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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15

作者:张爱玲
更新时间:2015-01-10 10:00:00
帐单,坐地铁,赶火车,赶导游公车。是他组织的旅行团,他太太天然是他的副手,出了乱子饱受褒贬。女留学生物以稀为贵,一出国门身价十倍,但是也指不定内中真会出个把要人太太。伍先生对她们小心翼翼,道地绅士作风,止于培植关系,一味嗔怪自己太太照顾不周。

      她闷声不响的,笑起来倒还是笑得很甜,有一种深藏不露的,不可撼的自满。他至少没有不忠于她。样样不如人,她对自己腴白的肉体还有几分自信。

      家里也就是为了不放心他,要她跟了去。他一来功课繁重,而且深知读名学府就是读个“老同学网”。外国公子王孙结交不上,国内名流的子弟只有更得力。新来乍到,他可以陪着到东到西寸步不离。起先不认识什么人,但是带家眷留学的人总是有钱罗,热心的名声一出,自然交游广阔起来。他在学生会活动,也并不想出风头,不过捧个场,交个朋友。

      应酬虽多,他对本国女性固然没有野心,外国女人也不去招惹。他生就一副东亚病夫相,瘦长身材,凹胸脯,一张灰白的大圆脸,像只磨得黯淡模糊的旧银元,上面架副玳瑁眼镜,对西方女人没有吸引力。

      花街柳巷没门路,不知底细的也怕传染上性病。一回国,进了银行界,很快地飞黄腾达起来,就不对了。

      沉默片刻后,荀太太把声音一低,悄悄地笑道:“那天绍甫拿了薪水,沈秉如来借钱。”他们夫妇背后都连名带姓叫他这妹夫沈秉如。妹妹却是“婉小姐”,从小身体不好,十分娇惯。

      苑梅见她顿了一顿才说,显然是不能决定当着苑梅能不能说这话。但是她当然知道他们家跟她小姑完全没有来往,不怕泄漏出去。

      苑梅想着她应当走开――不马上站起来,再过一会。但是她还是坐着不动。走开让她们说话,似乎有点显得冷淡,在这情形下。她知道荀太太知道她母亲为了她结婚的事夹在中间受了多少气,自然怪她,虽然不形之于色。同时荀太太又觉得她看不起她。子女往往看不得家里经常周济的亲戚,尤其是母亲还跟她这么好。苑梅想道:“其实我就是看不起声名地位,才弄得这样。她哪懂?”反正尽可能地对她表示亲热点。

      荀太太轻言悄语笑嘻嘻的,又道:“洪二爷也来借钱。幸亏刚寄了钱到北京去。”

      伍太太不便说什么,二人相视而笑。

      荀太太又笑道:“绍甫一说‘我们混着也就混过去了’,我听着就有气。我心想:我那些首饰不都卖了?还有表姐借给我们的钱。我那脖链儿,我那八仙儿,那翡翠别针,还有两副耳坠子,红宝戒指,还有那些散珠子,还有一对手镯。”

      伍太太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还不是绍甫有一天当着她说:“我们混着也就混过去了,”他太太怕她多心,因为她屡次接济过他们。

      “他现在不是很好吗?”她笑着说。

      “祖志现在有女朋友没有?”她换了话题。

      荀太太悄悄地笑道:“不知道。信上没提。”

      “祖怡呢?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吧?”

      兄妹俩一个已经在教书了,都住在宿舍里。

      荀太太随又轻声笑道:“祖志放假回去看他奶奶。对他哭。

      说想绍甫。想我。“

      “哦?现在想想还是你好?”伍太太不禁失笑。

      荀太太对付她婆婆也有一手,尽管从来不还嘴。他们二少奶奶三少奶奶就不管,受不了就公然顶撞起来。其实她们也比她年青不了多少,不过时代不同了。相形之下,老太太还是情愿她。她也不见得高兴,只有觉得勾心斗角都是白费心机。

      “嗳,想我。”她微笑咬牙低声说。默然片刻,又笑道:

      “我在想着,要是绍甫死了,我也不回去。我也不跟祖志他们住。”

      她不用加解释,伍太太自然知道她是说:儿子迟早总要结婚的。前车之鉴,她不愿意跟他们住。但是这样平静地讲到绍甫之死,而且不止一次了,伍太太未免有点寒心。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宽慰的话,只笑着喃喃说了声“他们姊妹几个都好”。

      荀太太只加重语气笑道:“我是不跟他们住!”然后又咕哝着:“我想着,我不管什么地方,反正自己找个地方去,不管什么都行。自己顾自己,我想总可以。”说到末了,比较大声,但是声调很不自然,粗嗄起来。她避免说找事,找事总像是办公室的事。她就会做菜。出去给人家做饭,总像是帮佣,给儿子女儿丢脸。开小馆子没本钱,借钱又蚀不起,不能拿人家钱去碰运气。哪怕给饭馆当二把刀呢!差不多的面食她都会做,连酒席都能对付,不过手脚慢些。

      伍太太微笑不语。其实尽可以说一声“你来跟我住”。但是她不愿意承认她男人不会回来了。

      “哦,你衣裳做来了,可要穿着试试?苑梅去叫老陈拿来。”

      荀太太叫伍太太的裁缝做了件旗袍,送到伍家来了,荀太太到隔壁饭厅去换上,回来一路低着头看自己身上,两只手使劲把那紫红色毡子似的硬呢子往下抹,再也抹不平,一面问道:“表姐看怎么样?”

