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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74

作者:张爱玲
更新时间:2015-01-10 10:00:00
着烟盘子。他抽鸦片是因为哮喘,老太太禁烟,只好偷偷地抽,其实老太太也知道。结婚以后不免又多抽两筒,希望精力旺盛些。他一双布鞋底雪白,在黄昏的灯下白得触目。从来不下地,所以鞋底永远簇新。

      “今天笑死了,三爷一夜没回来,二奶奶说还没起来――”她特地坐到床上去,嘁嘁喳喳讲给他听。“回来就往那房里一钻,一坐几个钟头,一块吃饭,还不是为了筹钱?说是连大爷都过不了年。老太太相信大爷,其实弟兄俩还不都是一样?照这样下去,我们将来靠什么过?”

      他先没说什么。她推推他。“死人,不关你的事?”

      “也还不至于这样。”

      她就最恨他别的不会,就会打官话。他反正有钱也没处花,乐得大方。也许他情愿只够过,像这样白看着繁华热闹,没他的份,连她跟着他也像在闹市隐居一样。

      楼下胡琴又在咿哑着,她回到原处,坐得远远的,摸着皮袄的灰鼠里子,像抚摸一只猫。她那天在阳台上真唱了没有,还是只哼哼?刚巧会给三爷听见了,又还记得。他记得。

      她的心突然涨大了,挤得她透不过气来,耳朵里听见一千棵树上的蝉声,叫了一夏天的声音,像耳鸣一样。下午的一切都回来了,不是一件件的来,统统一齐来,她望着窗户,就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里,栗色玻璃上浮着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个面影,一片歌声,喧嚣的大合唱像开了闸似的直奔了她来。

      二爷在枕头底下摸索着。“我的佛珠呢?”老太太鼓励他学佛,请人来给他讲经。他最喜欢这串核桃念珠,挖空了雕出五百罗汉。

      她没有回答。

      “替我叫老郑来。”

      “都下去吃饭了。”

      “我的佛珠呢?别掉了地下踩破了。”

      “又不是人人都是瞎子。”

      一句话杵得他变了脸,好叫他安静一会――她向来是这样。他生了气不睬人了,倒又不那么讨厌了。她于是又走过来,跪在床上帮他找。念珠挂在里床一只小抽屉上。她探身过去拎起来,从下面托着,让那串疙里疙瘩的核子枕在黄丝穗子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在抽屉里?”他说。

      她用另一只手开了两只抽屉。“没有嘛。等佣人来。我是不爬在床底下找。”

      “奇怪,刚才还在这儿。”

      “总在这间房里,它又没腿,跑不了。”

      她走到五斗橱跟前,拿出一只夹核桃的钳子,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把念珠一只一只夹破了。

      “吃什么?”他不安地问。

      “你吃不吃核桃?”

      他不作声。

      “没有椒盐你不爱吃”她说。

      淡黄褐色薄薄的壳上钻满了洞眼,一夹就破,发出轻微的爆炸声。

      “叫个老妈子上来,”他说,“她们去了半天了。”

      “饭总要让人吃的。天雷不打吃饭人。”

      他不说话了。然后他忽然叫起来,喉咙紧张而扁平,“老郑!老郑!老夏!”

      “你怎么了?脾气一天比一天怪。好了,我去替你叫她们。”

      她夹得手也酸了,正在想剩下的怎么办,还有这些碎片和粒屑。念珠穿在一根灰绿色的细丝绳子上,这根线编得非常结实。一拿起来,剩下的珠子在线上轻轻地滑下去,咯啦塔一响。她看见他吃了一惊,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用手帕统统包起来,开门出去。

      过道里没有人。地方大,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监视的气氛,所有的房门都半开着,擦得铮亮的楼梯在她背后。她开了门闩,推开一扇玻璃门,阳台上漆黑,她也没开灯。冷得一下子透不过气来。有两扇窗子里漏出点灯光,她回头看了看,怕有人看见,随即快步穿过廊上,那古老的地板有两块吱吱响着。到了T形的阳台上突出的部分,铺着煤屑,踩着也有点声响。花瓶式的水门汀栏杆,每根柱子顶着个圆球,黑色的剪影像个和尚头,晚上看着吓人一跳。她走到栏杆角上,俯身把手帕里的东西小心地倒在水管子里。

      下面是红砖弯门,站在洋式雕花大柱子上,通向大门。大门口灯光雪亮,寂静得奇怪。

      那条沥青路在这里转弯,作半圆形。路边的冬青树每一片叶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一簇簇像浅色绣球花一样。在这里反而听不见人声与唱京戏的声音,只偶然听见划拳的大声喊。但是她尽管冷得受不住,老站着不走。仿佛门房那边有点人声。要是快散了,她要等着看他们出来。

