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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14

作者:张爱玲
更新时间:2015-01-10 10:00:00
战时重庆与沦陷区。他带了别的女人去的――是他的女秘书,跟了他了,儿子都有了――荀太太就没提起他。

      新近他们女婿也出国深造了,所以苑梅回来多住些时,陪陪母亲。丈夫弟妹全都走了,她不免有落寞之感。这些年青人本来就不爱说话――五十年代“沉默的一代”的先驱。所以荀太太除了笑问一声“子范好?”也不去找话跟她说。

      表姊妹俩一坐下来就来不及地唧唧哝哝,吃吃笑着,因为小时候惯常这样,出了嫁更不得不小声说话,搬是非的人多。直到现在伍太太一个人住着偌大房子,也还是像唯恐隔墙有耳。

      “表姐新烫了头发。”荀太太的一口京片子还是那么清脆,更增加了少女时代的幻觉。

      “看这些白头发。”伍太太有点不好意思似地噗嗤一笑,别过头去抚着脑后的短卷发。

      “我也有呵,表姐!”

      “不看见*!”伍太太戴眼镜,凑近前来细看。

      “我也看不见*!”

      两人互相检验,像在头上捉虱子,偶尔有一两次发现一根半根,轻轻地一声尖叫:“别动!”然后嗤笑着仔细拨开拔去。荀太太慢吞吞的,她习惯了做什么都特别慢,出于自卫。

      如果很快地把你名下的家务做完了,就又有别的派下来,再不然就给人看见你闲坐着。

      伍太太笑道:“看我这头发稀了,从前嫌太多,打根大辫子那么粗,蠢相,想剪掉一股子,说不能剪,剪了头发要生气的,会掉光的。

      伍太太从前是个丑小鸭,遗传的近视眼――苑梅就不肯戴眼镜。现在的人戴不戴还没有关系,眼镜与前刘海势不两立,从前兴来兴去都是人字式两撇刘海,一字式盖过眉毛的刘海,歪桃刘海,模云度岭式的横刘海。“丰容盛裘”,架上副小圆桃眼镜傻头傻脑的。

      荀太太笑道:“那阵子兴松辫子,前头不知怎么挑散了卷着披着,三舅奶奶家有个走梳头的会梳,那天我去刚巧赶上了,给梳辫子,第二天到田家吃喜酒。回来只好趴在桌上睡了一晚上,没上床,不然头发乱了,白梳了。”

      也是西方的影响,不过当时剪发烫发是不可想象的事,要把直头发梳成鬈发堆在额上,确实不容易。辫根也扎紧了,盖住一部分颈项与耳朵。其实在民初有些女学生女教师之间已经流行了,青楼中人也有模仿的。她们是家里守旧,只在香烟画片上看见过。

      “在田家吃喜酒,你说老想打呵欠,憋得眼泪都出来了。

      笑死了!“伍太太说。

      苑梅在一旁微笑听着,像听讲古一样。

      伍太太又道:“我也想把头发留长了梳头。”

      荀太太笑道:“梳头要有个老妈子会梳就好了。自己梳,胳膊老这么举着往后别着,疼!我这肩膀,本来就筋骨疼,在他们家抬箱子抬的,扭了肩膀。”说着声音一低,凑近前来,就像还有被人偷听了去的危险。

      “嗳,‘大少奶奶帮着抬,’”伍太太皱着眉笑,学着荀老太太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的口吻。

      “可不是。看这肩膀――都塌了!”把一只肩膀送上去给她看。原是“美人肩”――削肩,不过做惯粗活,肌肉发达,倒像当时正流行的坡斜的肩垫,位置特低。内伤是看不出来,发得厉害的时候就去找推拿的。

      “也只有他们家――!”伍太太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

      “他们荀家就是这样。”荀太太眼睁睁望着她微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就仿佛是第一次告诉她这秘密。

      “做饭也是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做的菜好*!’”

      “谁会?说‘看看就会了’。”又像是第一次含笑低声吐露,“做得不对,骂!”

      “你没来是谁做?”

      荀太太收了笑容,声音重浊起来。“还不就是老李。”是个女佣,没有厨子――贫穷的征象。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

      女佣泡了茶来。

      “表姐抽烟。”

      伍太太自己不吸。荀太太曾经解释过,是“坐马桶薰的慌”,才抽上的。当然那是嫁到北京以后,没有抽水马桶。

      荀太太点上烟,下颏一扬道:“我就恨他们家客厅那红木家具,都是些爪子――”开始是撒娇抱怨的口吻,腻声拖得老长,“爪子还非得擦亮它,蹲在地下擦皮鞋似的,一个得擦半天。”显然有一次来了客不及走避,蹲着或是趴在地下被人看见了。说到这里声音里有极深的羞窘与一种污秽的感觉。

      “嗳,北京都兴有那么一套家具,摆的都是古董。”

      “他们家那些臭规矩!”

