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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4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
更新时间:2018-06-23 22:20:00
能设想,有朝一日他会结束考虑,站起来,真的上那里去……就连不久前他作的那次试探(也就是为了最后察看那个地方而作的访问),他也只不过是去试探一下而已,而远不是当真的,而是这样:“让我”,他这样对自己说,“让我去试试看吧,干吗只是幻想呢!”――可是他立刻感到受不了了,十分痛恨自己,唾弃这一切,并逃之夭夭。然而,以道德观点来看,是否允许做这样的事,就这方面的问题所作的一切分析却已经结束了:诡辩犹如剃刀一般锋利,论据丝毫不容反驳,他自己已经没有有意识的反对意见了。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简直不相信自己,并执拗地、盲目地试探着从各方面寻找反驳的理由,仿佛有人强迫他、诱使他去这么做。最后一天来得这么突然,一切好像一下子都决定了,这一天几乎完全是在机械地影响他:仿佛有人拉住他的手,无法抗拒地、盲目地、以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不容反对地拉着他跟随着自己。就好像他衣服的一角让车轮轧住,连他也给拖到火车底下去了。

    最初,――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有一个问题使他很感兴趣:为什么几乎一切罪行都这么容易被发觉和败露,而且几乎所有罪犯都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他逐渐得出各种各样很有意思的结论,照他看,最主要的原因与其说在于掩盖罪行,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不如说在于犯罪者本人;罪犯本人,而且几乎是每一个罪犯,在犯罪的那一瞬间都会意志衰退,丧失理智,恰恰相反,正是在最需要理智和谨慎的那一瞬间,幼稚和罕见的轻率却偏偏取代了意志和理智。根据他的这一信念,可以得出结论:这种一时糊涂和意志衰退犹如疾病一般控制着人,渐渐发展,到犯罪的不久前达到顶点;在犯罪的那一瞬间以及此后若干时间内,仍然保持这种状态不变,至于这会持续多久,就要看各人的情况了;以后也会像各种疾病一样消失。问题是:是疾病产生犯罪呢,还是犯罪本身,由于它的特殊性质,总是伴随着某种类似疾病的现象?他尚未感觉到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

    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后,他断定,他本人,在他这件事情上,不可能发生这一类病态心理变化,在实行这一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时,他绝不会失去理智和意志,而这仅仅是因为,他所筹划的――“不是犯罪”……使他得以作出最终决定的整个过程,我们就略而不谈了吧;就是不谈这些,我们也已经扯得太远了……我们只补充一点,这件事情中那些实际的、纯粹技术性的困难,在他的头脑里只起最次要的作用。“只要对这些困难保持清醒的头脑和意志,到时候,到必须了解一切细节,了解事情的一切微妙之处的时候,一切困难都会克服的……”但事情并未开始。他一直完全不相信自己的最后决定,而当时候到了,却一切都不是那么一回事,不知怎的似乎那么突然,甚至几乎是出乎意料。

    他还没下完楼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意外情况就使他束手无策,不知所措了。他走到和往常一样总是敞着的、女房东的厨房门前,小心翼翼地往厨房里瞟了一眼,想事先看清:娜斯塔西娅不在的时候,女房东本人是不是在那儿?如果她不在厨房里,那么她的房门是不是关好了?以免他进去拿斧头的时候,她从自己屋里朝外张望,恰好看见。但是当他突然看到,这一次娜斯塔西娅不但在家,在厨房里,而且还在干活,正从篮子里拿出几件内衣,分别晾到绳子上去,这时他感到多么惊讶!她一看到他,立刻停住不晾衣服了,回过头来望着他,一直到他走了过去。他转眼望着别处,走了过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但事情已经完了,因为没有斧子!他受到了一次可怕的打击。

    “我凭什么,”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他想,“我凭什么断定这个时候她一定不在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想当然作出这样的判断?”他仿佛吃了一次败仗,甚至感到自尊心受了伤害。由于愤怒,他想嘲笑自己……他心中隐隐升起一股兽性的怒火。

