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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65

作者:谭易
更新时间:2017-08-11 14:51:04
   可惜从小学毕业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不知他考到了哪儿――他报了一所我想都不敢想的重点中学,他说他以后也许会学文科,写小说什么的,他的第一部作品就写我的《红狐狸历险记》;不然就学医,他说完学医就什么都没再说,表情淡淡,可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也明白他为什么装做表情淡淡。

    “但愿我能活到那个时候。”我对他说:“你不会收我钱吧?”

    心里却隐隐地有些不安,不甘,也有些遗憾。

    我从小就喜欢长相漂亮的人,可惜他太不漂亮了。

    那似乎就是我们最后的留言了。

    那是1981年,我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

    整个暑假我都在等待录取通知,可惜我哪儿也没考上,正好我妈给我找了个活儿干,让我到离高尔基路最近的一家小酒店去帮忙洗菜择菜。这还是借了我继父的面子才谈成的,那酒店的小老板听说我才十二岁,还非常不情愿呢。

    我一直没能改变他对我的坏印象。我是个太心不在焉的小工,总是把白菜叶子摘了一层一层直到只剩菜心,或者把香菜当芹菜每一片叶子都摘得精光。干到第三个星期他终于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丢给我一百块钱,让我回家。

    我终于有钱了。

    我终于不用扒火车就可以实施自己的流浪计划。

    我回到家里找奶奶,奶奶上街买东西去了。

    我就趁机收拾好了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和不忍丢弃的几样东西,装进我最喜欢的红色书包里,对着镜子用大剪子把自己的头发剪成短短的小刺猬头――这是那个男孩子为我设计的流浪计划的第一步,他说我该让自己像个男孩而不是女孩,否则我在外面会被人欺负。我的手艺很差,头发剪得参差不齐,不过倒真的像个男孩子了。先天性心脏病使我几乎还没有发育,胸脯平平像搓衣板,也不像班里的其他女生每月有来月经的麻烦,我以前曾经不敢面对她们神经兮兮的嘲笑,并为此而强烈自卑,现在看来这倒是件好事了。

    装扮成这样,我还是比同年龄的十二岁男孩看起来要小得多,另外我的这身花花衣服穿在身上真是不伦不类,我干脆就脱了它,直接穿上深兰色校服和白球鞋。我对着镜子里怪模怪样的我自己,忽然笑了。那似乎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笑,笑得像个调皮的男孩子。

    我在一张纸上给奶奶留了一句话:我走了。

    再没多写。

    时间来不及,也怕写详细了奶奶会派人去秦岭大森林我父亲那里把我提溜回去。

    我就这样,怀揣着那一叠当时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的一百块钱,开始了我计划已久的出走。我循着几年前去旅顺口春游时老师领着坐火车的记忆来到火车站,跟在一群暑假来大连参加夏令营的北京小学生的队伍后,混进了剪票口。我的一头短发,我的红书包,我的和他们一般高矮的个头帮了我的大忙。

    谁知查票的时候乘务员发现了我,她认定我是调皮又捣蛋的孩子,暑假结束了还往外面跑,一定是又想逃学了。我那会儿说话细声细气地像只啾啾的小鸟,一开口肯定就露出女孩儿真相,为了不让人发现我的秘密,我就装哑巴,对乘务员的所有问题一概摇头,她可真有耐心,拿来了纸笔,问我会不会写字,让我告诉她家在哪儿。我犹豫了一小会儿,就在纸上写下了:陕西省户县溪水坪林业局91基建队钟望尘,并标注:钟望尘是我爸爸。

    大人真好哄!

    他们全相信了我,并且愿意帮我。很快地,他们为我组成护送小组,并设计好了回家的路线:大连――北京――西安――户县余下――贮木场――秦岭森林,竟然和这些年我自己设计的路线一模一样。每一个站点都有专人负责解送――你看我用了“解送”这个词,是不是有点像古时候押解犯妇――天,我又用了“犯妇”的称呼――我成了古装戏里的玉堂春了。

    我就这样,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开始了我计划已久的《红狐狸历险记》。

    事先设计好的惊险刺激的一幕幕情景,全都省略掉了。

    一点都不好玩。

    还记得“一休”是怎么说的?

    “好啦,就讲到这儿吧!”

