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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三)

作者:藏巳
更新时间:2019-01-11 22:35:44
    “爱情故事说完啦?”阿维早就不耐烦了,从她听我描述细节的时候一直皱着的眉头就能看出来。

    “你觉得这世界安全吗?”

    “我作为一个为国家办事的人,能说不安全?”

    “那你安全吗?”

    “安全啊!”她像只猫头鹰,把脑袋旋转一周。

    世界是一个大广口镜头下搭建起来的舞台,我们的生活统统被当成了试验品。城市里密密麻麻地布置了监控,手机、电脑,包括肉眼,都是监控的最佳道具。

    我的生活毫无私密性可言,我的家也不是安全的避风港,这是我在许多年后才明白的生活本身。

    暑期一到,我和寻安立马回了家,母亲照常为我们准备了满满一桌好饭好菜。

    “还是家里好。”我吃得狼吞虎咽,就像刚从难民窟里逃出来一样。

    “知道就好。你们现在长大了,待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可比在家里长多了……”母亲边说边给大哥喂饭。

    我懂母亲的意思。大学之后,即便有了假期,我们也很少回家。

    我企图让餐桌上的氛围愉快些。“妈,你知道吗?我查了一下,大哥的病还是有恢复的可能的。”

    “是吗……那就好。”母亲没有显得多开心。

    “南南,我没有生病。”反倒是大哥开始激动,他推开母亲喂到嘴边的饭。

    “是是是,哥好着呢,哥没有生病,我是说的‘弟弟’,寻安弟弟生病了……”我夹起一块鸡腿,放到寻安碗里,顺便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帮我圆场。

    “咳咳!”寻安很识趣,赶忙故作感冒咳嗽起来。

    “哥你看,是寻安弟弟生病了。”

    “妈妈,寻安弟弟病了,我们要给他吃药药……”

    终于成功避开这个话题,母亲埋怨似地望我一眼,又看到寻安假装生病的样子,她哭笑不得。

    “好,等咱们吃完饭了,就去给大哥‘治病’!”母亲又瞪了我俩一眼。

    刚吃完饭,大哥就拉着我们往外面跑。村里又新修起来一条柏油马路,行人靠右让道。

    田荒了不少,村里的人各个忙着建设新农村,商讨集资建厂、开办蔬菜水果大棚。同时还有一些来不及对时代的剧变发生反应的传统农民在弯腰躬身,悉心照顾手里的作物。父母经常会提起他们的年代,家家户户都以有更多田地,地里能产出更多粮食作为自家的骄傲。那时的人们,吃饱穿暖就能感到幸福。现在的情况就复杂得多了,幸福它更加难为人了。

    柏油路在烈日下炙烤了一天,散发出浓烈的石油衍生品味儿,闻得人晕头转向,有些不自在。我和寻安静静地跟在大哥后,他雀跃的样子压制住我掉头走的欲望,柏油味儿好像越闻越心安,时间也仿佛回到了我们仨一起玩过家家……我和寻安已经长大成人,大哥却还是那个“孩子”。

    我不禁叹了口气。

    寻安不同于我,他一直都心安理得,似乎也不在乎大哥还要孩子多久。

    天色渐渐黑了,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父亲工作的地方。

    厂里那根每日发出“轰隆”声的柱筒还在,巍峨耸立的模样,成了我们村一大标志性建筑。它就像一个闹钟,提醒村子该醒了,提醒村子该睡了。

    父亲还没下班,听母亲说,厂里最近几个月都在赶工,父亲已经许久没有在家吃过晚饭。我们正好走到了这,于是决定在这等着父亲下班后一起回家。

    大哥没进过厂,他发现一个新地方就抑制不住地想要一探究竟。我想让大哥所有想做的事情都能实现,于是跑到门口的保安室,求保安通融。

    “大叔,您就让我们进去吧,我们的爸爸在里面上班,我们也只是想进去看看他的工作环境,保证不会整出什么乱子。”我信誓旦旦。

    走保安大叔有些不耐烦,他来回摆手,让我不要再说。

    “出了事,我们任您处置!”

    “小姑娘,要是真的出了事,就不是我‘处置’你们,而是领导‘处置’我啊!”