      第一辆马车蹄声得得,沿着花园的煤屑路赶过来,又有许多包车挤上来。客人们谦让着出来,老头子扶着虬曲的天然杖,戴着皮里子大红风帽,小旦用湖色大手帕捂着嘴笑,脸上红红白白,袍子上穿着大镶大滚的小黑坎肩。三爷的声音在说话,他站在阶前,看不见。她紧贴在栏杆上,粗糙的水门汀沙沙地刮着缎面袄子。

      客都走了。

      “阿福呢?我出去。”他说。

      啪啪的脚步声跑开了,一个递一个喊着阿福。

      “三爷,这时候坐包车太冷,还是坐马车,也快些。”

      “快――?套马就得半天工夫。好吧,叫他们快点。”

      又有人跑着传出去。阶上寂静了下来。是不是进去了在里边等着?不过没听见门响。

      她低声唱起《十二月花名》来。他要是听见她唱过,一定就是这个,她就会这一支。西北风堵着嘴,还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风把每一个音符在口边抢了去,倒给了她一点勇气,可以不负责。她唱得高了些。每一个月开什么花,做什么事,过年,采茶,养蚕,看龙船,不管忙什么,那女孩子夜夜等着情人。灯芯上结了灯花,他今天一定来。一双鞋丢在地下卜卦,他不会来。那呢喃的小调子一个字一扭,老是无可奈何地又回到这个人身上。借着黑暗盖着脸,加上单调重复,不大觉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么整夜咬着棉被,留下牙齿印子,恨那人不来。她被自己的喉咙迷住了,蜷曲的身体渐渐伸展开来,一条大蛇,在上下四周的黑暗里游着,去远了。

      她没听见三爷对佣人说:“这个天还有人卖唱。吃白面的出来讨钱。”

      她唱到六月里荷花,洗了澡穿着大红肚兜,他坐马车走了。

      六

      因为是头胎,老太太请她嫂子来住着,帮着照应。生下来是个男孩子,银娣自进了他家门,从来没有这样喜欢。是她嫂子说的,“姑奶奶的肚子争气。”

      老太太也高兴,她到现在才称得上全福,连个残废儿子也有了后代根。吃素的人不进血房,虽然她只吃花素,也只站在房门口发号施令,一边一个大丫头托着她肘弯,更显得她矮小。

      “快关窗子,那边的开条缝。今天东风,这房子朝东北。

      这时候着了凉,将来年纪大点就觉得了。想吃什么,叫厨房里做。就是不能吃鸭子,产后吃鸭子,将来头抖,像鸭子似的一颠一颠。“

      她向炳发老婆道谢:“只好舅奶奶费心,再多住些时,至少等满了月。不放心家里,叫人回去看看。住在这儿就像自己家里一样,要什么叫人去跟他们要。”

      孩子抱到门口给她看,用大红绸子打着“蜡烛包”绑得直挺挺的。孩子也像父亲,有哮喘病,有人出主意给他喷烟,也照他父亲一样用鸦片烟治,老太太听见说,也装不知道。

      二爷搬到楼下去住,银娣顿时眼前开阔了许多。她喜欢一样样东西都给炳发老婆看。一张红木大床是结亲的时候买的,宽坦的踏脚板上去,足有一间房大。新款的帐檐是一溜四只红木框子,配着玻璃,绣的四季花卉。里床装着什锦架子,搁花瓶、茶壶、时钟。床头一溜矮橱、一叠叠小抽屉嵌着罗钿人物,搬演全部水浒,里面装着二爷的零食。一抹平的云头式白铜环,使她想起药店的乌木小抽屉,尤其是有一屉装着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点怕闻。床顶用金链条吊着两只小珐琅金丝花篮,装着茉莉花,褥子却是极平常的小花洋布。扫床的小麻秸扫帚,柄上拴着一只粗糙的红布条穗子。

      “真可以几天不下床,”她嫂子说。

      他可不是不下床,这是他的雕花囚笼,他的世界。她到现在才发现了它,晚上和她嫂子拉上帐子,特别感到安全,唧唧哝哝谈到半夜,吃抽屉里的糕饼糖果,像两个小孩子。她再也没想到她会跟她嫂子这样好,有时候诉苦诉到流眼泪。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着,让“秽血”流干净。整匹的白布绑紧在身上,热得生痱子。但是她有一种愉快的无名氏的感觉,她不过是这家人家一个做月子的女人。阳光中传来包车脚踏的铃声,马蹄得得声,一个男人高朗的喉咙唱着,“买……

      汰衣裳板!“一只拨浪鼓懒洋洋摇着,”得轮敦敦,得轮敦敦“推着玻璃柜小车卖胭脂花粉、头绳、丝线,虬曲的粗丝线像发光的卷发,编成湖色松辫子。”得轮敦敦――“用拨浪鼓召集女顾客,把女人当小孩。