    商痕,今天我太累了,也不太想讲述我所看到的樱桃谷。

    我十二岁时所受到的打击,至今还未缓过劲儿。

    钟情

    1995年12月15日

    2.伤心人别有怀抱

    哥哥:

    我是商彤。

    我在给你写信。

    十二岁时的相见,至今已过去整整十四年。

    还记得第一次见你就喊你小哥哥,那时候不知道你是谁,后来知道了,这句小哥哥就只喊在心里了――是你吗?小哥哥?是那个我在板棚小屋里呼唤过的人吗?是那个在秦岭梁顶上的界碑前匆匆从我面前走过的人吗?是那个在沙窝子的便道上相见不敢相认的人吗?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样千差万别的不同:我的小哥哥,他是作家了,而我却沦落风尘。

    沦落风尘你懂吗?哥哥?

    你是作家,你一定比我更懂。

    你也一定听钟情讲过我的事,她没有骗你,更不是在吓唬你,她说的都是真的。现在的我,一半是人,一半是鬼。人鬼之间不周全,人鬼之间我两难。

    那么又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了人与鬼的角色互换和演变?

    或者说,什么时候我乐于做人,什么时候我又急着做鬼?

    每当我想起这个问题,眼前便有一根长长的钢鞭在抽动,它来自我心灵的地狱,熊熊的地火噗扑燃烧着,牛头马面恨无常,阎王小鬼齐猖狂。钢鞭飞舞,飕飕做响,血水轻溅,肉丝飞卷,一起抽向我。我在鞭声中翻滚,在血水中蜷曲,在肉丝飞卷中疼得死去活来,却始终不敢呻吟叫喊,一任心里的火烧死我,一任心里的钢鞭抽死我,一任心里的石头砸死我。

    我甚至会想起商州的红纸伞。

    哥哥,你可能比我更清楚,在我们家族,一把红纸伞和笼罩在红纸伞下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是“散”――树倒猴狲散,屋空人散,不欢而散,鸟兽散。异兆发悲音,闻词得谶言――像《红楼梦》中元春娘娘差人送给贾府上元佳节的灯谜:“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那么喜庆的一个爆竹,那么华奢的一个贾府,前者一响而散,后者一轰而散。红纸伞是一场幻灭的爱,这种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绝迹了。它过于香艳,像血;又极脆弱,是纸做的爱情。它能遮蔽风雨,却又最容易受伤,保护别人的同时又损伤了自己,还怎么抵挡得了风风雨雨之外的无情和无奈?

    想着我们家族里的故事你还敢在雨夜中独自赶路独自打着一把红纸伞吗?

    你还敢在细雨轻扬、芳菲落尽的时候寄情于手中的红纸伞吗?

    你还敢在云烟含愁的梦魅里把一腔心愿倾注在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上吗?

    月明风清或者月黑风高的夜里,你是否还有胆量听到耳畔有风一样的喟叹雨一样的呻唤:你见过红纸伞吗?

    假若没有那一把伞,伞郎和花娘就去不了大连;

    假若没有那一把伞,阳子就不会跟着伞郎回商州;

    假若没有那一把伞,就不会有秋晓钟望尘古居;

    假若没有那一把伞,就不会有商痕商彤钟情。

    人世间再没有任何一段故事哀怨如红纸伞,凄艳如红纸伞,悲惨如红纸伞。

    红纸伞里没有我们想要的生活,更没有我们奢望的爱情。

    我们的父母、比我们的父母更远的父母,他们的爱、比他们的爱还要远的爱,都是“伞”的殉葬。如今轮到我们,你,我,还有钟情,是否也是“散”的祭品?

    哥哥,如今你该知道,究竟是哪儿错了。

    你也该看过梁启超的一段话:“当时一位权相明珠的儿子,是独一无二的一位阔公子,他父母又很钟爱他;就寻常人眼光看来,他应该没有什么不满足。他不晓为什么总觉得他所处的环境是可怜的。说他无病呻吟,的确不是。他受不过环境的压迫,三十多岁便死了。所以批评这个人只能用两句旧话说:‘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

    你我都知道他说的是纳兰容若。

    古今研究纳兰的学者都在反复讨论和印证他的隐痛,却很少有令人心服口服的。但是梁启超的这句话,至少可以让我们看到自己。

    就连那样一个出生尊贵、能文善武、玉树临风、诗意盎然的绝代佳公子,都是不快乐的,都可以伤心得另有怀抱,更何况我,更何况我们?

    你该知道,和红纸伞有关的每一个人,都是错的祭品。

    因为他们都不快乐,因为他们都是伤心人,也因为他们另有怀抱。

    而我的错又在哪里?我的不快乐和伤心都是为谁?我的怀抱在哪里?

