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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37

作者:马伯庸
更新时间:2018-09-29 12:00:00
,这个家伙毕竟也是对自己的坏声明有所顾忌,打算洗白一点啊。

    祁县王氏在并州是有名的大族,袁曹大战在际,这样的家族如能拉拢住,对曹军大有好处。这个人情,倒也值得做。

    “我知道了,我会禀明天子的。”荀回答,贾诩连忙伏地致谢。郭嘉饶有兴趣地盯着贾诩的动作,好似盯着一截被蛀空了心的木桩――表面看是截烂木头,里面藏着多少虫蚁,可是谁都不知道。

    “该不该让他也看看那几幅画像呢?”一个念头掠过郭嘉心头。

    【2】

    赵彦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到少府存放内档的曹属前。他身子不算健壮,这一段路跑得肺部有些辣辣地疼,不得不放缓脚步,慢慢呼吸以平复心情。

    这里虽然号称是少府曹属,可其实只是两间破烂不堪的木屋,分成左右两厢。窗棂与门框都歪歪斜斜,屋顶的青灰瓦片杂乱地堆叠在一起,上一次大雪把上头压塌了几个洞,还没来得及修补,只用一片麻布半遮住。

    一想到上次大雪,赵彦眼中不由得一酸,那是董妃去世的日子啊。她那一天死得何等无助,何等凄凉,最后连尸身都不知道葬于何处。从此赵彦每次看到雪,都会觉得心如刀绞,因为每一片从天而降的晶莹六出,都可能是董妃的坟。

    赵彦深吸一口气,推开木门。门没有锁,没人会对这种破落地方感兴趣。他踏进去以后,一股浓郁的竹纸的发霉味扑鼻而来,屋子里倒是不暗,因为屋顶漏了好几处大洞,几道光柱垂射而下,照出屋子地面上的数摊圆锥形积雪。

    朝廷历朝内档文书卷帙浩大,在这里积存的只是一小部分。可即使是这一小部分,已然把整个屋子填塞得满满当当。几十个阔口的柳条筐和木箱中全是竹简、木简和绢纸,有的编串成卷,更多则是散乱地扔在各处。这些东西全无编类,摆放杂乱,负责搬运的人根本就是漫不经心。

    但话又说回来,在这个时代,能有人把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无用之物搜集起来,存放一处,已属难得。

    赵彦挽起袖子,开始猫下腰去检查。在少府这段时间,他跟着孔融学了不少东西。比如说策、制、敕等天子颁文都是用绢,章、表、书、状等朝廷行文用木简或麻纸,等而下之的是诸曹掾的吏事案牍,皆用竹木简。所以他只盯着那些竹木简就可以了,其他的可以弃之不管。

    纵然如此,这工作量还是不小。这样的冷天里,赵彦居然找得汗流浃背,前后翻了一个多时辰,眼睛酸疼不已,可还是一无所获。

    赵彦坐了一会儿,捶了捶有些麻木的大腿,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找的,是各地织物在少府的备案记号,这个不是日常行文,往往数朝不易,所以它的载体不应是简,而是要刻在金石之上,之前的思路错了。

    想到这里,赵彦复又起身,在屋子里翻腾起来。就在这时,忽然屋外传来脚步声。赵彦大惊,他可没想到平时老鼠都不愿意来的少府曹属,今天居然破天荒有人过来。

    严格来说,他属于擅入记室,要是认真起来,也算是一桩罪名,许都卫少不得又会怀疑,赵彦可不想再给陈群添麻烦。他左右看看,忽然发现在阴暗角落里有一个大木箱子,箱子极大,他掀开箱盖一猫腰跳了进去。

    他刚跳进去,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彦悄悄抬起箱盖的一条缝,看到进屋的是一男一女。女的他认识,是废帝刘辩的遗孀唐姬,男的似乎是个军人,年纪似乎比唐姬还小一点。那名军官背对赵彦,看不清面貌。他身材魁梧,比唐姬足足高出两头,可是两条手臂一会儿抬起,一会儿垂下,显得局促不安。

    “莫不是唐姬耐不住寂寞,也想改嫁了?”赵彦暗想。寡妇再醮,这倒没什么出奇之处,但一位帝妃动了心思,这却是有汉以来头一遭。

    可是唐姬的第一句话,就打破了赵彦的猜想:“听说你昨天随郭嘉与杨太尉出城?”唐姬的声音很冷漠,比这屋子还要阴冷几分,怎么也不可能是见情人时的语气。

    军官连忙躬身道:“此系公务,不敢怠惰。”

    “是啊,又是个雪夜。你总是雪夜执行公务,真是辛苦了。”唐姬的话满是嘲讽。说完以后,她昂起头,透过屋顶漏洞朝天空看去,口中喃喃,“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的风寒,可有董妹妹死的那一晚冷?”

