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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多少蓬莱旧事【一】

作者:翠楼寒涧
更新时间:2019-08-21 17:24:34
    【楔子】

    海天茫茫地连成一片湛蓝,大堆大堆的铅云压在那交接一线,黑色奔驰商务车在海湾的十字路口前停下来等红绿灯。

    我隔着车窗望这片海湾,望久了,那辽远的海面仿佛要透出一分分殷红,如开在绸纱上的缂丝罂粟花团。

    我又想到了八年前的那场惊动沪宁的爆炸。

    揉揉自己的眉心,我想,我应该高兴,十五年前的那个错误终于可以弥补了。

    我职业习惯性地打开平板看新闻,一则则地滑下去,而一条新闻一次次又一次地蹦出来,我点开了它,不由念道:“湖广巨子詹宇澈宣布结婚,中学教师郅怡文喜嫁富豪。郅怡文、郅……”

    成助理在驾驶座开车,他笑道:“原来江小姐也爱关心这些娱乐。”

    我在电视台这么多年,严谨敬业是出了名的,不然现在我也不会有机会去采访沪宁省的传奇——易少夫人,所以我明白成助理的说笑。

    我也笑道:“郅这个姓氏可不常见。”

    商务车再次开动,穿过外围一圈圈的安保岗哨,车窗外的景致变成了成荫的松柏,丛林间隐隐可见的摄像头,泛着惨白的天光。

    沿着柏油路,车驶上了半山腰,一座欧式临海别墅矗立在山水环抱中,山下安保极好,别墅前的黑漆描金雕花大门反而大开着,成助理把车开了进去,却不下车,他对我说:“我还要去接守之,江小姐可以自己去见少夫人吗?”

    我知道他说的是易家的小少爷易守之,就点点头下了车。

    成助理把车开走后,我环顾四周,别墅旁是成簇的湘妃竹,斑斑点点交相辉映。

    这时,一位身着品蓝团花蜡染旗袍的女人扶着竹叶从竹林里走出来,她肩上是一条纯白的开司米披肩,缀着流苏白水晶,而那手臂上却挎着一只竹篾篮子,篮子里满是鲜红饱满的草莓。

    我叫了一声:“易少夫人。”

    易少夫人频频登上“风云”杂志封面,不知道为什么,大众面前,她总是传统的装束,说不出的美丽娴雅,与股市商场里那个凌厉的易氏集团掌事媳总是难以等同。

    她颔首回礼。

    我跟着她进别墅,迎面落地窗上挂着两卷竹帘子,她先进厨房点火熬了草莓奶茶,之后我们就在客厅开始了采访问题,前几天的拍摄已经完成,这次采访也特别顺利,采访完成后,易少夫人留我喝茶聊天。

    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后,易少夫人问我:“江小姐是榕城人?”

    我坦然道:“是的,我也是榕城一中毕业的。”

    她问道:“高考状元?”

    我淡笑说:“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当初也是为了一个人,他跟着别人来了沪州,我就这样追来,提前毕业时也想进入易氏工作,但也是因为再次遇见了他和你,我甚至面试都没有发挥好,后来才进了电视台。”

    她偏着头看我,却说:“想不起来了。”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三寸见方的黑色丝绒盒,把它放在茶几上后说:“在学校时,我们是没有接触过,但那时你走后,我看他那个样子——那种样子这辈子我只见过两次,所以之后我不忿地偷偷留下了它,没想到一藏就是十五年,今天有机会,我想跟你说抱歉。我拿去鉴定过了,这块白水晶是上等的珍品。”

    她颤抖地伸出手打开了茶几上的丝绒盒,黑丝绒包裹着的白水晶熠熠地闪耀着光芒,还被一根鲜红的丝线拴着当吊坠,和她无名指上那点璀璨的光芒交相辉映。

    落地窗上的湘妃帘高高卷起,但海面上风云诡谲,是一个阴天,她望向窗外,恍惚说道:“这个故事,其实该由我来讲。”

