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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16

作者:张爱玲
更新时间:2015-01-10 10:00:00
要买绒线衫?那天我看见先施公司有那种叫什么‘围巾翻领’的,比没领子的好。”伍太太下了决心,至少这一次她表姐花钱要花得值。

      绍甫忽道:“有没有她那么大的?”他对他太太的衣饰颇感兴趣。

      “大概总有吧。”荀太太两肘互抱着,冷冷地喃喃地说。

      有片刻的沉默。

      伍太太笑道:“我记得那时候到南京去看你们。”

      “那时候南京真是个新气象――喝!”他说。

      在他们俩也是个新天地。好容易带着太太出来了――生了两个孩子之后的蜜月。孩子也都带出来了。他吃亏没进过学校,找事倒也不是没有门路,在北京近水楼台,亲戚就有两个出来给军阀当部长总长的,不难安插他,但是一直没出来做事。伍太太比他太太读书多些,觉得还是她比较了解他。

      那次她到南京去住在他们家,早上在四合院里的桃树下漱口,用蝴蝶招牌的无敌牌牙粉刷牙,桃花正开。一块去游玄武湖,吃馆子,到夫子庙去买假古董――他内行。在上海,亲戚有古董想脱手,都找他去鉴定字画古玩。

      伍太太接他太太到上海来,一住一两个月,把两个孩子都带了来,给孩子们买许多东西,替荀太太做时行的衣服,镶银狐的阔西装领子黑呢大衣,中西合璧的透明淡橙色“稀纺”

      旗袍,头发也剪短了,烫出波纹来,耳后掖一大朵洒银粉的浅粉色假花。眉梢用镊子钳细了,铅笔画出长眉入鬓,眼神却怔怔的。有点怅惘。绍甫总是周末乘火车来接他们回去。

      伍家差不多天天有牌局,荀太太还学会了跳舞,开着留声机学,伍太太跳男人的舞步教她。但是有时候请客吃饭余兴未尽,到夜总会去,当然也有男人跟她跳。

      “绍甫吃醋,”伍太太背后低声向她说。两人都笑了。

      当时一块打牌的只有孙太太跟伍太太最知己,许多年后还问起:“那荀太太现在怎么了?冯太太前两天还牵记她。都说她好。说话那么细声细气的……”她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形容那种――与海派的太太们一比,一种安详幽娴。“噢哟!真文气。大家都喜欢她。”

      “那时候还有个邱先生,”伍太太轻声说,略有点羞涩骇笑。

      孙太太也微笑。那时候一块打牌的一个邱先生对荀太太十分倾倒。邱先生是孙太太的来头,年纪也只三十几岁,一表人才,单身在上海,家乡有没有太太是不敢保,反正又不是做媒,而且是单方面的,根本没希望。

      其实,当时如果事态发展下去的话,伍太太甚至于也不会怪她表姐。

      自从晚饭后绍甫来了,他太太换了平日出去应酬的态度,不大开口,连烟都不抽了。倒是苑梅点上一支烟。也是最近闷的才抽上的。头发扎马尾,穿长裤,黯淡的粉红绒布衬衫,男式莲灰绒线背心,也都不是一套,是结了婚的年青人于马虎脱略中透出世故。她的礼貌也像是带点惜老怜贫的意味。坐在一边一声不出,她母亲是还拿她当孩子,只有觉得她懂规矩,长辈说话没有她插嘴的份。别人看来,就仿佛她自视为超然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都不说话,伍太太不得不负起女主人的责任,不然沉默持续下去,成了逐客了。

      讲起那天跟荀太太一块去看的电影,情节有两点荀太太不大清楚,连苑梅都破例开口,抢着帮着解释,是男主角喝醉了酒,与引诱他的女人发生关系,还自以为是强奸了她,铸成大错。

      绍甫猝然不耐烦地悻悻驳道:“喝多了根本不行呃!”

      伍太太从来没听见他谈起性,笑着有点不知所措。

      苑梅也笑,却有点感到他轻微的敌意,而且是两性间的敌意。他在炫示,表示他还不是老朽。

      此后他提起前两天有个周德清来找他,又道:“他太太在重庆出过情形的。”

      伍太太笑道:“哦?”等着,就怕又没有下文了。永远嗡隆一声冲口而出,再问也问不出什么,问急了还又诧异又生气似的。

      沉默半晌,他居然又道:“那回在重庆我去找周德清,不在家,说马上就回来,非得要我等他回来吃饭,忙出忙进,直张罗,让先喝酒等他。等了一个多钟头也没回来,我走了!

