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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53

作者:谭易
更新时间:2017-08-11 14:51:04
情份上,甘心情愿地去接受正义的鞭打,灵魂的拷问,和惨不忍睹的心灵讨伐吗?

    还有父亲的眼泪――第一次我看见了父亲的眼泪,那是一个伤心的孩子才会有的眼泪呀,那是多么无辜又多么……纯真的眼泪呀!

    父亲泪眼朦胧。

    父亲眼泪婆娑。

    但是父亲还要问我:“乖儿子,你会唱秦腔吗?能不能给老爸唱一段秦腔?”

    那一刻钟,我好像听见山下长满青苔的仓房小院,正幽幽飘过白衣白裙的修发女子如泣如诉的《李慧娘》的唱段:

    “可怜我青春把命丧,

    咬牙切齿恨平章。

    阴魂不散心惆怅,

    口口声声念裴郎。

    红梅花下永难忘,

    西湖船边诉衷肠。

    一身虽死心向往,

    情意不泯坚如钢。

    钢刀把我的头首断,

    断不了我一心一意爱裴郎。

    仰面我把苍天望――

    天哪,天――哪!

    为何人间苦断肠?

    那一刻钟,我有点糊涂,又分明清清楚楚。

    琴姨的唱段把我的心给唱烂了。

    从望远镜里看见她的脸,有梨花带雨一般的眼泪,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她此刻流下的又是怎样的眼泪。她就这样牵绊着我的父亲,让他一生都是孤魂野鬼,一世都是伤心的人。

    不知咋的,我突然想起了故乡的尼姑庵,那活在另一种孤独和寂寞中的女人――琴姨和式微妈妈,谁更像李慧娘?

    还有尘叔,他和父亲相比,谁才是那个裴郎?!

    我哭了:“爸爸,我不会唱秦腔,式微妈妈也不会唱秦腔,会唱秦腔的那个人,她在山下的小院里,她在我和式微妈妈的噩梦里……”

    6.当孤独遇见寂寞

    我也不敢相信,尘叔是出自将门又专门学过话剧表演的。

    他怎会落魄到如今的地步,又怎会安下心来做这些平凡琐碎的修理铺里的活计?

    式微妈妈说他是为了爱。

    为什么我竟没有从他身上看出将门虎子的威仪和赫赫雄风,更没有世家子的风范,或者是那种从艺的明星气质。

    我在十二岁之前就已看过日本电影《追捕》和《远山的呼唤》了,当我看见我父亲的时候,我曾以为我看见了高仓健。

    而对于尘叔,我看见的只是一座阴郁潮湿的青苔小院,那间憋闷的板棚小屋,偶尔也许会有一抹阳光划过小院的潮湿和小屋的寂寞,但那肯定就像回光返照或者迅忽如白驹过隙,留下更多的属于死亡或者属于幻灭的映像。就像我在望远镜里所看见的我的弟弟商彤骑在他的脖子上玩游戏的情景,虽然尘叔一直在笑着,甚至他们一家都在笑着,他们的笑使得我和我的父亲都痛不欲生,他们的笑反衬着我父亲的落寞尽显着他们是笑语晏晏的人家,尽显我们家的冰锅冷灶愁怀无托,但是不知怎的,我却从尘叔的脸上看出一丝无助与焦虑,不安与不祥。

    我对尘叔很好奇。

    就在我来樱桃谷的第二天,我就去给父亲打酒了。

    十几里山路我一气儿走过,回来时竟在半道上碰见了尘叔。

    他看见我背在肩上的七斤半重的橡木雕刻的大酒壶,就停在一边招呼我。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你是给谁打酒喝呀?”

    我说:“我是我父亲的孩子,我给我父亲打酒喝。”

    他又问:“你父亲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呀?”

    “商心!”我回答他:“就是古居呀!你不认识他吗?我就是他的孩子我叫商痕,我和母亲刚从商州来的。”

    “骗我!”他笑:“古居可没有你这么大的儿子。”

    我说:“我不骗你的,我都十二岁了,属鸡的,1969年生的,我还有个双胞胎的小弟弟呢,他叫商彤。”

    “是吗?!”他自言自语:“我们家也有一个属鸡的1969年生的宝宝呢,你们是同年呐。”他又想起点什么:“噢,昨天是你在山顶上喊:商彤――商彤――商彤,原来是喊弟弟,看来你果真有一个弟弟呢,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却有点难受起来了。

    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把我的弟弟藏在自己家里养到十二岁了,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他又问:“你弟弟呢?也不见你们哥俩一起?”