    ——————

    凌晨的夜晚黯然无光,青榕路昏黄的路灯下,连行道边栽的榕树也开始冻蜷了叶,斑斑驳驳的,仿佛结了一层霜,而不过几里外沪宁省最大最繁华的度假村兼销金窟——温柔湾,却突然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郅思郁只穿了一件姜汁色的半袖毛衣,因为三年前从家里带来的大衣已经实在是穿不下了,两千一的工资,思郁不够漂亮不够能喝酒,基本没有小费,每个月还要寄六百块钱回家,还有四天才发工资,五天后还要交四百块钱房租,自己这个月又只剩两百五十块钱,所以稍微好点的羽绒服对于思郁来说简直是奢侈,哪怕是在深秋的凌晨,思郁也只能无奈地缩缩脖子。

    思郁按了按手机侧边的按钮,手机也仍然是黑屏,果然是三年前的老款手机,思郁想,三年前自己考到了榕城市里第一中学,母亲邹子瑛高兴坏了,硬是叫继父郅志远给买了一台最新的手机,用郅志远做法语老师那微薄的工资买新手机啊,委实让他心疼了老一阵、自己背着娘俩省吃俭用,却没想到,手机更新的速度那样快,也没想到,自己会那样狼狈地被开除。

    思郁有些沮丧,不知不觉,一棵在深秋里也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已经映入眼帘,这棵榕树据说有几十年了,那样高大让人安心,温柔湾西北边租房区也因此得了一个“青榕路”的名字,旁逸斜出的枝叶重重叠叠,薄薄的光晕穿梭在枝叶间,落在行道上却只是影影绰绰,暗暗的,什么都看不清。

    而榕树旁,却有一条黑乎乎的巷子,巷子里头只有思郁和留守的祖孙两个租户,但思郁却从没在青榕路被打过劫,大约是这个地方太穷了,里头不是思郁这样的打工妹就是留守的空巢老人之类的。

    思郁出来混了三年,唯一一次被打劫的经历就是某次上夜班时,她负责的包房“夜色”的陪酒姐姐佳佳突然急性肠胃炎,主管李姐叫她顶上去,她不得不舍命陪君子地陪酒得到了两百块钱小费,过后自然吐得稀里哗啦的。在厕所里冷静了几个小时后,实在受不了了,就想吃一口软软的草莓蛋挞,于是她就往南边的夜市走,结果到了蛋糕店,草莓蛋挞早就售罄了,当时哪里还有公交车,只能她步行回去,哪想得到会遇上飞车贼,把她的手提袋连同财经报、《全新法语语法》还有所有的零钱一起抢走了,后来想想,还好她习惯把钥匙手机放口袋、重要证件放家里。所以,有了这种经历,当她要进巷子,却听到榕树下那人的低吟时,着实吓了一跳。

    “译……”

    那人的声音低沉,如同海风拂过飘曳的棕榈树叶,哑哑的。

    但思郁随即冷静下来,再回过身,定眼一看,原来榕树下有一个人,靠着榕树的树根坐着,貌似还偏着头,俗话说好奇心害死人、路见不平绕道而行啊,其实思郁在三年前已经吃过一堑了,偏偏还是太年轻,于是她向树下的那个人走去。

    “你好?hello?”

    思郁叫了两声,那人没有应答,所以她干脆走到那人跟前,却闻到淡淡的酒味,她俯下身来,拍了拍那人的脸,那人的头却顺势偏到了另一边,而路灯浅浅的光晕终于落到了他的脸上,原来他已经喝醉睡着了。

    思郁虽然并不花痴,但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

    那人不过二十五左右的年纪,额前的碎发随意落在眉心处,而他眉头微蹙,狭长的丹凤眼与似无的卧蚕,配着右眼角的一颗微微的黑痣,眉眼间阴郁仿佛寒水上空濛的雾,而他薄薄的唇上方,是高高的鼻梁,像山脊一般。此时抿着嘴阖着双眸,让思郁想到了温柔湾外黑夜里无边无际的海,像深綦的绸,而那不绝的浪花,是绸缎上的织银绣花边,谦和平静,又深不可测。