    思索了多少年,我才稍有知觉。

    我错在生在红纸伞的阴影里,我的不快乐和伤心都是缘于自己的心病,我的隐痛就是心里的魔障。

    我无奈于不能选择自己的生命。

    假若可以选择,我一定要出生在傅雷的家里,一本厚厚的《傅雷家书》都是写给我的,让我的生命和精神,让我父母的生命和精神都在这本书里延续。

    或者我选择更平凡,父母都是稻田里忙碌的农人,住茅舍或者草房子,家里有很多兄弟姐妹,我是最小的一个,成人之前一直都穿着哥哥姐姐退役的衣服,眼巴巴等着哥哥娶了嫂嫂,再看着姐姐嫁了婆家;我可以是掌上明珠,也可以是父母兄长的出气筒,受气包;我可以是他们的好儿子好兄弟,也可以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

    我还会选择生在纳兰的家里,不在乎父亲是不是外戚母亲是不是皇室,我只管去做纳兰容若的弟弟,我出生的使命就是了解我的兄长,他有多高?长得有多帅?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姿态?他究竟令多少美人倾慕,又会使多少英雄折腰?他的生命他的人生为什么会戛然而止?为什么别人可以转世,而他只能是惟一的,不可复制的――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有谁知?除了我,除了他的兄弟,对别人来说,他永远都是一个谜。

    但我毕竟没有生在那样的家里。无论是傅雷家的严谨、优雅、书香气、大起大落的命运、大喜大悲的结局,都不是我的;还有小茅舍里的光景、父亲的烟锅里的烟草香、母亲灶前的烟火味、哥哥姐姐的吵吵闹闹,小荷初露尖尖角,儿女正当好年华……也不是我的。我哪敢再去奢望去了解纳兰哥哥的人生,什刹海的烟波依旧,紫禁城的红墙依然,纳兰容若骑着他最心仪的花马,正走在三百多年前的时空里。

    这就是我了。

    怀揣着最不切实际的梦,眼里有无从化解的忧伤,有翔飞的翅膀,却总是飞不出有红纸伞笼罩的苍穹。

    这就是我了。

    长到十二岁才被告知,从小喊大的父亲其实不是父亲,父亲只是一场被改写的爱情故事中的悲剧人物,而我究竟是谁早已由我的名字来说尽:伤痛,商彤!昭示了我的命。

    哥哥,你知道吗?我的属于“商彤”的命,就是从见到你的那一瞬间开始的。

    在这之前我叫钟爱。

    从小长在林子里,会说陕西话,也会说大连话;

    从小跟爸爸妈妈住在林区剧团的一间宿舍里,他们排练时我跟在排练场,他们演出时我跟在后台,除了上学我一直就是他们的影子和尾巴。九岁那一年剧团解散,妈妈去了十八里苗圃,那里离我上学的地方太远,我就跟爸爸住在樱桃谷,住在基建队分给爸爸当做修理铺的板棚小屋。爸爸的工作很枯燥却很自由,每天都有时间做好了饭菜等我放学回来吃。晚上我们会一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想一会儿妈妈,然后枕着他的胳膊睡觉。

    我所有的错就是从枕着爸爸的胳膊睡觉开始的。

    这得追溯到三岁时我做的那个梦。

    哥哥,你一定不会想到,这个梦与你有关。

    我梦见一只狼。

    哥哥,你应该明白我梦中的狼就是你在商州奶妈家所遭遇的那一只,它在那个冬天袭击了我哥哥,也袭击了我的梦。梦里的情景和你所经历的一模一样,只不过疼在你的身上,也疼在你兄弟的梦里了。在那个冬天的早晨,你在商州受伤,我在梦里哭泣。梦醒后我还哭个不停,爸爸劝我说,咱们这里的老林子里早没有狼了,狼虫虎豹早让猎人和开山修路砍树伐木的声音给吓跑了。可我还是害怕,害怕狼,害怕梦,晚上再也不敢一个人睡觉。只有紧抓着爸爸的手,紧搂着爸爸的脖子,枕着他的胳膊,我才安然入眠。

    这样的习惯一直持续到我十一岁的时候。

    有一夜,我突然又做梦了,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把领我到最高最高的山峰上,又把我推了下去,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往外释放气泡,一瞬间我整个的身体就轻得全部化做一个又一个的气泡,往天上飞,往地上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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