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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一)

作者:藏巳
更新时间:2019-01-18 22:07:35
    “所以有个家也没什么好的嘛!事儿多,真够焦头烂额的。”阿维边吐骨头边说。

    大四,我还在校外的公司实习。帮老板给正在合作的商业伙伴递材料的路上,我怅然若失。我记得那天的日光过度,入眼的一切都白的过分,连带着斑马线都散着光,吸引着交通事故。我点一格白按一格灰地往对面走,步子临乱得像踩钢琴键,弹奏的不是肖邦曲,而是乞丐拿着二维码让你扫码施舍的百感荟萃曲苑怪潭。我扭过这条马路,踏上另一个方向上的台阶,暂时没能将城市的相对论调整,继续朝着初始方向迈步。迈了不下一百步,我才意识到自己走反了边。

    我把提溜着的文件袋也转个边,假装若无其事地又往回踱。我感到头晕,想吐,我没适得住这种平面上的天旋地转。

    走,往前或向后。

    建筑师对这座城市的房子永远不满意。拆了又重建,入口像人眼一般咕噜转。它不能崭新,就像游民不能有业,未来才能成为过去。

    我一直走到那座桥头,又或是桥尾。我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第三个岔路口,那个应该要向右转的路口。

    于是我又掉个头,文件袋的拉链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我把它拉上。这下我终于没忍住,胃里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肥牛盖饭点了尾气筒似地往上冲,漫到了我的喉咙眼。我咽了下去,费了我半腔唾沫。

    我一边走,一边数起了路口。这下我谨慎了,因为我没得水,泌不出唾液再咽那恶心玩意儿。

    我应该要想到,第二个路口的时候就该左转了。

    我冲撞上了一个穿着白T牛仔裤,跻拉着人字拖的清俊男孩儿。他手里端着手机,我在离他0.1秒的距离注意到了他。我理智地往右靠,我是望着他的脚步做的这个决定。他抬高的脚后跟脱离了地面,前面那只脚的几个脚趾收缩抓地,他要往左偏了。可在我往右挪了0.5米的时候,他的右脚不听使唤地往后定了一步,交叉到左脚后方,于是左脚也得随着惯性往我面前0.1米的距离站定。我遇上一辆脱了轨的火车,分不清这是他过还是我失,我只看到他的手机掉在了我的文件袋上。

    “对不起!”他说。

    “不好意思!”我说。

    “没关系!”异口同声说。

    我拿了他的手机,他拿着我的文件袋。我们互相交换信物,邪恶组织交易。

    我注意到他望我的眼神有所不同。相比手机,我还是要生动得多。

    他的手指热得发烫,烫得流汗。文件袋上还残留着一层湿润。我尽量避开那层湿润,手指尖拎着一个角,径直往前走去。他稍微挪动了几下脚步,有点不知所措,像一条跟丢了主人的泰迪犬。

    没走几步,我就过了第一个路口。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耽误太多时间了,于是紧盯着下一个路口,加快了脚步。

    沿着这条街,零星散放着几个摊位。他们都眼巴巴地渴望有人能上前问问,做点生意。穿过这样一条街,需要极正统的麻木不仁才能走得畅快。他们所行的注目礼不是崇拜,而是劫掠和拆除内心防备的动之以情。

    我是感到又渴又乏。可我宁愿憋着这股劲儿一鼓作气快点走过去。

    我清醒地选择了左转,转入了一条香榭大道。

    林立的法国梧桐由着被逼的求生欲望对街靠头互撑在了一起,荫蔽住了整条道。两旁的奢侈品店端坐排列,风格各异张扬。橱窗里展示的新品穿在无面模特上愈发彰显魅力,吸引瞻望,道出三六九等。