      伍太太笑道:“你别弯着腰,弯着腰我怎么看得见?好像差不多。后身不太大?――太紧也不好。”心里不禁想着,其实她也还可以穿得好点。当然她是北派,丈夫在世的人要穿得“鲜和”些,不然不吉利。她买衣料又总是急急忙忙的,就在街口一爿小绸缎庄。家用什物也是一样,一有钱多下来就赶紧去买,乘绍甫还没借给亲戚朋友。她贤慧,从来不说什么。她只尽快把钱花掉。这是他们夫妇间的一个沉默的挣扎,他可是完全不觉得。反正东西买到手总比没有好,但是伍太太看她买东西总有点担心,出于阔亲戚天然的审慎,无论感情多么好。

      “大肚子。”她站在大镜子前面端相自己的侧影,又笑道:

      “都是气出来的。真哚,表姐!说‘气涨’,真气出鼓胀病来。

      有时候看电影看到什么叫我想起来了――嗳呀,马上气哒,气哒,电影上做什么都看不见了!“

      气谁?苑梅想。虽然也气绍甫,想必这还是指从前婆媳间的事。听她转述附近几爿店里人说的话,总是冠以“荀太太”――都认识她。讲房东太太叫她听电话,也从来不漏掉一个“荀太太”,显然对她自己在这小天地里的人缘与地位感到满足。

      伍太太搁了一圈小橘子在火炉顶上,免得吃了冰牙。新装的火炉,因为省煤。北边打仗,煤来不了。家里人又少,不犯着生暖气。吃了一只橘子,她把整块剥下的橘皮贴在炉盖的小黑铁头上,像一朵朱红的花。渐渐闻得见橘皮的香味。她倒很欣赏这提早退休的生活。也是因为这些年来吵得太厉害了。实在受够了。几个孩子就是为苑梅怄气最多。这次回来可怜,老姊妹们说话,亏她也有这耐性一直坐这儿旁听――出了嫁倒反而离不开妈了。跟公婆住哪像自己家里,一比就知道了。受了气也不说,要强――家里本来不赞成。这回子范回来总该可以多赚两个钱了,可以搬出去住。不然出去住小家似的分租两间房,一样跟人合住,倒不跟自己人住,也说不过去。

      底下几个孩子总算争气,虽然远隔重洋,也还没什么不放心的――不放心又怎样?就连苑梅,女婿不也出洋了?他们父亲在香港做生意也蚀本,倒是按月寄家用来,没短过她的。

      经常通信,互相称“二哥”,“四妹”,是照各人家里的排行,也还大方。她自称“妹”,小字侧立一边。信上提起家产以及银钱来往的事,有些话需要下笔谨慎,只有他一个人看得懂,免得给婊子看了去――他要是告诉婊子,那是他糊涂――就连孩子们亲戚们有些事她也不愿明说,很要费点脑筋。

      自己写得颇为得意。这在她这一辈子是最接近情书的了。空有一肚子才学,不写给他又写给谁呢?正在写的一封还在推敲,今天约了表姐来,预先收了起来。给她看见这么大年纪还哥呀妹的,不好意思,也显得她太没气性,白叫人家代她不平。绍甫给他太太写信总是称“家慧姊”,他比她小一岁。

      伍太太看了总有点反感――他还像是委屈了呢!算她比他大。

      又仿佛还撒娇,是小弟弟。

      “那天有个什么事,想着要告诉你……”伍太太打破了一段较长的沉默,半恼半笑的。

      是个什么事?亲戚家的笑话,还是女佣听来的新闻?是什么果菜新上市,问他们买到没有?