      “你们老太太,对我大概算是了不得了,我去了总是在你屋里,叫你陪着我。开饭也在你屋里,你一个人陪着吃。有时候绍甫进来一会子又出去了,倔倔的。”

      她们俩都笑了。那时候伍太太还没出嫁,跟着哥哥嫂子到北京玩,到荀家去看她。绍甫是已经见过的,新娘子回门的时候一同到上海去过,黑黑的小胖子,长得愣头愣脑,还很自负,脾气挺大。伍太太实在替她不平。这么些亲戚故旧,偏把她给了荀家。直到现在,苑梅有一次背后说她的脸还是漂亮,伍太太还气愤地说:“你没看见她从前眼睛多么亮,还有种调皮的神气。一嫁过去眼睛都呆了。整个一个人呆了。”

      说着眼圈一红,嗓子都硬了。

      荀太太探身去弹烟灰,若有所思,侧过一只脚,注视着脚上的杏黄皮鞋,男式系鞋带,鞋面上有几条细白痕子。“猫抓的,”她微笑着解释,一半自言自语。“搁在床底下,房东太太的猫进来了。”

      吸了口烟,因又笑道:“我们老太爷死的时候,叫我们给他穿衣裳。”她只加深了嘴角的笑意代替扮鬼脸。“她怕,”她轻声说。当然还是指她婆婆。

      “老伴一断气就碰都不敢碰。他们家规矩这么大,公公媳妇赤身露体的,这倒又不忌讳了?”伍太太带笑横眉咕哝了一声,“那还要替他抹身?”

      “杠房的人给抹身,我们就光给穿衬里衣裳。寿衣还没做,打绍甫,怪他不提早着点。”又悄悄地笑道:“我不知道,我跟二少奶奶到瑞蚨祥去买衣料做寿衣,回来绍甫也没告诉我。”

      “绍甫就是这样。”伍太太微笑着,说了之后沉默片刻,又笑道:“绍甫现在好多了。”

      荀太太先没接口,顿了顿方笑道:“绍甫我就恨他那时候日本人来――”他在南京故宫博物院做事,打起仗来跟着撤退,她正带着孩子们回娘家,在上海。“他把他们的古董都装箱子带走了,把我的东西全丢了。我的相片全丢了,还有衣裳,皮子,都没了。”

      “嗳,从前的相片就是这样,丢了就没了。”伍太太虽然自己年青的时候没有漂亮过,也能了解美人迟暮的心情。

      “可不是,丢了就没了。”

      她带着三个孩子回北京去。重庆生活程度高,小公务员无法接家眷,抗战八年,胜利后等船又等了一年。那时候他不知怎么又闹意见赌气不干了,幸而有个朋友替他在上海一个大学图书馆找了个事,他回北京去接了她出来。

      她跟伍太太也是久别重逢。伍太太现在又是一个人,十分清闲,常找她来,其实还可以找得勤些,住得又近,但是打电话去,荀太太在电话上总有点模糊,说什么都含笑答应着,使人不大确定她听明白了没有。派人送信,又要她给钱。

      她不愿让底下人看不起她穷亲戚,总是给得太多。寄信去吧,又有点不甘心,好容易又都住上海了,还要写信。这次收到回信,信封上多贴了一张邮票,伍太太有啼笑皆非之感。

      她连邮局也要给双倍。

      先在虹口租了间房,有老鼠,把祖铭的手指头都咬破了。

      米面口袋都得悬空吊着,不然给咬了个窟窿,全漏光了。

      “现在搬的这地方好,”荀太太常说。

      上次苑梅到同学家去,伍太太叫她顺便弯到荀家去送个信,也是免得让荀太太又给酒钱。是个阴暗的老洋房,他们住在二楼近楼梯口,四面的房门,不大,一只两屉桌,一只五斗橱,隔开一张双人木床与小铁床。锅镬砧板摆了一桌子,小煤球炉子在房门外。荀太太笑嘻嘻迎接着,态度非常大方自然,也没张罗茶水,就像这是学生宿舍。

      就她一个人在家。祖铭进中学,十四岁了,比他爸爸还要高,爱打篮球。荀太太常说他去看球赛了。

      “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之后不想要了,祖铭是个漏网之鱼。

      有天不知怎么没用药――是一种牙膏似地挤出来,“伍太太有一次笑着轻声告诉苑梅。

      漏网之鱼倒已经这么大了。怎么能跟父母住一间房,多么不便。苑梅这么一想,马上觉得不应该,虽说久别胜新婚,人家年纪不轻了,怎么想到这上头去。子范刚走,难道倒已经心理不正常起来了?现代心理学的皮毛她很知道一些,就是不用功。所以她父亲就气她不肯念书――就喜欢她一个人,这样使他失望,中学毕业就跟一个同学的哥哥结婚了,家里非常反对。她从小家里有钱,所以不重视钱,现在可受别了。

