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小说网,上万本全本小说供您下载阅读。
最新网址:www.shukuge.com

分节阅读 173

作者:张爱玲
更新时间:2015-01-10 10:00:00
着。难得去一趟,反而教洋先生几句骂人的中国话,当作大笑话。每年重阳节那天预先派人通知,请他避出去,让女眷们到三层楼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张园,跑马厅,风景非常好。

      “你为什么不把这字描下来,叫人拿去问洋先生?”银娣说。

      “不行,”大奶奶红了脸。“谁晓得到底是什么字?说不定比马蹄还坏。”

      银娣吃吃笑着。“你等哪天外国人在花园里走,你穿着这双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是马蹄。”

      她们俩妯娌自己一天到晚开玩笑,她说句笑话她们就脸上很僵,仿佛她说的有点不上品。她懒得剥杏仁了,剥得指甲底下隐隐的酸胀。她故意触犯天条,在泡杏仁的水里洗洗手,站起来望着窗外。这房子是个走马楼,围着个小天井,楼窗里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青石板砌的地。可是刚巧被她看见一辆包车从走廊里拉进来,停在院子里。

      “咦,看谁来了!”其实他跟大爷兄弟俩长得很像,不过他眉毛睫毛都浓,头发生得低,剃了月亮门,青头皮也还露出个花尖。“我当三爷还没起来呢,这时候刚回来。”

      “啊?”三奶奶模糊地说。“那他一定是早上溜出去了。”

      “你看三奶奶多贤惠,护着三爷。”银娣向大奶奶说。

      “谁护着他?我怎么晓得他出去了没有,我一直跟你们在一起。”

      “好了好了,”银娣说,“你不替他瞒着,我们也恨不得替他瞒着,老太太生气大家倒霉。”

      三爷下了车走进廊上一个房门。包车座位背后插着根鸡毛掸帚,染成鲜艳的粉红与碧绿,车夫拿下来,得意扬扬掸着锃亮的新包车,上下四只水月电灯。三爷晚上出去喜欢从头到脚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里人出堂差一样。

      “是要告诉三爷,他少奶奶多贤惠,他这样没良心,无日无夜往外跑,”银娣说。

      “大爷还不也是这样,”大奶奶说,“谁都像二爷,一天到晚在家里陪着你。”

      “可不是,我们都羡慕你呵,二嫂,”三奶奶也说,“二哥这样的男人往哪儿找去。”

      银娣早已又别过身去向着窗外。包车夫坐在踏板上吸旱烟,拉拉白洋布袜子。

      “这样子像是还要出去,”她说。

      “到帐房去这半天不出来,”她说。

      她的两个妯娌继续谈论过年做的衣服。为什么到帐房去这半天,她们有什么不知道?过年谁都要用钱。

      一个男仆托着一只大木盆盛着饭菜,穿过院子送进帐房。

      “这时候才吃饭?两个人吃。”她看见两副碗筷。

      然后又打洗脸水来。另一个人送梳头盒子进去。

      “他还不如搬进去跟帐房住还省事些,”她吃吃笑着。“真是,我们三爷是有奶就是娘。”

      三奶奶的陪房李妈进来说:“小姐,姑爷要皮袍子。”她每次叫“小姐”,就提醒银娣她自己没有带陪房的女佣来。

      三奶奶伸手解肋下钮扣上系的一串钥匙。“上来了?”

      “在底下。叫程贵上来说。”

      主仆俩都鬼鬼祟祟的,低声咕哝着。

      “三奶奶不要给他,”银娣说,“老不回家,回来换了衣裳就走。”

      “三奶奶不在乎嘛,要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奶奶说。

      “嗳,我这回就是要打个抱不平,我实在看不过去,他欺负你们小姐,”她对李妈说,“你叫他自己来拿。”

      李妈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钥匙上找她要的那支。

      “三奶奶不要给他。你为什么那么怕他?”

