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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多少蓬莱旧事 【十】

作者:翠楼寒涧
更新时间:2019-08-21 17:24:34
    小李回到酒会上就愤怒地扔开了陈媛媛的手,接着看了一眼石凳上思郁的身影,便郁闷地离开了榕城一中。

    陈媛媛却百思不得其解,她在酒会上找到平常一起混日子的小姐妹老师说了这件事,她的小姐妹对她说:“据我所知,只有最浪漫的法国品牌订制才会有你说的那种效果。”

    “可那明明是个穷丫头,辍了学衣服都买不起,只能穿地摊的那种。”

    小姐妹思考了片刻,说:“那肯定是偷的呗。”

    思郁看着这些狂欢的人群,越发觉得无趣,喝完自己手上那瓶鸡尾酒后就走到酒桌旁放下酒瓶,打算步行回酒店。没想到刚放下瓶子一转身,就有一杯红酒往自己这一身廉价的行头泼来,红酒立即洇湿一大片的毛衣,哪怕在这样的深夜也尤其显眼。

    思郁面无表情地偏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装模作样的女人:陈媛媛立马大声地“呀”一声,把手中的红酒杯放到酒桌上,然后抽出酒桌上纸巾盒的纸巾,半蹲着俯过身来一边擦着思郁毛衣上的酒渍,还一边提高嗓门似乎十分委屈地说:“郅小姐,真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我的气啊!求你别生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末了,还环住思郁的胳膊,好像两人是十分相熟的好朋友似的。

    酒会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声地叫一声:“啊呀,媛媛姐这是怎么了?”

    顿时,周围人的目光的往这边聚集。

    思郁只觉得眩晕,她定定地看着陈媛媛:鲜红的鱼尾裙美艳不可方物,那张红妆的面容却是泪光闪现,梨花一枝春带雨,真真是好不可怜。

    人群中有人开始小声议论,思郁甩开陈媛媛就要走开.她想定一定神,所以下意识地开始转动起了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上面是繁密的花纹、触手细腻,是易与谦说的一个可托付之人把它戴到自己的指节上,那个人很温暖、对自己也很好……

    哪怕她需要屏住一口气。

    “咦?我新买的戒指怎么不见了?”陈媛媛再次提高嗓门惊叹一声,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思郁也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陈媛媛夸张地张开她的右手掌,在眼前晃了晃。

    听闻有贵重财物遗失,不断有更多的人注意到这边,陈媛媛低下头焦急地瞧来瞧去,连那高束的卷发也从肩头垂落,她开始带着哭腔说:“大家能不能帮我找一找?那枚钻戒对我很重要,我存了好几个月工资才买到的,这是我想改天送给我妈妈的……”

    人群中首先有一个女人附和:“拜托大家找一找,那对媛媛姐很重要!”

    接着,是更多更多人开始低头,左看看右看看。

    思郁觉得自己的脊背开始发冷,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郁,而操场上白织灯柱来回交织,飞蛾闪烁期间。

    但此情此境何其熟悉,思郁开始慢慢往后推。

    终于——她转身欲逃。

    陈媛媛见此,不着痕迹地扬起火红的唇角,她故意对着思郁的方向眯了眯眼角,然后高声道:“呀!那是什么闪闪的,难道?我的钻戒!郅小姐!”

    陈媛媛几步便扑了上来,粗暴地用她那涂满丹蔻的右手抓起思郁的左手腕,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一番思郁左手无名指上的订制钻戒,她确认后终于再一次提高了音量:“郅小姐,这不是我的戒指吗?怎么会在你这里?”