      要跟子范一块去是免开尊口,他去已经是个意外的机会。

      她是感染了战后美国的风气,流行早婚。女孩子背上一只背袋驼着婴儿,天下去得。连男孩子都自动放弃大学学位,不慕荣利,追求平实的生活。

      子范本来已经放弃了,找了个事,还不够养家,婚后还是跟父母住。美国也是小夫妇起初还是住在老家里,不过他们不限男家女家。

      想不到这时候倒又蹦出这么个机会来。难道还要他放弃一次?仿佛说不过去。

      他走了,丢下她一个人吊儿郎当,就连在娘家都不大合适,当她是个大人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出去找个事做,免得成天没事干,中学毕业生能做的事,婆家通不过,他们面子上下不来。

      最气人的是如果没有结婚,正好跟他一块去――她父母求之不得,供给她出国进大学。

      这时候只好眼看着弟弟妹妹一个个出去,也不能眼红。

      她不是不放心他。但是远在万里外,如果要完全放心,那除非是不爱他,以为他没人要,没有神话里一样美丽的公主会爱上他。

      她母亲当初就是跟父亲一块出去的,她还是在外国出世的,两三岁才托便人带她回来,什么都不记得的,多冤!听上去她母亲在外国也不快乐。多冤!

      其实伍太太几乎从来不提在国外那几年。只有一次,回国后初次见到荀太太,讲起在外面的伙食问题,“还不是自己做,”伍太太咕哝了一声,却又猝然道:“说是红烧肉要先炸一下。”

      荀太太怔了怔,抗议地一声娇叫:“不用啊!”

      “说要先炸*。”伍太太淡然重复了一句。

      荀太太也换了不确定的口气,只喃喃地半自言自语:“用不着炸*!”

      “嗳,说是要先炸。”像是声明她不负责任,反正是有这话。她虽然没像荀太太“三日入厨下”,也没多享几天福,出阁不久就出国了。不会做菜,红烧肉总会做的,但是做出来总是亮汪汪的一锅油,里面浮着几小块黑不溜秋的瘦肉,伍先生生气地说:“上中学时候偷着拿两个脸盆倒扣着炖的还比这好。”

      后来有一次开中国学生会,遇见两个女生――她们虽然平日不开伙仓,常常男朋女友大家合伙打牙祭――听她们说红烧肉要先炸过,将信将疑。她们又不是华侨,不然还以为是广东菜福建菜的做法,如果广东人福建人也吃红烧肉的话。

      回去如法炮制,仿佛好些,不过要炸得恰正半生不熟也难,油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不是炸僵了就是炸得太透,再一煨,肉就老了。

      回国几年后,有一次她拿着一只猪皮白手袋给荀太太看,笑道:“怪不得他们的肉没皮,都去做鞋做皮包去了!”

      荀太太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半晌方恍然道:“所以他们红烧肉要炸――没皮!不然肥肉都化了。”

      “嗳,是说要炸嘛,”伍太太夷然回答,就像是没听懂。她为它烦恼了那么久的事,原来有个简单的解释,倒仿佛是她笨,苦都是白苦了,苦得冤枉。

      一个红烧肉,梳一个头,就够她受的。本来也不是非梳头不可,穿中式裙袄,总不能剪发。当时旗袍还没有名闻国际,在国外都穿洋服,只带一两套亮片子绣花裙袄或是梯形旗袍,在化装跳舞会上穿。就她一个人怕羞不肯改装,依旧一件仿古小折枝织花“摹本缎”短袄,大圆角下摆;不长不短的黑绸绉裥裙,距下缘半尺密密层层镶着几道松花彩蛋色花边,也足有半尺阔,倒像前清袄袖上的三镶三滚,大镶大滚,反而引人注目。她也不是不知道。也是因为他至少看惯了她这样子,骤然换个样子就怕更觉得丑八怪似的。好在她又不上学,就触目点也没关系。

      他倒也没说什么。一直听见外国人夸赞中国女人的服装美丽,外国太太们更是“哦”呀“啊”的没口子称道,漆黑的长发又更视为一个美点,他没想到东方美人没有胖胖的戴眼镜的。

      他们定亲的时候就听见说她是个学贯中西的女学士,亲戚间出名的。但是因为害羞,外国人总以为她不懂英文。她那一身异国风味的装束也是一道屏障。拖着个不擅家务又不会应酬的丑太太到东到西,他不免怨声载道。

      她就最怕每逢寒暑假,他总要纠合男女友人到欧洲各地旅行观光。一到了言语不通的地方,就像掉到浆糊缸里,还要订旅馆,换钱,看地图,看菜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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