    “什么处置来处置去的,真麻烦。”我小声嘟囔。

    一个劲地劝导,大哥还是不愿意跟我走,他干脆坐到地上哭闹起来。我忙着安慰他,没有注意寻安和大叔说了什么。

    “走吧,可以进去了。”寻安一把抱起大哥。

    伸缩门也被打开,我错愕地跟着进去…回头再望一眼大叔,他的眼神躲闪,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寻安,你跟他说了些什么啊?”

    “和他分享了一个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我也想知道。”

    他走到一处没有光的阴影里,我眯着眼想要看清。“既然是秘密,就不适合所有人都知道。”

    我被头顶上的路灯刺得睁不开眼。不管了,“进来了就行。”

    大哥就像被放出窝的兔子,在里面蹿来蹿去。我生怕他真的惹出什么祸端,一直紧跟着。

    这是个老厂子,建筑都积了岁月的灰。除了一栋最高的楼还稍稍显出了现代感,其余都是一些低矮的平房,估计是工人们吃饭休息的地方。这些小平房紧挨着,在玉兰树的荫蔽下,只有微弱的黄色光芒在闪烁。

    工厂很安静,没有听到任何机器运作的声音,不像在赶工。我抬头望向大楼顶端,它隐秘在黑色星空里,周身没有一个窗口透出光。

    “这看起来并不像有工人在里面工作呀?”我抓着大哥的胳膊自话。

    “寻安呢?”气氛越来越鬼祟,我放开大哥的胳膊,回头张望寻安。

    寻安节奏缓慢地跟在后面,不急着跟上我们小跑的步子。

    “寻安,我害怕,我要牵着你!”

    紧握住寻安的手,我顿时安心了许多。没走几步又意识到大哥不见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厂里的路灯根本照不清什么,我只得大声叫唤,抓住寻安的手也开始不停地冒汗。

    “大哥……”

    空荡的厂房里回荡着我的声音,却没有任何回复。

    我急了,也慌了,松开寻安,在昏暗里像个无头苍蝇乱撞。

    “大哥……”

    所有显眼的地方都被我寻了个遍,可还是没能找到他,我把目标转到了那排不引人注意的小平房。

    屋里的灯,一点没被我的呼喊影响,还是那么昏黄无力。

    刚向那边走,还没挨屋子的边,却见父亲拎着大哥从其中一间走出来。

    “爸!”

    我赶忙迎上去,把大哥从父亲的手里接过。大哥似乎受了什么惊吓,缩着脑袋,身子不停发抖。

    “爸,大哥这是怎么了?”

    “我到处找他没找着,原来是跑到您那儿去了。”

    “你们给我回去!”父亲很生气,印象中,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看他大发雷霆。可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在心中猜想一定是大哥又捣乱了。

    我被怔住,只是紧紧抱住大哥,不敢发声。

    寻安也走了过来,我想他也听到了父亲的咆哮。

    “安南,我们先走,让他…继续!”寻安似乎比父亲还要生气,他压低了声音显得更有力量,我不禁抬起头看向他。

    “别哭了,我们走。”

    若不是他说,我还没发现自己的视线已经模糊。

    寻安拉着我和大哥,没再说话,快步离开。

    “寻安,你说爸爸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对我们发这么大脾气?”我还在啜泣。

    “还有,他明明知道大哥的神经还很脆弱,为什么还要这样吓唬我们?”大哥的身体还在颤抖。

    寻安没有回答,他的面色依然冷峻,让人可怖。我们都没有能力消化一件突发事件带来的巨大影响,可为了避免这场大浪再引起波澜,我知道当前最首要的是让大哥的情绪好转,害怕母亲见了惹事。

    “大哥,没事了哦,爸爸刚才不是故意凶我们的,不要害怕了好吗?”我把自己的声音尽量放柔,并一遍遍抚摸他的头。

    大哥的身体还在不停地抖,嘴里也是念念有词。

    “爸爸……光溜溜……床上……”

    句子不完整,我能联想到的画面也是断断续续,凑起来的情节却有些清晰。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试图用甩头打散逐渐连贯的故事。“哥,你别再说了!”我又开始疯狂重复“不可能”,声音也越来越大,试图盖过大哥。

    我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比大哥还要疯狂,与此同时,和两个精神奔溃的人走在一起的寻安该怎么办?