      梳妆台的镜子上蒙着块红布,怕孩子睡觉的时候魂灵跑到镜子里出不来。满月礼已经收到不少,先送到老太太房里去看过了,再拿到这里来,梳妆台上搁不下,摆了一桌子。金锁、银锁、翡翠锁片,都是要把孩子锁在人世上。炳发老婆有点担心,值钱的东西到处摊着。

      “新来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背后这样叫奶妈。

      “她不要紧,”银娣马上护着她。“刚从乡下出来,都吓死了,别人还没来得及教坏她。”

      奶妈新来,不知道底细,所以比别人尊敬她。他们家难得用个新人,银娣就喜欢她一个新鲜。她奶又多,每天早上还挤一碗给老太太吃。老太太不吃牛奶,人奶最补的。

      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们进来看礼物。三奶奶又带两个表嫂来看。“这是舅舅的?”

      有人指着一盘衣服问。

      “不是。还没来呢。”三奶奶只低声咕哝了一声,眼睛望到别处去,仿佛有点窘。

      她们走了,银娣不能不着急起来。“还不来,”她轻声对她嫂子说。

      “明天再不来,我再回去一趟。”

      “你听见这些人说。”

      “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

      “嗳,有些来了多少年连屁都没放一个,不要说养儿子了。

      她们的男人又还不是棺材瓤子。“

      三奶奶没有孩子。

      第二天她娘家的礼没来,炳发倒来了。男亲戚向来不上楼的,这次是例外,佣人领他到银娣房里。

      “舅老爷带来的,”郑妈在他背后拎着一只提篮盒。

      “嗳呀,干什么?哥哥真是,还又费事。”银娣坐在床上说。他老婆揭开一看,上屉里荷叶包肉,下面一大沙锅全鸡炖火腿。

      “老郑,拿点给奶妈吃。”银娣说。

      炳发穿着黑纱马褂,摇着一把黑纸扇。他老婆把孩子抱来给他看。

      “家里都好?”他老婆等女佣走了才问。“满月礼呢?我们都急死了。”

      “所以我着急。没办法,只好来跟姑奶奶商量。”

      都是低声说话,坐得又远,都向前伛偻着,怕听不见,连扇子也不摇了。每句中间隔着一段沉默。

      “嫂嫂知道我没钱,”银娣说。“现在她自己看见了。”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只看见他们这里过得多享福,谁相信她一个月才拿几块钱月费钱?

      “姑奶奶手里没钱,”炳发老婆说。

      “我到处想办法。都去过了。”

      “王家里不肯?”夫妻俩对瞅着,一问一答都只咕哝一声。

      摇摇头一目夹眼。“昨天去找冯金大。”

      “谁?”

      “还是小无锡的来头。”

      她哥哥的难处不用说她也知道,她就是不懂,听他们说姚家怎样了不起,讲起来外面谁不知道,难道姚家少奶奶的娘家会借不到钱?她哥哥虽然是老实人,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长的,这些年也混过来了。这回想必是夫妻商量好的,看准了她非要这笔礼不行,要她自己拿出来。

      “姑奶奶跟姑爷商量商量看,”她嫂嫂说。

      “他!”像吐了口唾沫。

      “姑爷住在楼下?”炳发说。

      “可不是,这两天送信也难。”他老婆说。

      她也知道这不是叫人传话的事,要银娣自己对他说。

      银娣不开口。他向来忌讳提钱。他是护短,这辈子从来没有钱在他手里过。逼急了还不是打官话,说送什么都一样,不过是点意思。

      “姑爷可能想法子在帐房里支?”她嫂子听惯了三爷在帐房支钱的事。

      “不行呃,”她皱着眉,“他从来没有过,还不闹得大家都知道。”

      “不是有这话,‘瞒上不瞒下’?”她嫂子隔了半天,嗫嚅着赔笑说。

      “谁也瞒不了。这些人正等着扳我的错处,这下子有的说了。”

      “姑奶奶向来要强,”她嫂子向她哥哥解释。

      “礼不全,也许不要紧,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

      炳发说。

      “老太太是不会说什么,别人还得了?”

      “也是――头胎,又是男孩子。”她嫂子说。

      其实她并不是没想到去跟老太太说,趁着老太太这时候喜欢。不过她喜欢向来靠不住,今天宠这个,明天又抬举那个,好让这些媳妇谁也别太自信。为这事去诉苦也叫人见笑,老太太那副声口已经可以听得见:“叫你哥哥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有什么要紧,都是自己人。”然后给她一笔钱,不会多,老太太不知道外面市价――姚家替她办的嫁妆就是那样,不过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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