    听到这句话,军官更加不安,不由自主地向后靠了一步。面对这位废帝之妃,他总是束手束脚。听到董妃的名字,在箱子里的赵彦也是手腕一抖,好险没撑住箱盖。

    唐姬没有继续追问,她把瘦弱的身躯靠在柳条筐旁,直视孙礼那年轻的脸庞:“你昨晚出城,曾经寻得几幅画像交给郭嘉,里面画的是什么?”

    赵彦根据这寥寥几句话的信息,判断出两个人的关系,近似于胁迫与被胁迫的关系。不过唐姬似乎不是用什么把柄来要挟对方,而是不停地刺激对方的耻辱和愧疚。

    最关键的是,赵彦感觉到,似乎两人之间的这种奇怪关系,与董妃的死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他屏住呼吸,继续安静地听下去,一点也没觉察到箱子里的异样。

    对于唐姬的要求,孙礼有些犹豫。那些画像应该隐藏着很重要的信息,不然郭嘉不会郑重其事地收藏起来。一位王妃开口询问这种军国大事,这让他既奇怪又为难。

    “郭祭酒不许外泄,我没有权力告诉别人。”

    “你也没有权力坐视一位皇妃的死亡。”唐姬继续逼迫道,下巴微抬,淡眉挺立,让她看上去像是一柄锋利而秀气的短刀。

    如果孙礼有勇气抬起头直视唐姬的话,他会发现,这位姑娘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强硬。她的眼神每次说话都会游移,不时吞咽口水,右手的指头偶尔还会去拈起衣襟,重重搓动一下。

    唐姬心里清楚,严格来说,董妃的死真正要归罪于她、杨修和伏后,他们谁都没资格苛责这位孙校尉。可是她必须要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从他嘴里压榨出东西。这种做法有些卑鄙,不过唐姬别无选择。

    这个工作从董妃之死那一刻就开始了。杨修认为孙礼这个人心性偏柔,他有忠汉之心,道德感很强烈,却又屈从于现实,矛盾心态值得利用。在杨修的安排下,唐姬开始在各种场合“不经意”地碰到孙礼,每一次都毫不客气地嘲讽他,让他逐渐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怀疑和愧疚,籍此控制他,让他成为曹军中的一枚眼线。

    画像之事唐姬是从杨彪那里听说的。杨太尉说郭嘉拿到画像以后,表情很是古怪,可惜他没机会看到内容,但似乎与神秘离京的邓展有关。杨修指示唐姬尽快与孙礼联系,问清内情。唐姬只得主动去找孙礼,并把他约到这间人迹罕至的屋子里来。

    孙礼依然保持着沉默,唐姬决定采取另外一种办法。她把声音放缓,让压力稍微松弛了一些:“孙校尉,人可以犯错,但不能一错再错。我不妨告诉你,那些画像,关系到天子的安危。你若真的忠心汉室,该知道其中利害。”

    孙礼终于被说动了,他艰难地张开嘴:“画像一共有五张,上面画的都是人的绘像。”

    “是谁的?”

    孙礼摇摇头:“我不认识。”

    “这些画像是从哪里找到的?”

    “许都附近的路旁雪地里,应该是邓将军遗留下来的。”

    “邓展?”

    “是的,他前一日出城,据说是去了温县。”

    唐姬的脸色“刷”地褪成一片惨白。邓展、温县、画像,这三个词汇聚到一起,很容易联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郭嘉对皇帝的身份起了疑心。

    “郭嘉……拿到画像以后有没有说什么?”唐姬的话里有了几丝慌乱。

    “没有,不过郭祭酒拿着画像看了很久,以致我们耽误了追击董承。”孙礼略带抱怨地回答。他不知道上头的内情,一直在为没有追上劫囚的队伍而遗憾。

    心乱如麻的唐姬又随便问了几个问题,便离开了。她必须立刻进宫,把这个消息告诉伏妹妹与天子。孙礼被要求多在屋子里待一阵,以免被人看到两个人一齐出入。他自己在屋里保持着先前的立姿,过了好一阵才离开。

    他们走了以后,赵彦才掀开箱子站起来。从刚才那段话里,他发觉了三件事:一是唐姬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安分,这位弘农王妃似乎在策划着什么,或者代表着什么势力;二是董妃的死,与那个年轻校尉有着直接的关系。

    赵彦一边琢磨着,一边抬腿从箱子里迈出来。他的手指无意中碰触到一个冷硬的东西,随手一抓,发现抓起来的是一枚扁平铜符。这铜符以蟠虺为顶,底部呈铲状,表面凹凸不平。在最上端写着两个鸟篆:织造。下面分成两列,一边刻着许多字,一边刻着各种图形。

    毫无疑问,这正是赵彦寻找的织室备案。它藏在一大堆竹木简中,若非赵彦改变思路,根本不可能找到。赵彦如获至宝,急忙拿起来细看。他先找到左侧一列的菱形符号,然后用手指划向与之平行的右侧,在那里,蚀刻着四个隶字:并河内温。

    并州河内温县。这么说,那段织物应该是温县所出。

    赵彦一下子想起来了。刚才唐姬和那名军官的话里,似乎透露说温县出了件大事,惊动了郭嘉亲自过问――这两件事之间,到底有没有联系?真的只是巧合吗?