    我肯定在哪见过这张脸。

    思郁仔细端详着这张脸,心想着,但她长那么大,身边那么多人,哪怕是在她那个低级包厢,也不会有这样气质的人。

    但思郁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面临的一个问题,她打量了这人一眼,他身上的纯黑西装看起来并不便宜,而且更深露重的,睡路边毕竟太不安全,但如果要做好人的话,那不是要把他送去酒店,说不定还要打个的,最近的酒店房费少说一百五而打的至少三十……

    一番纠结后,思郁决定带他回自己那三十五平方的出租屋。

    反正看着似曾相识,而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于是思郁扶起那人。还好他不算重,思郁才能扶着他绕过巷子里的瓶瓶罐罐,因为对门租户的老奶奶会拾荒贴补家用,而思郁刚来时水土不服大病过几场,老人家挺照顾思郁一个女孩子的,思郁也不好说什么。

    对门的灯已经熄灭了,而思郁好容易才开了门和灯,把这人扶到自己那浅粉素色被单的一米二铁架小床上,而那人睡得沉,竟然毫无知觉。

    这么一折腾,思郁却没了睡意,想了想决定好人做到底,启用了家里唯一一件贵重些的电器——电饭煲,煲了一些白粥,明早起来就可以吃了,而思郁自己就去了巷子尽头两家的公共浴室简单洗漱了一下,便在窗前的书桌旁坐了下来。

    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摆了十几本书,全是这三年思郁为自己买的,上面还有五颜六色的笔记,全是她标注的,信手翻了翻,再瞅了一眼床上的人,还好他虽然醉了,但酒品却好,醉了一点也不闹,接着思郁趴在书桌上,撇了一眼书桌旁门上挂的日历,原来今天是十月二十三日,那里用红笔画了个圈,写了“十七岁生日”五个字,接着她迷迷糊糊地读着《资本论》,却觉得头上的白织灯越来越晃眼,眼皮也越来越沉重,而那五颜六色的标注在眼前晃啊晃,终于,思郁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思郁睡眠不深,却梦到了三年前,也是十月二十三日,她还在学校读书,妈妈爸爸会提前多给自己一点钱,让自己买草莓蛋糕,一小块的那种,学校那时是被沪宁两家龙头之一的林氏集团收购了,食堂换了好一点的承包方,从此食堂多了奶茶蛋糕之类的甜点。

    思郁从小就喜欢草莓,连粉色的书包上都有一个雪白的水晶草莓挂饰,那块雕錾成草莓的白水晶是妈妈整理旧物时拾掇出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邹子瑛一开始虽然怅然地细细摩挲了白水晶上的纹路,白水晶在手心里,她也是剔透的,就像一朵污泥里的莲花,亭亭净植,但她明明快哭了,哪怕片刻后还是把它搁置到一旁、是打算扔掉了,不过瞧思郁眼热,所以又随手给了思郁,思郁用鲜红的丝绳把那水晶草莓挂在书包拉链上,澄澈的秋光下,晶莹剔透。

    她梦到自己坐在食堂二楼巨大碧绿色玻璃窗旁的座位上,而玻璃窗外是一排马路旁参天高的榕树,马路的另一边是白练一样的江,浮光跃金,而午曦在榕树叶间百转千回,终于落到玻璃窗上、在落到自己的身上。

    自己把那一块小小的草莓蛋糕切成更小的两块,奶油上淡淡的莓粉色果浆顺着刀的切口流下,可她觉得自己好开心,她把一半的蛋糕推给对面的人,然后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自己的蛋糕,软软的、甜甜的,那甜甜到了心里,荡漾在金色的清秋中。

    然后她抬起头来,对面的人似乎是胖胖的身材,仿佛镀上了金色的光晕,模糊却温暖,她欢喜地对那人说:“真的好好吃,这样明媚的阳光,要拉个帘子才好,书上那种湘妃帘,我和你就待在一起,每天连卷帘子都省了……”

    “雨洗檐花湿湘帘,簟纹灯影夜何其。窗前亦有千杆竹,不识香渍泪也无。”卷起时光的爱这样凄美,可当时她还那样小,不懂悲欢离合总无情、只是想一直在一片澄澈的秋光里简单地幸福着。

    然后,对面的人说了一句什么,可思郁心里一片酸涩,蔓延到五脏六腑,而梦中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那金色温暖的画面也越来越远,而她随之越睡越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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