    问我?

    问我吗?

    我白了他一眼。我想说我弟弟现在已经成了你的儿子他早不是商彤了他已变做你的钟爱了你还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昨天我在望远镜里看到的情景,看见我弟弟商彤那顽皮的开心乐怀的表情,他们的游戏,他们的笑声,不时撞击着我的视觉和听觉。让我觉得那一刻我所看见的这青苔小院,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是那样的……幸福,现在想来,这种被蒙蔽被愚弄的幸福其实挺残忍的,不知怎的,我倒觉得他们父子挺可怜的,比我和我父亲还可怜几百倍。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他,似乎到这时候才注意到我的满脸疤痕。

    他的表情陡然间就变得非常小心,谨慎,眼光柔慈。

    他用手卸下我肩膀上的酒壶,扶我在路边坐下。

    “还疼吗?”他问,同时又伸出一只手,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

    他的手指那么温暖,那么有……生命。

    “早不记得了。”我说。可我,怎能不记得?三岁时的那个下雪天,恶狼袭击的刹那,天灰地暗――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么难捱,那么痛苦,恶梦连连,久住心间,我怎能不记得……疼呢?

    但是我能怎么说?

    面对他,面对他的关爱的、同情的、充满父性的眼神,面对他的轻柔的、温情的、让人心动的抚摸,我的这张遭遇狼劫的脸,纵然皮粗肉硬也是有知觉,也是敏感的,知性的。我觉得自己快要像阳光下的雪人一般,快要被融化了。

    “是你自己不小心……整的……吗?”他问,他的声音轻得就像三月里的桃花雨,簌簌绵绵,柔柔潺潺。

    我的回答却低得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得见:“不,是一只狼,三岁时……”

    “可怜见!”他说:“天可怜见……让人心疼,你妈妈该心疼死了。”

    我一下子挣脱了他。

    我想说――我妈妈那时候正做着你的老婆呢,我妈妈生下我就不要我了,早把我忘得干干净净的了――可我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的手指,他的声音,让我好……感动。

    他是一个好人――我又想起父亲昨天说过的话。

    我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我知道怎样对待世上的好人。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蹲在地上,打开他的包裹――我也是忽然间才看见他是拿着包裹的,他这是刚从邮局回来,刚才说话把包裹放在地上了,现在他想起了它,打开了它。

    “你爱吃鱼片吗?”他问我:“我从大连托人给我们家宝宝寄来的鱼片,也给你分一半吧,十二岁的男孩子,正发育呢,长个子长身体呢,得好好补一补,补铁,补钙,补充营养。”

    我无话可说,也推脱不掉。

    只有接住他的东西。

    他又问:“你喜欢听秦腔吗?”

    这话让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我想起我的父亲,就在昨天他还问我乖儿子你会唱秦腔吗能不能给老爸哼一段秦腔。

    尘叔也喜欢听秦腔吗?

    尘叔又打开另一个包裹,拿出一件白色的纱衣,这东西我认识,是唱戏用的。他说:“你看多巧,我给我们当家的从杭州的剧装厂定做的李慧娘的戏装也寄回来了,我们家那个人呀,从大连来到陕西,陕西话还没学会呢就先迷上了唱秦腔。人家都说她唱得好,可我就是听不太懂,人家说好就好呗!”

    这件李慧娘的戏装我曾在秦腔戏里见过,一袭白纱,轻裹罗裙,水袖长得就像嫦娥奔月里从地上飘飞到天上去的带子。我知道戏里的李慧娘都很漂亮,就是不知道这件纱衣穿在我……秋姨的身上,会不会比省城里的名角还要美?就是不知道这世上还能有谁像我……秋姨,能穿上自己男人在杭州定做的戏装?

    “到我们家里来玩吧,听我们家的秦腔戏。”尘叔这句话说得诚心诚意:“我们家的宝宝可乖了,就是自小总是一个人玩,有点孤僻,不像你,有小弟弟陪着。”他叹气:“唉,我们宝宝要是有你这么大一个小哥哥就好喽!”

    小哥哥?

    小弟弟?