      后来听见说出过情形――喝!“他摇摇头,打了个擦汗的手势。

      荀太太抿着嘴笑。伍太太一面笑,心中不免想道:“人又不是猫狗,放一男一女在一间房里就真会怎样。”但是她也知道他虽然思想很新――除了从来不批评旧式婚姻;盲婚如果是买奖券,他中了头奖还有什么话说?――到底还是个旧式的人。从前的笔记小说上都是男女单独相对立即“成双”――不过后来发现女的是鬼,不然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他又在内地打光棍这些年,干柴烈火,那次大概也还真侥幸。她不过觉得她表姐委屈了一辈子,亏他还有德色,很对得住太太似的。

      “你们有日历没有?我这里有好几个,店里送的。”

      荀太太笑道:“嗳,说是日历是要人送――白拿的,明年日子好过。”

      “你们今年也不错。”

      荀太太笑道:“我在想着,去年年三十晚上不该吃白鱼,都‘白余’了。今年吃青鱼。”

      她没向绍甫看,但是伍太太知道她是说他把钱都借给人了,心里不禁笑叹,难道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不会听出她话里有话。

      “苑梅,叫他们去拿日历――都拿来。在书房里。”

      苑梅自己去拿了来,荀太太一一摊在沙发上,挑了个海景。

      “太太电话。”女佣来了。

      “谁打来的?”

      “孟德兰路胡太太。”

      伍太太出去了。夫妻俩各据沙发一端,默然坐着。

      “你找到汤没有?我藏在抽屉里,怕猫进来。”荀太太似乎是找出话来讲。

      “嗯,我热了汤,把剩下的肉丝炒了饭。”他回答的时候声音低沉,几乎是温柔的。由于突然改变音调,有点沙哑,需要微咳一声,打扫喉咙。他并没有抬起眼睛来看她,而脸一红,看上去更黑了些,仿佛房间里灯光更暗了。

      苑梅心目中蓦地看见那张棕绷双人木床与小铁床。显然他不满足。

      “饭够不够?”

      “够了。我把饺子都吃了。”

      伍太太听了电话回来,以为绍甫盹着了,终于笑道:“绍甫困了。”

      他却开口了。“有一回晚上听我们老太爷说话,站在那儿睡着了。老太爷说得高兴,还在说――还在说。嗳呀,那好睡呀!”

      “几点了?”荀太太说。

      “还早呢,”伍太太说。

      “我们那街上黑。”

      “有绍甫,怕什么。”

      “一个人走是害怕,那天我去买东西,有人跟。我心想真可笑――现在人家都叫我老太太了!”

      伍太太震了一震,笑道:“叫你老太太?谁呀?”她们也还没这么老。她自己倒是也不见老,冬天也还是一件菊叶青薄呢短袖夹袍,皮肤又白,无边眼镜,至少富泰清爽相,身段也看不出生过这些孩子,都快要做外婆了。苑梅那天还在取笑她:“妈这一代这就是健美的了!”外国有这句话:“死亡使人平等。”其实不等到死已经平等了。当然在一个女人是已经太晚了,不得夫心已成定局。

      “在菜场上,有人叫我老太太!”荀太太低声说,没带笑容。

      “这些人――也真是!”伍太太嘟囔着,有点不好意思。

      “不知道算什么。算是客气?”

      荀太太倚在沙发上仰着头,发髻枕在两只手上。“我有一回有人跟。吓死了!在北京。

      那时候祖志生肺炎,我天天上医院去。婉小姐叫我跟她到公园去,她天天上公园去透空气,她有肺病。到公园去过了,她先回去,我一个人走到医院去。

      这人跟着我进城门,问我姓什么,还说了好些话,噜里噜苏的。大概是在公园里看见我们了。“

      苑梅也见过她这小姑子,大家叫她婉小姐。娇小玲珑,长得不错,大概因为一直身体不好,耽搁了,结婚很晚。丈夫在上海找了个事做,虽然常闹穷吵架,也还是捧着她,娇滴滴的。婚前家里放心让她一个人上街,总也有二十好几了,她大嫂又比她大十几岁。那钉梢的不跟小姑子而跟嫂子,苑梅觉得这一点很有兴趣。荀太太是不好意思说这人选择得奇怪。

      当然这是她回北京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想必跟这次来上海刚到的时候一样,还没发胖,头发又留长了。梳髻,红红的面颊,旧黑绸旗袍,身材微丰。

      “那城门那哈儿――那城墙厚,门洞子深,进去有那么一截子路黑赳赳的,挺宽的,又没人,挺害怕。”她已经坐直了身子,但是仍旧向半空中望着,不笑,声音有点凄楚,仿佛话说多了有点哑嗓子,或是哭过。“他说:”你是不是姓王?“――他还不是找话说。――吓死了。我就光说‘你认错人了’。他说:”那你不姓王姓什么?‘我说:“你问我姓什么干什么?’”