      “谁怕他?我情愿他出去,清静点,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开。”

      “我们!像我们好了!你们才是恩爱夫妻。”

      “我是不跟他吵架,”三奶奶说,“免得老太太说家里不和气,不怪他在家里待不住。”

      “嗳,总是怪女人,”银娣说,“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替他瞒着,不也要怪你。”

      三奶奶听这口气,一定会有人去告诉老太太。她叹了口气。“咳!所以你晓得我的难处。”

      “李妈,去告诉三爷老太太问起他好几次,”银娣说,“不上来一趟就走了,等会我们都不得了。”

      三奶奶先还不开口。李妈望着她,她终于用下颏略指了指门口:“就说老太太找他。”

      李妈这才去了。

      五

      帐房里黑洞洞的,旧藤椅子都染成了油腻的深黄色,扶手上有个圆洞嵌着茶杯,男佣提着黑壳大水壶进来冲茶。三爷占着张躺椅,却欠身向前,两肘搁在膝盖上,挽着手,一副诚恳的神气,半真半假望着帐房微笑。

      “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为难了。”

      他袍子上穿着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缎阔滚,一排横钮。

      扣着金核桃钮子。现在年轻人兴“满天星”,月亮门上打着短刘海,只有一寸来长,直戳出来,正面只看见许多小点,不看见一缕缕头发,所以叫满天星。他就连这样打扮都不难看,头剃得半秃,剃出的高额角上再加这么一排刺。只要时行,总不至于不顺眼,时装这东西就是这样。

      老朱先生直摇头,在藤椅上撅断一小片藤子剔牙齿。“三爷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说了,不先请过示谁也不许支。”

      “你帮帮忙,帮帮忙,这回无论如何,下不为例。”

      “三爷,要是由我倒好了。”

      “你不会摊在别的项下,还用得着我教你?”

      “天地良心,我为了三爷担了不少风险了,这回是实在没法子腾挪。”

      “那你替我别处想想办法。你自己是个阔人。”

      那老头子发急起来。“三爷这话哪儿来的?我一个穷光蛋,在你们家三十年,我哪来的钱?”

      “谁知道你,也许你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赚钱。”

      “这三爷就是这样!”老头子笑了起来。

      “反正谁不知道你有钱,不用赖。”

      “我积下两个棺材本,还不够三爷填牙缝的。”

      “不管怎么样,你今天非得替我想办法。拜托拜托。”他直拱手。

      “只好还是去找那老西,”老朱先生咂着舌头自言自语,“不过年底钱紧,不知道一时拿得出这些钱吧?”

      “好,你马上就去。”他拿起淡青冰纹帽筒上套着的一顶瓜皮帽,拍在老朱先生头上。

      “这些人都是山西的回回,这些老西真难说话。你今天找着他,就没的可说,他非要他的三分头。”

      “不管他怎么,要是今天拿不到钱我不要他的。”

      “三爷总是火烧眉毛一样。”

      “快去。我在你这儿打个盹,昨天打了一晚上麻将。”

      “你不上楼去一趟?刚才说老太太找你。”

      “就说我已经走了。给老太太一捉到,今天出去不成了。”

      但是他随即明白过来,他在这里不便,老朱先生没法开箱子,拿存折到钱庄去支钱。当然并没有什么山西回回,假托另一个人,讲条件比较便当,讨债也比较容易。他年纪虽然轻,借钱是老手了。

      “好好,我上去看看。你去你的,快点。”

      他上楼来,三个女人在外间坐着剥杏仁。他咕噜了一声“大嫂二嫂”,拖着张椅子转了个向,把袍子后身下摆一甩甩起来,骑着张椅子坐下来,立刻抓着杏仁一颗颗往嘴里丢。

      “你看他,”银娣说,“人家辛辛苦苦剥了一下半天,都给他吃了。”

      “是谁假传圣旨?老太太不在睡中觉?”

      “就快醒了,”三奶奶说。

      “三爷,你写给我的洋字到底是什么字?”大奶奶说。

      “什么字?”他茫然。

      “还要装佯,你骂人,给人家鞋上写着马蹄,”大奶奶说。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骂:

      “缺德!好好糟踏人家一双鞋子。”

      “可不是,”三奶奶说,“这镂空的花样真费工。今年还带着就兴这个。”

      “幸亏没穿出去,叫人看见笑死了。”大奶奶站起来出去了。

      “去换鞋去了,”银娣低声说。

      “穿在脚上?”他笑了起来。

      “还笑!”三奶奶说。

      “嗳,我的皮袍子呢?”他大声问她。

      “你先不要发脾气,”银娣抢着说,“是我一定不让她拿给你。到这时候才回来,回来换件衣裳又出去。”

      “天冷了不换衣裳?我冻死了二嫂不心疼?”

      她笑着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这儿。”

      “除非你跟二爷是这样。”三奶奶说。

      “我可没替二爷扯谎,替他担心事背着罪名。三爷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贤惠。”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好了,留点给老太太舂杏仁茶。”

      “这东西有什么好吃,淡里呱叽的,”银娣正说着,他站起来捞了一大把。“嗳,你看!三奶奶也不管管他!”