    然后陈媛媛故意惊讶地瞪大了眼,扫了一眼周围无数人的目光后,又似乎哽咽欲泣地继续说:“郅小姐,我虽然不小心在你这身衣服上泼了红酒,但你也不用这样吧?你想要赔偿,我可以赔给你,毕竟你这衣服特别廉价。”

    “轰——”一声划破时间的废墟。

    思郁感觉自己脑中有什么东西迸溅开来,恐惧得只能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她陷入到一个巨大的黑洞里,四肢连半分力气都使不上,只能任凭自己往下沉、往下沉、慢慢地窒息。

    陈媛媛看思郁面如土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便心里偷笑——她觉得自己料得不错,这戒指是郅思郁偷来的!

    于是陈媛媛憋足了泪光,继续向周围人诉苦般说道:“可即便是这样,你也不能趁机偷我的戒指啊!这是我想要送给我妈妈的,在杰出校友会上,你怎么能做出这么道德败坏的事呢?你七年前就已经因为偷窃被我们一中开除了,怎么还是这种德性呢……”

    不过一瞬间,无数议论指责的声音、无数异样鄙夷的目光,在这一番话后,像滔天的海浪一样涌来。思郁感觉自己像波涛下了一叶孤舟,七年前是、如今亦是,就像此情此景,何等熟悉,不过是重蹈覆辙。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衣着穷酸的女人会拥有这样一枚订制戒指,就像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左右逢源还交赞助费的女生会污蔑一个只是沉默地埋头看书的穷呆子。

    旧忆就像枕芯里的棉絮,总是若有若无、相安无事,可一旦被打开一个口子,就是一点点、一分分地,把以为已经痊愈伤疤上的那层痂撕掉,当那伤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原来还是鲜血淋漓、不堪入目。

    思郁茫然地扫视着周围的人,七年前的他们,都长大了、自己也长大了,但他们还是一样,不问所以地、给自己判上死刑、永生永世都在那十恶不赦的耻辱柱上。

    那个始作俑者的“受害者”的校霸学姐也长大了——陈媛媛的头发依然扎成高马尾,她背对众人、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并且用旁人察觉不到的得意目光蔑视着自己。

    她八面玲珑,哪怕是在学校横行霸道,哪怕她欺负那个小胖子、抢小胖打篮球的场地、羞辱他,她还是最被维护的那一个,最后,发展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偷了她的名牌钱包。

    思郁觉得头疼欲裂,她好像回到了她那间三十五平的岀租屋里,她正发着烧、脑中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食脑髓,她看着日影变短、变长、然后没入黑暗——她脑中终于闪过一些片段,没错,就是在刚刚她坐的那条石凳上,她放学后收拾完书包,总喜欢把书包放在石凳上。她自己坐在书包旁边,傍晚的阳光从枝叶间隙中漏下,落到石板校道上、塑胶跑道上、她的书籍上,这光斑像蝴蝶的翅膀、如璀璨的钻石,光束间是金粉般的尘埃,在岁月中静好,她偏爱在这样的傍晚读书,有时阅览中外古籍、有时背诵英法词典。

    直到有一天,她读完书收拾东西时,看到了那个小胖子,还有陈媛媛。

    那时高中三年级的陈媛媛扎着高高的马尾辫,一手叉腰、一手托着一只乔丹篮球,她在一群化了妆的女生簇拥跟随之下,站在跑道中央的篮球场上,仰起头、直面着一个初中的小胖子,小胖子颤巍巍地抱着一个篮球,一点点不断往后退、往后退,落日的余辉给他抹上了一层茸毛,模模糊糊的。

    榕树下的思郁看到这一幕,不由自主地起身往那边踱去——因为她正好可以借着逆光看到陈媛媛那半勾起的唇角、那眼角都透着鄙视的冷笑,那时候思郁哪里知道陈媛媛是谁,思郁只是不断地加快步伐,她跑了起来,终于听到了他们间的对话。

    思郁想:果不其然。

    “小胖子,走开一边凉快去,给姐姐们挪个地方。”陈媛媛将脸一扬,单刀直入。

    “可是……是”小胖子还在后退,连声音都是抖的,“是我先来的,我也……也想学篮球,可以减肥,然后还可以打篮球,很……很帅。”

    “哟?”陈媛媛看似悠闲地转了转手中的篮球,开始步步向小胖子紧逼,“凭你?学篮球?真是笑话!姐妹们,你们见过哪个篮球明星长得像猪啊?”