      伍太太有点诧异,她表姐竟和一个钉梢的人搭话。她不时发出一声压扁的吃吃笑声,“咯”的一响,表示她还在听着。

      “一直跟到医院。那医院外头都是那铁栏杆,上头都是藤萝花,都盖满了。我回过头去看,那人还扒在铁栏杆上,在那藤萝花缝里往里瞧呢!吓死了!”她突然嘴角浓浓地堆上了笑意。

      沉默了一会之后,故事显然是完了。伍太太只得打起精神,相当好奇地问了声:“是个什么样的人?”

      “像个年生,”她小声说,不笑了。想了想又道:“穿着制服,像当兵的穿的。大概是个兵。”

      “哦,是个兵,”伍太太说,仿佛恍然大悟。

      还是个和平军!

      一阵寂静中,可以听见绍甫均匀的鼻息,几乎咻咻作声。

      天气暖和了,火炉拆了。黑铁炉子本来与现代化装修不调和,洋铁皮烟囱管盘旋半空中,更寒伧相,去掉了眼前一清。不知道怎么,头顶上出空了,客厅这一角落倒反而地方小了些,像居高临下的取景。灯下还是他们四个人各坐原处,全都抱着胳膊,久坐有点春寒。

      伍太太晚饭后有个看护来打针。近年来流行打维他命针代替补药。看护晚上出来赚外快,到附近几家人家兜个圈子。

      “刚才朱小姐说有人跟。奇怪,这还是从前刚兴女人出来在街上走,那时候常闹钉梢,后来这些年都不听见说了。打仗的时候灯火管制,那么黑,也没什么。”伍太太说。

      “我有回有人跟,”荀太太安静地说。“那是在北京。那时候我天天上医院去看祖志,他生肺炎。那天婉小姐叫我陪她上公园去――”

      苑梅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荀太太这样精细的人,会不记得几个月前讲过她这故事?

      伍太太已经忘了听见过这话,但是仍旧很不耐烦,只作例行公事的反应,每隔一段,吃吃地笑一声,像给人叉住喉咙似的,只是“吭!”一声响。

      苑梅恨不得大叫一声,又差点笑出声来。妈记性又不坏,怎么会一个忘了说过,一个忘了听见过?但是她知道等他们走了,她不会笑着告诉妈:“表姑忘了说过钉梢的事,又讲了一遍。”不是实在憎恶这故事,妈也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排斥在意识外――还又要去提它?

      荀太太似乎也有点觉得伍太太不大感到兴趣,虽然仍旧有条不紊徐徐道来,神志有点萧索。说到最后“他还趴在那还往里看呢――吓死了!”也毫无笑容。

      大家默然了一会,伍太太倒又好奇地笑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荀太太想了想。“像学生似的。”然后又想起来加上一句:

      “穿制服。就像当兵的穿的那制服。大概是个兵。”

      伍太太恍然道:“哦,是个兵!”

      她们俩是无望了,苑梅寄一线希望在绍甫身上――也许他记得听见过,又听见她念念不忘再说一遍,作何感想?他在沙发另一端脸朝前坐着,在黄黯黯的灯光里,面色有点不可测,有一种强烈的表情,而眼神不集中。

      室内的沉默一直延长下去。他憋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了出来,打了个深长的呵欠,因为刚才是他太太说话,没关系。

      (一九五○年)

      色。戒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洗牌的时候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缚在桌腿上,绷紧了越发一片雪白,白得耀眼。酷烈的光与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稍嫌尖窄的额,发脚也参差不齐,不知道怎么倒给那秀丽的六角脸更添了几分秀气。脸上淡妆,只有两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娇红欲滴,云鬓蓬松往上扫,后发齐肩,光着手臂,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小圆角衣领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样。领口一只别针,与碎钻镶蓝宝石的“纽扣”耳环成套。

      左右首两个太太穿着黑呢斗篷,翻领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链条,双行横牵过去扣住领口。战时上海因为与外界隔绝,兴出一些本地的时装。沦陷区金子畸形的贵,这么粗的金锁链价值不赀,用来代替大衣纽扣,不村不俗,又可以穿在外面招摇过市,因此成为汪政府官太太的制服。也许还是受重庆的影响,觉得黑大氅最庄严大方。

      易太太是在自己家里,没穿她那件一口钟,也仍旧“坐如钟”,发福了,她跟佳芝是两年前在香港认识的。那时候夫妇俩跟着汪精卫从重庆出来,在香港耽搁了些时。跟汪精卫的人,曾仲鸣已经在河内被暗杀了,所以在香港都深居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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