      一时偏怎么着也想不起来了。

      荀太太也在搜索枯肠,找没告诉过她的事。

      “那时候我们二少奶奶生病,请大夫吃了几帖药,老没见好。那天我看她把药罐子扔了,把碎片埋在她院子里树底下。

      问她干吗呢,说这么着就好了。我心想,这倒没听见过。“说罢含笑凝视伍太太。

      伍太太“唔”了一声,对这项民间小迷信表示兴趣。

      “哪知道后来就疯了,娘家接回去了。”说着又把声音低了低。

      “哦!大概那就是已经疯了。”

      “嗳。我说没听见过这话*――药罐子摔碎了埋在树底下!”望着伍太太笑,半晌又*溃骸八邓亲胺瑁∫菜凳亲安 !鄙粲忠坏汀!安痪褪歉咸嫫穑 *

      苑梅没留神听,但是她知道荀太太并不是唠叨,尽着说她自己从前的事。那是因为她知道她的事伍太太永远有兴趣。

      过去会少离多,有大段空白要补填进去。苑梅在学校里看惯了这种天真的同性恋爱。她自己也疯狂崇拜音乐教师,家里人都笑她简直就是爱上了袁小姐。初中毕业送了袁小姐一份厚礼,母亲让她自己去挑选,显然不是不赞成。因为没有危险性,跟迷电影明星一样,不过是一个阶段。但是上一代的人此后没机会跟异性恋爱,所以感情深厚持久些。

      但是伍太太也有一次对苑梅说,跟着她叫表姑:“现在跟表姑实在不大有话说了。”

      谈到上灯后,忽然铃声当当。

      苑梅笑道:“统共这两个人,还摇什么铃!”

      是新盖这座大房子的时候,伍先生定下的规矩,仿照英国乡间大宅,摇铃召集吃饭,来度周末的客人在各人房间里,也不必一一去请。但是在他们家还是要去请,因为不习惯,地方又大,楼上远远听见铃声,总以为是街上或是附近学校。

      来到饭厅里,一只铜铃倒扣在长条矮橱上。伍先生最津津乐道的故事是罗斯福总统外婆家从前在广州经商,买到一只盗卖苏州寺观作法事的古铜铃,陪嫁带了来,一直用作他家的正餐铃。

      铜铃旁边一只八九寸长的古董雕花白玉牌,吊挂在红木架上,像个乐器。苑梅见了,不由得想起她从前等吃饭的时候,常拿筷子去哒哒哒打玉牌,催请铃声召集不到的人,故意让她母亲发急。父亲在家是不敢的,虽然就疼她一个人,回家是来寻事吵闹的。孩子们虽然不敢引起注意,却也一个个都板着脸。但是一大桌子人,现在冷冷清清,剩宾主三人抱着长餐桌的一端入座。

      饭后荀太太笑道:“今儿吃撑着了!”

      伍太太道:“那鱼容易消化。说是虾子胆固醇多。现在就怕胆固醇,说是鸡蛋更坏了,十个鸡蛋可以吃死人。当然也要看年纪,血压高不高。”

      荀太太似懂非懂地“唔”“哦”应着,也留心记住了。那是她的职责范围内。

      绍甫下了班来接太太,一来了就注意到折叠了搁在沙发背上的紫红呢旗袍。

      “衣裳做来啦?”他说。

      她坐在沙发上,他坐在另一端,正结结实实填满了那角落,所以不会瘫倒,但是显然十分疲倦。从江湾乘公共汽车回家,路又远,车上又挤,没有座位。

      “手又怎么啦?”伍太太见他伸手端茶,手指鲜红的,又不像搽了红药水。

      “剥红蛋,洗不掉。”

      “剥红蛋怎么这么红?”

      “剥了四十个。今天小董大派红蛋,小刘跟我打赌吃了四十个。”

      女人们怔了怔方才笑了。轻微的笑声更显出刚才一刹那间不安的寂静。

      “这怎么吃?噎死了!又不是卤蛋茶叶蛋。”伍太太心里想他这种体质最容易中风,性子又急,说话声音这样短促,也不是寿征。

      说也没用,他跟朋友到了一起就跟小孩似的“人来疯”,又爱闹着玩,又要认真,真不管这些了!

      “所以我说小刘属狐狸的,爱吃白煮鸡子儿。”

      他说话向来是囫囵的。她们几个人里只有伍太太看过《醒世姻缘》,知道白狐转世的女主角爱吃白煮鸡蛋。但是荀太太听丈夫说笑话总是笑,不懂更笑。

      伍太太笑道:“那谁赢了?他赢了?”

      他们脖子一拧,“吭”的一声,底下咕哝得太快,听不清楚,仿佛是“我手下的败将”。

      找专家设计的客厅,家具简单现代化,基调是茶褐色,夹着几件精巧的中国金漆百灵台条几屏风,也很调和。房间既大,几盏美术灯位置又低,光线又暗,苑梅又近视,望过去绍甫的轮廓圆墩墩的――他穿棉袍,完全没有肩膀――在昏黄的灯光里面如土色,有点麻麻楞楞的,像一座蚁山矗立在那里。他循规蹈矩,在女戚面前不抬起眼睛来,再加上脸上腻着一层黑油,等于罩着面幕,真是打个小盹也几乎无法觉察。

      她们不说他瞌睡,说了就不免要回去。荀太太知道他并不急于想走。他一向很佩服伍太太。

      两个女人低声谈笑着,仿佛怕吵醒了他。

      “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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