    这些话让我听了直想哭泣。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临走前也不忘了拍拍我的肩膀。

    他走路的样子摇摇晃晃的,步履蹒跚,像醉酒的人。

    我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尘叔有病。这会儿的我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有没有病,他究竟是心里的病,还是身上的病。他的脸在我的眼前放大着,又虚幻着,那么亲切,又那么狰狞。他的瘦削的背影被正午的阳光照耀得有点变形,渐渐地,有点经受不了,有点浮不住了,像正在显尽原形的孤独魂魄,越来越虚,越来越轻,像一张纸,像一抹烟尘,像蓝色的空气,飘到绿色森林上的云端里去。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尘叔的身上有越来越重的、摆脱不掉的死亡的气息。

    7.遗世兄弟

    我去找商彤。

    不仅仅只为了找商彤。

    我心里的那份牵挂,很复杂。

    我甚至很牵挂尘叔。

    顾不上把刚打回来的酒给父亲送到山上的嘹望哨上去,顾不得和式微妈妈多说上几句话,放下手中的东西,都来不及回答那些鱼片究竟是谁给的,一溜烟似的我就跑了。

    我曾经设想过见到商彤的情景,假如他是一个很势利的人,假如他会嫌弃我的丑陋,那我就太伤心了,难道三岁时的遭际只造就了我们兄弟间的隔膜?难道我满身满心的疤痕和我这张能吓死人的鬼脸,只是为了把原本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划分为一般两样的人?我甚至想过,倘若商彤见了我之后会很害怕,我一定不会怪罪他,但我会很心平气和地告诉他:商彤你不要害怕,商彤我是你的亲哥哥,你怎能害怕哥哥,你怎能见了哥哥就害怕?!我要保证自己不吓着他――我是他的亲哥哥我怎愿意吓着他?!

    商彤在自己的家里等着我:“你是小哥哥吗?爸爸让我等你,他说他为我找了一个小哥哥,小哥哥一定会来的,他让我等着你。”

    我和商彤就这样见面了。

    商彤穿着花格子的短裤,蓝白道道的海魂衫,商彤为我准备了礼物,一个红色的、封面印着李铁梅红灯高举闪闪亮图案的笔记本:“这是我爸爸让我给你的,我有两个呢,爸爸说红的给小哥哥,绿的呢小弟弟自己用。”

    呵,这就是商彤了,这就是我的亲弟弟,我的亲弟弟商彤。

    我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送给我这么珍贵的礼物,我更想像不到二十年后我还会用它写一本名为《隔着一世看你》的小说。

    我那么激动,又那么遗憾――为什么商彤会不认识我,我和商彤是双胞胎,我自以为我们都有着能认出对方的眼睛,我们会有自己的生命秘密和身体符号。商彤不认识我,商彤叫我小哥哥但是商彤不认识我。

    商彤说:“小哥哥,你坐呀!”

    商彤端来一杯水:“小哥哥,你为什么不高兴?”

    商彤说:“我爸爸一进家门就说起你,爸爸要我对小哥哥好,爸爸说过会子让妈妈给小哥哥做大连菜吃,小哥哥你能吃得惯大连菜吗?放上鱼片和虾酱,有一点点海蛎子味,有一点点辣,又有一点点甜,很好吃,小哥哥?小哥哥你喜欢吗?”

    商彤说:“小哥哥,你为什么不高兴?你是不是想走了,小哥哥你不要走,妈妈去河边洗衣服很快就会回来的,给我们做大连菜吃,好吗?好吗?”

    乖,商彤。

    我不会走的,我刚刚见过弟弟我怎么会走呢?

    可是商彤呀,你真的认不出哥哥吗?我们在娘肚子里怀胎十月,我们在同一天的风大雨急之中降生,尼姑庵,式微妈妈,我们的哭声划破苍穹,我们的叫声惊天动地,我们的眼泪从天外引来……引来滚滚……州河水。我叫“伤痕”你就叫“伤痛”,我有琵琶纽子,你就有琵琶扣子,我伤你就会痛,我知你就会懂,难道你真的不伤不痛不知不懂吗?

    商彤不说话了。

    突然他又喊起来:“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

    我也看见了!我也看见了……看见了……妈妈!

    不是十二年前的商州,不是风雨遥迢的尼姑庵,不是临盆初乳的襁褓之中,更不是远隔着望远镜远隔着山上山下的相望。

    我以为是我在叫:“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我以为是我在喊:“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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