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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36

作者:张中行
更新时间:2018-05-02 15:00:00
死,对吗?如果这位某甲受了穷理癖的传染,也深入思索,他就会感到惶惑,因为他并未[此下有数行PDF未扫描上]不合理。实例多得很,大小各举两种:如信最高统治者为神明,惯于山呼万岁,信妇女守节为大德,请求旌表,是大的;厚葬,多生,是小的。其二是时风,即城乡,大街小巷,三教九流,都觉得如何如何才光彩。同样,这众人趋之若鹜的,可能真就光彩。但也可能隐藏着大问题,如发财、享受(或重点是阔气)第一就是这样。时风有力,力来自人多势众,传统更有力,因为于人多势众之外,还有时间长。这情况使我们不能不想到一个大问题,是标准未必靠得住,遇事,断定义还是不义就成为大难,怎么办?

    ・网・一种理想的办法是,洞察人生,广参学理,然后一以贯之。这是遇事,决定如何处理,不仅知其当然,而且知其所以然。古今中外,有不少贤哲就是这样。但贤哲终归是少数;又这一以贯之常常未必能合于时宜,也就会坐而可言,起而不能实行。只好实事求是,在标准方面不求全责备口这精神是,理想高,力有所不及,但又不能裹足不前,就只好退而安于其次,是信己之所信。仍以救死扶伤为例,见人自杀,因为相信(或并不觉得)活比死好,就尽力抢救,而不问活着是否真比死好,以及这不想活的人活着是否真比死好。这种退而安于其次的办法,不得已之外,也未尝不可以找到积极的理由。其一是,这判断是非的标准,就其成品说是常识,常识是群体长时期首肯的,它就一定含有合理的成分,或者说,有用的成分。其二,照己之所信做,即使这所信未必合理,专就信受奉行说还是可取的。举例说,旧时代有不少妇女相信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因而甚至为未成婚的丈夫终身守节,我们今天看,这所信是错了,但对于信己之所信,并进而实行的人,我们还是应该怜悯并加些钦佩之情的。当然,如果对于常识的所信,能够不人云亦云,而是经过思辨之后再决定接受或不接受,那就更好。

    思辨的结果,有可能合于传统和时风(包括自上而下的命令),也有可能不合于传统和时风,如何处理?只能都信己之所信,因为信己之所不信是既背理又背德的。然后是行己之所信,这就是取义。其反面,行己之所不信,是委曲求全,甚至作伪,义也就化为空无了。这样说,是立身处世,对于非家常的大事,判定是非,标准可以(不是最好)不深究,而判定是非之后,就要坚决取义而舍不义,甚至如孟子所说,舍生也在所不惜。这所说也许过于理想吗?走上大街看看,确是这样,因为摩肩接踵,有不少人是为私利而无所不为,根本就想不到还有义和不义的问题。那么,为什么还要强调取义呢?也只是希望,有些人,即使不会很多,还能够“穷则独善其身”而已。

    五八 老年

    《论语》有“未知生,焉知死”的话,这里用“六经皆我注脚”法,说我们知道有生必有死,却苦于不能知道我们自己,何以会有生,何时会有死。人胡里胡涂生了,呼吸食息,忙着或慢慢地,送走旧的一天,迎接新的一天,走向哪里?走向尽头,死。可是何时是尽头,除极少数人的特殊情况以外,不知道。但大致可以知道(根据概率),如果尽头不提前,就还有靠近尽头的那一段生涯,我们称为“老”。指实说,是六十岁以后,如果以人生人十今日不稀的情况为准,这老的一段大致相当于人生全程的最后一个四分之一。与前三个四分之一相比,尤其前两个四分之一相比,单看外表,自上而下,头发白了,眼睛花了,面如凝脂变为满脸皱纹,牙齿脱落至少是残缺摇动,走路蹒跚,连个头儿也收缩不少,总之是走下坡路了。

    所以人都不欢迎老,或简直说是怕老。尤以现代的妇女为甚。这也难怪,谁愿意花容月貌变为鸡皮鹤发呢?所以如我们所常见,有些年逾不惑的还自信为不减当年,别人叫她一声小什么,心里就感到舒服。怕,有原因,而且不只一项。其一最根本,也就最严重,是老,暗示或明示,乃死之将至,或走近死。说起来颇为凄惨,人是受天命的左右夹攻式的播弄,这左右是,强烈希望活着,却又不得不死。死,在生命旅程的前半,因离得远而显得渺茫;到最后的四分之一,远的移近厂,渺茫也就变为清晰。这清晰,自然看不见,但不会想不到。这想到的景象是老带来的,老就成为送信的,甚至高升为原因,所以就成为不受欢迎的。还不止此也。