    陈媛媛随即和身后那群女生开始哄堂大笑起来,接着,她继续说:“你也不回去撒泡尿照照你这样子,还好意思打篮球,还敢和我抢地方!去你的!”

    说完,陈媛媛就上前抄过小胖子怀里的篮球,使劲往场外校道那边一抛——思郁知道这种惯用伎俩,高年级霸占低年级场地,不由分说、直接扔球。

    但思郁当时哪里知道什么关系户赞助费,于是她三步并作两步,向前跑去伸出双手接住了小胖子的篮球,然后一边用左手托住篮球走过去,一边用右手拿出口袋里郅志远买的那个最新手机拨了几个数字,接着,她挺直了腰背,张开右手臂,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小胖子的前面,她说:“学姐,这里是学校篮球场?”

    “对呀,我要在这里打篮球,当然要把垃圾先清理干净了。”

    “可是,这位同学是先来的,凡是讲究个先来后到不是?而且,这里是学校。”

    “我是学姐!”陈媛媛生气了。

    “学姐恐怕是误解我的意思了,这里是学校,不是你恃强凌弱、肆意妄为的地方。”

    “我就是要在这里打篮球,你能把我怎么样!”

    “那么……”思郁把右手臂放下,把手机举到自己跟前,慢调斯理地说,“我就只能按下拨号键了,哦,还好,我记得学工处的电话,听说最近学校被收购了,捉得严呢,学姐说了这么多话,想来也口渴了,该进办公室喝杯茶了。”

    陈媛媛被气得跺脚,她将眼一瞪,说:“心情不好不打了!姐妹们,走!”陈媛媛带着一群人没走几步,又转头对思郁说:“我们走着瞧!”

    “学姐走哪儿?要毕业了?”思郁揶揄,“一路走好。”

    那一群女生终于离开篮球场,思郁转身把球递给那个小胖子,他怯生生地接过,说:“谢谢你。”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午后温润的河风拂过无数榕树叶。

    思郁笑了一笑,说:“这种人就不应该和她客气。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是八年级的?”

    “嗯……”小胖子低着头,他额前的碎发随意耷拉在眉心,在落日的余辉中,他们的身影被越拉越长、也越来越模糊,连小胖子的声音也是模糊的,他继续说:“我……我叫……叫胖……胖……”

    “胖?你叫小胖?我以后就叫你小胖吧!我叫郅思郁,我爸妈工作忙,我下午放学后经常来这里看看书再走,哦,我也是八年级的,不过级里有很多个班,以前没注意到你,你好啊!”思郁说完就大大方方地伸出了左手。

    “嗯,我都依你,”小胖也看到了思郁的热情,他缓缓地伸出右手反握住她的手,他终于抬起头,原来他有一双修长丹凤眼,那眼睛那样清澈,仿佛含了一湾秋水,他说:“你的眉毛眼睛弯弯的,真好看,那我以后,就叫你小郁吧。”

    小胖的声音终于散落在时间的长河中,思郁看到脑中那些尘封的记忆越闪越快——她还是每天放学都在榕树下学法语读书籍,不过总是多了一个人相伴、她多了一个好朋友——再没看到小胖带篮球了,也没看到恶霸学姐,但他放学后总会去跑步,跑完了,思郁还在背单词,然后他会坐下来,翻她看过的书、磕磕巴巴地和她畅谈——至少那时的思郁觉得是畅谈,很愉快、很轻松,也许澄黄的阳光总是让人安心的。

    然后,思郁发现那些记忆的画面慢了下来,停滞在了那个晚秋的傍晚,那个七年来刻意遗忘却无法抹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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