      “她管没用,要二嫂管才服。”他说。

      “三奶奶你听听!”她作势要打他,结果只推了三奶奶一下,扑在她颈项上笑倒了。她拨弄着三奶奶钮扣上挂着的金三事儿,揣着捏着她纤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来抽出肋下的手绢子擦擦手,也不望着三爷,说:“要开箱子趁老太太没起来。要什么皮袍子自己去拣。”她走了。

      “叫你去呢。”银娣说。

      他不作声,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红纸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里的圆石头,紫黑的,有螺旋形的花纹,浸在水里,上面有点浮光。

      “咦,我的指甲套呢?”她只有小指甲留长了,戴着刻花金指甲套。

      “都是你打人打掉了。”他说。

      “快拿来。”

      “咦,奇怪,怎么见得是我拿的?”

      “快拿来还我。不还我真打了。”她又扬起手来。

      “还要打人?”他把一只肩膀凑上来。“要不就算打我一下,这样子叫人痒痒。”

      “你还不还?”她睇着他。

      “二嫂唱个歌就还你。”

      “我哪会唱什么歌?”

      “我听见你唱的。”

      “不要瞎说。”

      “那天在阳台上一个人呱呱唧唧的不是你?”

      她红了脸。“没有的事。”

      “快唱。”

      “是真不会。真的。”

      “唱,唱,”他轻声说,站到她跟前低着头看着她。她也不知道怎么,坐着不动。他的脸从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站得近是让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听见。他的袍子下摆拂在她脚面上,太甜蜜了,在她仿佛有半天工夫。这间房在他们四周站着,太阳刚照到冰纹花瓶里插着的一只鸡毛帚,只照亮了一撮柔软的棕色的毛。一盆玉兰花种在黄白色玉盆里,暗绿玉璞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灰尘,中间一道折纹,肥阔的叶子托着一片灰白。一只景泰蓝时钟坐在玻璃罩子里滴嗒。单独相处的一刹那去得太快,太难得了,越危险,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觉得。

      “你看,我拣来的,还不错?”他翘起小指头,戴着她的金指甲套在她面前一晃。她要是扑上去抢,一定会给他搂住了。她斜瞪了他一眼,在水碗里浸了浸手,把两寸多长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向他一弹,溅他一脸水。

      她看见他一躲,同时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大奶奶进来,他已经坐下了。她飞红了脸,幸亏胭脂搽得多,也许看不出。

      “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坐了下来。

      “仿佛听见咳嗽,”他说。“我去看看。”他把袍子后襟唰地一甩甩上去,站起来顺手抓了把杏仁。

      “嗳――!”大奶奶连忙拦着。“真的,不剩多少了。”

      他丢回碗里去,向老太太房里一钻,大红呢门帘在他背后飞出去老远。

      大奶奶把杏仁缓缓倒到石臼里,用一只手挡着。“这是什么?咦?”她笑了。“这副药好贵重,有这么些个金子。”

      “嗳,是我的,”银娣说,“我正奇怪指甲套不在了,一定是溜到碗里去了。”

      “看看还有没有,”大奶奶抄起杏仁来在手指缝里滤着。

      “这回我留着。”

      银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绢子擦干了。本来她还怕他拿去不好好收着,让别人看见了,上面的花纹认得出是她的。还了给她,她倒又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笔勾销,今天下午这一切都不算,不过是胡闹,在这里等得无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里的相好。大奶奶可不会忘记。她到底看见了多少?

      她后来听见说不让三爷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来吃饭,要他在家里陪客。是老太爷从前的门生,有两个年纪非常大,还要见师母磕头,老太太没有下去。这是三爷最头痛的那种应酬,可是她在房里吃饭,听见楼下有胡琴声,在唱京戏。家里请客不能叫堂差,一问佣人,说是叫了几个小旦来陪酒,倒也还不寂寞。

      她两只手抄在衣襟下坐着。房里没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过老太太更怕火气,认为全宅只有她年纪够大,不会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个炭盆。房间大,屋项又高,只有正中一盏黄暗的电灯远远照上来,房间整个像只酱黄大水缸,装满了许久没换的冷水。动作像在水底一样费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作主。钟声滴嗒,是个漏水的龙头,一点一滴加进去,积水更深。刚吃完饭,她冻得脸上升火,热乎乎的,仿佛冰天雪地中就只有这点暖气、活气,自己觉得可亲。

      二爷袖着手横躺在床上,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