    其二,老的结果,上面曾经提到,最直接的是精力的衰退。聪明变为迟钝,强记变为健忘,强壮变为衰弱,多艺变为少能,总之,原来能做的不能做了,原来做得好的做不好了。俗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但忘掉当年勇也很难,于是回首当年就难免感到所失太多。这所失都是老的结果,集中为主观感受就成为“不中用”或“无用”。当年也许走南闯北,叱咤风云,因老而成为无用,不要说有特殊地位的,就是一般人,也不能不含泪慨叹吧?

    其三,老,有如晚秋的草木,叶片黄落,与春日开花时期相比,就既难看又惨淡。这是说,人,青春时期是美丽的,珍贵的,而老则使这些都化为空无。世上不少才子和佳人,退一步,就是一般人,也必有“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感伤了。

    其四,有不少人,老还会使他们失掉权力。权力有大小,如政治性的大,工商性的小,家庭性的更小。有的人政治上有或高或低的位,因老退了,说话就不再管用。小至家门之内,因年老,精力不济,或兼财力不济,说话,可能儿孙就不再听。说了算变为说了不算,除非有庄子“宁曳尾于涂(途)中”的高见或偏见,是难得不伤心的。

    其五,是难免多与亲友诀别,也就难免哀伤。人寿不齐,自己的有远近关系的各色人等中,单说年岁不超过自己的,总会有人不能越过古稀,那就本想多聚会儿年,他或她却先走了。这他或她,也许关系很近,如夫或妻,走的走了,剩下的一个,睹物思人,其凄苦就可想而知。稍远,关系也不坏的,如志同道合的朋友,走了一个,剩下的一个也难免,想到当年聚会乏乐,或路过黄公酒垆,就不能不兴起思旧的悲痛。所有这类愁苦,非老年也可能有,但那是偶然,老之后就成为必然。

    其六,老,接近死,但还没死,也就同样要活。要活,就不能缺少物质条件。这,至少就理论说,要用劳力换,可是劳动的能力差了,甚至没了,怎么办?高级人物有离休待遇,次高级人物有退休待遇,可有恃而无恐。没有这种待遇的,当然最好能有足够的积蓄。如果这退一步的办法也落了一空,那就只好靠儿女。但这要一,有儿女,二,儿女有扶养能力,三,还有传说的乌鸦反哺之心,幸而三样俱全,每日三餐,端起饭碗,想到人老珠黄,落得靠儿女度日,也总当不是滋味吧?何况这不是滋味的取得也并不容易。那就还有一个据说颇为舒适的退路,进养老院。且不说是否真正舒适,比舒适更为迫切的问题是有没有,能不能进。总之,正如处处可以避雨,却常常不免于淋湿一样,有不少人,因为老,衣食住等条件就成了问题,其境遇自然就成为吃不饱、穿不暖。到这种时候,唯心就行不通了,而是恰好相反,心由境造,必成为苦不堪言。

    其七,但唯心也仍然会起作用,这是指衣食不成问题的,还不免于有两种心情,一种较清晰,是孤独之感,或被人忘却之感。年轻人(也可兼壮年),有用,可爱,或单枪匹马,|Qī|shū|ωǎng|只是有用,或只是可爱,总之,有可取之点,就不会门前冷落车马稀。老了,有用变为无用,可爱变为无可爱,即使偶尔有人上门,也大多是依俗礼来表示存问,心里未必是火热的,何况这偶尔也经常是可望而难于成为现实。人,除了有解脱宏愿,甘心住茅棚参禅的信士弟子以外,有谁能忍受,身尚在而像是世间已不觉得有此人的冷漠待遇呢?但情势又不允许用什么办法乞怜,勉强一些人,相识的,不相识的,也年老的,不老的,村的,俏的,登堂入室,来凑凑热闹。万不得已,只好希望有个老伴,晨昏在室内活动,以显示还有人知道,自己还没有离开这个世界。这是慰情聊胜无。但这要有老伴;有的人没有,那就真是孤独而又孤独了。这种苦是一种心情的苦,感到穷途末路的苦,至少是有些人,其难忍程度会不下于吃不饱穿不暖的。