    内里的销售顾问不似与之拐角相邻那条街上的小贩。有或无人前来都动摇不了被定在肢体上的端正。

    我还是自顾自地赶路。没想到,才走了不到10分钟,我就到了。

    这家隐匿在商铺中的广告公司,招牌颇有江湖气。它的楼下是家咖啡厅。能选择在咖啡厅上定居的公司,老板的年龄定不会太大,80年代上下。

    现代的咖啡厅,变相的公聊场所。喝下去的寡淡如水,比不上内心脑海里的风暴够味。坐在临窗角落里的那个女人,捧着本看不清名字的书。披肩长发散落,朝窗外的一侧被轻松撩在耳后,舒服的侧脸。她把书放在抱枕上,抱枕被夹在翘起的腿和桌子间。小小的角落被塞得饱满不空泛,独立自成的风景。

    我还在欣赏风景,包里的手机铃声响起。兴许是在路上耽误了太久功夫,皇帝急了。我抬起脚往厅里的电梯方向迈了一步。

    “安南,回家吧。”

    “爸爸……走了。”是母亲的声音。

    死亡,一件随时播报的小事。它禁锢我,抽离我,留下了一具空壳子,不是我。

    父亲的离开,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不轻松,也不累。看着情绪打架,不精彩,不无趣。一下子的沉默寡言,一辈子的忌惮怀念。对父亲的那些怨,换不回他的复生,不值得。

    回家的票都是寻安替我买好的,我丧失了行动能力。他第一时间赶到我的宿舍。他真的了解我。

    “南南,我带你回家。”

    我终于哭了。我抱着寻安,用力到快要把他的身躯拧断,我想塞进去。

    “南南……”父亲唤我的声音开始循环。

    寻安绷出他的全部力量,却还是没能敌得过我的歇斯底里。他的身体变得柔软,软到卸防我的脾性外放,我变得瘫软无力。

    他的下巴顶在我的头上,告诉我天还没塌。温暖而有力量的怀抱,让我入梦,徜徉在父亲永存的记忆里。做梦的时候,我知道是在做梦。除了音容笑貌,没有肌肤能觉察到的实在。我玩水不觉得凉,玩火不觉得烫,跑在石子路上没感到咯脚,摘了捧花没闻到香气,吃糖的时候舌头还是苦的,喝完汽水没有二氧化碳鼓吹我的气管。而父亲,是一个失真的人体立牌。

    眼睛睁开和闭着的区别在于,我睁着眼的时候视界里有重影。两个画面分不清主次,也完全吻合不上。看着它们交叠错乱,我还不如就此闭上眼。

    我坐上一趟回忆的快车。车窗外的风景全变作了回忆。

    再一睁眼,我就到了家。

    我几乎是被寻安一路背回了家。当然不是真的整个人趴在他背上,双脚离地,完全不使力。我只是紧抓住他的右胳膊,顺势攀上他的肩头。我搂着他的时候完全忘记他是我的弟弟。我想,我只是需要一种身边有人的感觉。哪怕是陌生人,我也会不顾一切地缠上他的命。

    第一次,家里出现了其他人。死了人,却比活生生的时候更热闹。

    大家站作一团,挤在父母的卧室里。一进屋子,满是人味儿。各个指手划脚,七嘴八舌。房间里灯火通明,颜色鲜艳饱满。

    我的眼睛被白炽灯刺痛,垂下眼帘,紧拉着寻安的手,生气般地推搡进去。终于过渡到床边。

    印入眼帘的,是死别的画面。

    我忍住情绪,紧盯着父亲的遗体。他整齐地躺在床的一侧,握住拳的两手被刻意地按在身旁。干净、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也没有出现皱纹和胡须。一头寸发,还没出现白丝。他身上穿的还是一家人一齐出门时我和母亲一起挑的Polo衫,领子直挺的围着脖颈,扣子也被全部别进扣眼。下身着五分裤,兴许还没来得及给他换上长裤。露出来的小腿精壮结实,上面的肌肉线条还依稀可见。父亲的汗毛深,自然的卷曲起来,显得很不精神。