    他停下脚步,抱住我。

    “不要这样,好不好?”几近祈求的语气。我想自己不能一直沉浸在不美好的想象,也不能再让更多的人被这件事所引起的恶心情绪影响。

    听着寻安的心跳,我渐渐平静。

    我搂住大哥。三个人就这么紧紧拥抱,相互依持。

    “不过是出轨而已,父亲肯定是一时糊涂。他一定还爱着妈妈,爱着我们。”我宽慰自己。

    我有拥抱的需要。不管是我拥别人还是被别人抱着,我都需要。且我会一直需要,没人拥抱的我一定是住进了坟墓。

    回到家,我和寻安都假装若无其事。当母亲提出该给大哥洗澡了,我马上揽过这个活。我害怕他会说出什么,让母亲起疑。但是女生给男生洗澡实在是不方便,于是对象就换成寻安,接下来的几天也都如此。我们也尽量减少他和母亲的接触,想让这件事情了无痕迹地结束。

    父亲出轨的事终于还是被我们发现。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苟且,我们打着手电筒也能找到。而明目张胆的,除了故意做给人看,还有错误地估计了事情本身的有利可图。我没看到,也没想到,家里有个黑色镜头一直存在。

    家里有两个浴室,每层一个。自从住上二楼,我的洗漱都在楼上解决。

    浴室临走廊,临走廊的那面墙上开了扇窗,它离地面的距离大概是一个成年人的高度。夏天洗澡我们都会开着窗,因为怕热气闷在里头。而且是在家,我们都没想过会被偷看这一说。久而久之,那扇窗被忽视。我捉弄过寻安,他洗澡时我在窗外大声嚷嚷着要偷窥,他就会探出头来甩我一身水。

    得知父亲出轨后的我之后每次见他就感觉浑身不自在。幸好他在家的时间不长,我也不需要和他打照面,见他回来我便上楼。待在卧室无事可干,我便拉长做每件事的时间,洗澡也是。

    我照常开着窗,沐浴的时候哼着歌。机体时常会在意外降临时比大脑优先反应,我把身子转向窗边时,心情依然愉悦,愉悦之余我又瞥向窗户,却赫然发现有人探出半个手机!

    我马上蹲下,扯下毛巾包裹住还沾着泡沫的身子。毛孔因为惊悚全部张开,它们一起大喘,可我还是感到缓不过来气。手指俨然变得乌青,我抖着蜷缩的身体,咬牙擦拭,毛巾却不争气地一次次掉到地上。我逼迫自己冷静,等我鼓起勇气再次抬头往窗子看去的时候,手机已经不在。我迅速关上窗,风驰电掣地穿上衣服。我尝试打开门往走廊上看,却没发现任何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甚至不敢跟人说,我在顾虑什么?我不是个受害者,我倒像个犯错的人,帮别人隐藏错,放纵自己没有理由的怯懦。我躺在被子里听蝉鸣,心里乱成了一曲蛙叫。

    我怕人了,生人熟人我都怕,我还怕自己。我无法猜测他们无害的眼睛里是不是藏着镜头,我在人面前暴露无遗,镜子里也是。梦里我待在一个空荡的房间,我在天旋地转里环顾四周。我被墙面上的黑色镜头惊醒。

    琉璃瓦

    空白墙

    黑色镜头

    六点

    你睁开眼

    推开房门

    目之所及

    氤氲弥漫

    十二点

    你拉开窗帘

    云层渐厚

    青灰的天

    底下形色流光

    你走上街

    野鹤闲云悠晃

    两点

    老天低鸣轰赶

    你感乏觉累

    偶遇朽木老房

    内里无人一张床

    你倒头就睡

    六点

    你昏沉觉醒

    只觉天黑

    恍悟一切都是梦里游醉

    八点

    你痴痴回味

    研墨展纸

    挥洒梦魇染绘

    十二点

    你闭上眼

    万籁俱息

    空白墙上

    点点红光销偃

    “你不是在给我编故事吧?”阿维质疑故事的真实性,还惊讶我能写诗。

    “没有点非凡的经历,怎么敢跑这么远来当你的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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