    其八,还有一种较模糊的心情,是日长如小年,难于消遣。这心情有复杂的来源。一种是无事可做,或说没有什么任务需要完成。无事,身闲,心反而容易不闲,所以也就不能安然。另一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觉得做什么都不再有意思,但一昼夜仍是二十四小时,也就成为难挨。还有一种,是原来占据时间的幻想和工作之外的多种活动没有了,时间就像是由短变长,度日也就成为较难。这种心情的难,局外人体会不到,所以甚至推想为老年人的清福;其实呢,老年人同样是不能适应过于清的。

    以上老年的多种情况,还可以总而言之,是先为天所弃,接着也就为人所弃。为所弃,于是成为无足轻重,至少是感到无足轻重。这是苦,佛家所说四苦(生老病死)中的一种苦,老苦。如何对待?依照王阳明的想法,行之前先要能知,那就从认识谈起。世俗,也有把一部分人的老看作幸福的,如郭子仪之流是福禄寿三全,或一般乡里富翁,是福寿双全。这是因为,天灾人祸,生路过于艰险,少数人化险为夷,衣食不愁,而且高寿,世间罕见,就像是很幸福了。不视老为苦,也有非世俗的,如《庄子?大宗师》篇说:“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就认为老可以使人获得安逸。不过《庄子》的态度不是一以贯之的,如在《天地》篇又说:“寿则多辱。”辱指什么,下文没有正面说,由“鹑衣而毅食,鸟行而无彰”的圣人之道推想,辱是来于执着,多有所求,也许与孔子所说“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是一路。世俗之见是有所求,但不高,只是“实其腹”,这祥,腹实不实就都可以“虚其心”。“佚我以老”和“戒之在得”的所求是安分。两者都可以归入以静求心安一流。还有以动求心安的,那是“老骥伏杨,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但又殊途而同归,即趋乐避苦而已。

    如何趋避?我个人的想法,由老而来的苦,可分为物的和心的两类,如衣食不足、精力日下等是物的,孤独、难消永日等情怀是心的。物方面的问题,未必容易解决却不难讲,这里只说心方面的。最好能够“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这是刚才说过的老子设想的“虚其心,实其腹”,也就是少思寡欲的境界,如果天机深,不经修持而能够到此境界,则一切经典笺疏等就都可以作废。可惜是我们都不能虚其心,用这个药方来治病苦就做不到了。只好退一步,求多思之后能够知天命,然后是安之若命。这也是个理想的境界,是一切任自然,得之不喜,失之不忧,如果心情能够这样,老不老自然也就成为无所谓。

    但这终归是理想,成为现实大不易。只好再退,求个可行之道,是变守为攻法。还可以分为高低或刚柔两级。高是“自豪”,即尽己力之所能,干点什么,并求能有或大或小的成就。只举一个例,陈寅格先生晚年失明,写了八十万言的《柳如是别传》,这要几年时间,日日神游于我闻室与绛云楼之间,也就不会有老的烦恼了吧?还有低的一路是“自欺”,即也找点事做,无名无利(包括对社会),却是自己之所好,旁人眼中也许认为不值得,自己却觉得有意思,境由心造,也就可以使随老而来的苦减轻甚至化为空无。例很多,如养花、养鸟之类就是。

    治老之病,还可以多种药兼用。如出门跳迪斯克,入门写《归田录》。一阵不快,哼两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之后,想想《庄子》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如果能够化怅惘为平和,也就够了。根治是不可能的,因为有了生就不能不往前走,走就终会经过老而达到尽头.这种种总不是自己心甘情愿的。

    五九 死亡

    佛家有一句口头禅,是“生死事人”。宋儒批评说,总是喊生死事大,就是因为怕死。这批评得不错,即如涅经之类记释迎牟尼示寂,也是万众痛哭,哭什么?自然是因为不愿意死而竟死了。俗人就更不用说,如东晋谢安、支遁等兰亭修楔诗酒之会,由王羲之作序,说了“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等许多好话之后,还引一句古人云,是“死生亦大矣。”(见《庄子? 德充符》)意思显然是,如果能不死该多好,可惜是不能不死。那还是昔日;到现在,生死事大一类说法就有了更为沉痛的意义。因为昔人的世界是《聊斋志异》式的,死是形灭而神存,这神,或说灵魂,还可以到另一个世界,虽然昏暗一些,阴冷一些,却还有佳人的美丽,亲友的温暖,总之,只是变而没有断灭。现在不同了,科学知识赶走了《聊斋志异》 式的世界,我们几乎都知道,神是形的活动,形亡,神也就不存了,就是说,生涯只此一次,死带来的是立即断灭。有的人有黄金屋,其中藏着颜如玉,下降,也会有柴门斗室,其中藏若干卷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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