    这真是一个大突破。可是赵彦却头疼起来。原来他苦于线索太少,无从下手,可现在突然有了一大堆头绪,他反倒糊涂了,不知接下来该去设法接触一下那个校尉,还是去跟踪唐姬,抑或查查温县织物的来历。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乱七八糟的竹简,把铜符捞出来。不小心“啪”的一声,一枚竹片被铜符带起,跌落在地。赵彦俯身捡起来,随便瞄了一眼。这竹片两指见宽,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光和四年夏七月已卯日辰时王美人娩于柘馆皇子一臣宇谨录。”

    在“皇子”与“一”字之间的空隙大了些,有被刮刀刮过涂抹的痕迹。

    “这些内档放得还真是杂乱啊。”赵彦感叹道。他知道这是出自宫内的记录。汉制嫔妃分娩,皆不得在宫内,须外出就馆,这枚竹简估计是负责伺候的黄门记录。这些分娩记录居然和织室的文书混在一处,可见在搬运文件时有多混乱。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温县,无暇多想,随手把那枚竹简丢开,匆匆离开屋子。

    【3】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唐姬踏进了司空府。她手里提着一篮鸡舌香和苦艾,名义上是来探望伏后的。负责护卫皇帝的宿卫对她略一检查,即放行了。她穿过几条走廊,迎面碰到了杨修。

    杨修暂时还代着宿卫的工作,这给他接近皇帝创造了便利条件。除了不能进入皇帝皇后的寝室和曹氏家眷住所之外,司空府内可以随意活动。他看到唐姬,使了个眼色,伸手过去接她的藤篮。

    “陛下正在会客,暂时不能进去。”杨修压低嗓子说,同时用手在篮子里翻来翻去,假装检查。

    唐姬会意地点点头,也小声说道:“已经弄清楚了。那五张画像,乃是邓展自温县取回。”杨修一听,脸色骤变,手里的动作一僵。

    郭嘉借董承被劫一事,轻轻一石打中数鸟,已经让杨修狼狈不堪。他万万没有想到,郭嘉居然还有后手――刘协在做皇帝之前,一直在温县生活。此时郭嘉居然派人前往温县画像,毫无疑问,他一定是怀疑皇帝的来历,甚至可能已经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唐姬急切地问:“德祖,我们怎么办?”如果让郭嘉知道皇帝的真实身份,那汉室将面临着灭顶之灾。一想到这点,她就心慌得不行。

    “让我想想……”杨修放下藤篮,闭上眼睛,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拼命挤压太阳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不得不承认,郭嘉这个对手太可怕了,回许都才区区数日,轻描淡写几手布置,便几乎把他们逼到了死角。

    他浑身在战栗,但这不是因为害怕或紧张,而是兴奋,就像是赌徒面对着一盘即将开盘的巨注和一个极其高明的对手,感官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郭嘉越是难以对付,这种刺激感越强烈,才越有击败的价值。

    “不对……郭嘉应该还不知道。”杨修缓缓睁开眼睛,口气十分笃定。

    唐姬问:“你怎么知道?”

    “他这种人,一旦把握住了优势,会以最快的速度出手,电光火石之间击溃敌人,不容任何喘息。如果郭嘉已经知道天子的身份,你我如今早已身陷囹圄,哪里还会在这里从容讲话。”

    杨修的语气里带着淡淡苦涩。刚才他见到郭嘉,被后者以胜利者的身份小小地教训了一下。由此可见,郭嘉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急于出头的小角色,随手敲打了一下,却没视为心腹之敌。这对杨修的自尊心是一个打击,同时也证明,郭嘉确实不清楚天子的底牌。

    “那他派人去温县,到底是为什么?”

    “郭嘉再聪明,也不可能猜到天子的身份。他应该是对那具面目稀烂的‘杨平’尸首产生了怀疑,认为有人在试图掩盖什么,所以才会派出邓展去温县调查,只是针对杨平或者杨俊而已,与天子无关。”

    杨修把自己代入到郭嘉的思考方式中去,豁然开朗,思路越来越清晰。

    “那对我们来说,岂不是一样危险吗?”唐姬反问。杨平就是刘协,郭嘉只要一看到画像,立刻就会明白两者的关系。

    “这就是蹊跷的地方。我爹告诉我,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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