    熟睡时的沉静。

    我的手冷汗浧浧,像冷冻后的胶水,失去了黏合力。我松开寻安的手,径直走向母亲。

    母亲跪坐在父亲旁。并拢的两腿斜向一边,身子不受力地靠着床沿。右手垂在身前,左胳膊耷拉在床边。散乱的头发,露出痛苦挣扎过的痕迹。她低着头,甚至没有察觉到我和寻安已经回来。

    我跪坐在母亲面前,伸出手想要触碰。抓住一只没有任何生命力的手,望着憔悴满是泪痕的脸,膝盖支起大腿抱着她,再也按捺不住地嚎啕起来。

    哭,最没用、招人嫌的情绪宣泄。

    母亲反抱住我,沙哑的喉音啜泣安慰,“妈妈……对不起你们……妈妈……会一直陪着你们……”她孱弱的肩膀撑着我百斤重的头。

    我望着床头柜上摆着的全家福,木质边框被砌窝的微观生物啃得腐烂,照片上的过塑膜由边缘向内浮起气泡。照片里的人,缺胳膊断腿,笑得森森然。黑白照片,我们端坐其中。画中画,所有人都捧着同一张彩色全家福。

    背后的那堵白墙出现了裂缝,张牙舞爪的模样像在以我的悲伤为乐。

    所有的事情都变得诡谲难测,一下子逼疯了我的思绪。我根本敌不过这场巨变,哭晕在母亲身上。

    梦里游走,处境开始叠加交融,无法再将真实还原。

    我坐在父亲的车座后,小小的胳膊极力搂着父亲的腰身,生怕自己从车上坠下。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父亲还哼起了最爱的小曲儿。他载我上了高山,下了长坡,滑过石桥,穿过田间。我的手臂开始变长,可还是环不住父亲渐粗的腰身。我把手指卡进褶起的肉缝里,脸贴在汗味儿浓郁的厚背上。我学会了父亲爱哼的歌,老派的千禧青春。

    我的小脚卷进了车轮里,随着滚动绕了一圈,可我不觉得痛。车子开始往后走,我被卷住的腿又恢复原样。我伸直腿,发现它长得越过了车头,指向我看不清的远方。我把另一只腿也放进车轮,车子又往后退,我又伸直腿。可是两只腿拉得不一样长,于是我重复起这些步骤。腿被迈向更模糊的未来。

    车轮压过一块巨石,我被颠落在车轮底下。一直往下坠,掉到了地球黑暗空间。我抬头看不见白光,身旁没有父亲没有车,我却不感到害怕。我张开双臂继续坠,轻柔的姿态慢速飞,我坠到了一片草地上。我躺着不愿动,哪怕看到不远处就是母亲带着大哥和寻安在野炊。我拔了一根手边的草,尝试把它放进嘴里,却没嚼出味。我又拔了一把,塞进嘴里,像只吃草的猫。我翻滚起来,朝着他们的方向一直滚,却离他们越来越远。我看到寻安向我跑过来,他的手明明就在我的眼前,我却使不上力抓住它。

    我滚到了一个池塘边。我安然地躺在狭窄的岸堤上,窄到只要稍微转一个身,我就会掉到水里。

    绷紧的神经,麻木的身体。我眼巴巴地看着对岸不断有人经过,可他们却看不到我。塘里晒起了龙舟,喊着号子,姿态整齐一致。

    我想自己要是入水了,就能激起水花,吸引别人来救我。于是我决定冒险,咕噜一下转进了池里。泡沫似的水,有着惊人的浮力。我漂在了水面,用力也压不出水花。我想那就这样,说不定还能撞翻某辆船。

    水面有好多菱角、莲蓬。我坐起身来,一个个地把果实拔起,放在身旁。可刚一放下,泡沫就又变成了水,它们都沉了下去。我只能边摘边吃,吃到肚子撑起像个球,撑到反胃。

    可我还是不停地往嘴里放。我还咬了一口屁股下的泡沫箱子,一下子,我吐了出来。

    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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