    在大门口他犹豫不决地站住了。他不愿为了作作样子,就这样到街上去散步;回家去吧――他就更不愿意了。“而且失去了一个多好的机会啊!”他含糊不清地说,无目的地站在大门口,正对着管院子的人那间阴暗的小屋,小屋的门也在敞着。突然他颤栗了一下。离他两步远的管院子的人的小屋里,一条长凳底下,靠右边有个什么东西亮闪闪的,闯入他的眼帘……他向四面张望了一下,一个人也没有。他踮着脚尖走到管院子的人住房门前,下了两级台阶,用微弱的声音喊了一声管院子的。“果然,不在家!不过,就在附近什么地方,就在院子里,因为房门大敞着。”他飞速奔向斧头(这是一把斧头),从长凳子底下把放在两块劈柴之间的斧头拖了出来;他没出屋,就在那儿把斧头挂到环扣上,双手插进衣袋,然后走出管院子的人的小屋;谁也没有发觉!“理智不管用,魔鬼来帮忙!”他古怪地冷笑着想。这一机会使他受到极大的鼓舞。

    他在路上慢慢地走着,神情庄重,不慌不忙,以免引起怀疑。他很少看过路的行人,甚至竭力完全不看他们的脸,尽可能不惹人注意。这时他想起了他那顶帽子。“我的天哪!前天我就有钱了,可是没能换一顶制帽!”他从心里咒骂自己。

    他偶然往一家小铺里望了一眼,看到壁上的挂钟已经七点过十分了。得赶快走,可同时又得绕个弯儿:从另一边绕到那幢房子那儿去……

    从前他偶然想象这一切的时候,有时他想,他会很害怕。但现在他并不十分害怕,甚至完全不觉得害怕。此时此刻,他感兴趣的甚至是一些不相干的想法,不过感兴趣的时间都不久。路过尤苏波夫花园①的时候,他想起建造高大喷泉的计划,甚至对此很感兴趣,他还想到,这些喷泉会使所有广场上的空气都变得十分清新。渐渐地他产生了这样的信念:如果把夏季花园②扩大到马尔索广场,甚至和米哈依洛夫宫周围的花园连成一片,那么对于城市将是一件十分美好、极其有益的好事。这时他突然对这样一种现象发生了兴趣:为什么恰恰是在所有大城市里,人们并不是由于需要,但不知为什么却特别喜欢住在城市里那些既无花园,又无喷泉,又脏又臭,堆满各种垃圾的地区?这时他想起自己在干草广场上散步的情况,刹时间清醒起来。“胡思乱想,”他想,“不,最好什么也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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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尤苏波夫花园是尤苏波夫公爵的私人花园,在叶卡捷林戈夫斯基大街(现在的李姆斯基―科萨科夫大街)对面的花园街上,现在是儿童公园。

    ②最有名的古老花园之一。

    “大概那些给押赴刑场的人就是像这样恋恋不舍地想着路上碰到的一切东西吧,”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忽然一闪,不过仅仅是一闪而过,就像闪电一样;他自己赶快熄灭了这个想法的火花……不过,已经不远了,瞧,就是这幢房子,就是这道大门。不知什么地方钟地一声响。“怎么,莫非已经七点半了吗?不可能,大概这钟快了!”

    他运气不错,进大门又很顺利。不仅如此,甚至好像老天帮忙似的,就在这一瞬间,刚刚有一辆装干草的大车在他前面驶进了大门,他从门口进去的这段时间,大车完全遮住了他,大车刚从大门驶进院子,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从右边溜了进去。可以听到,大车的另一边有好几个人的声音在叫喊、争吵,可是谁也没有发觉他,迎面也没遇到任何人。冲着这个正方形大院子的许多窗户这时候全都敞着,不过他没抬头――没有力气抬头。去老太婆那儿的楼梯离得不远,一进大门往右拐就是。他已经到了楼梯上……

    他松了口气,用一只手按住怦怦狂跳不已的心,马上摸了摸那把斧头,又一次把它扶正,然后小心翼翼、悄悄地上楼,不时侧耳倾听。不过那时候楼梯上也阒无一人;所有房门都关着;没遇到任何人。不错,二楼一套空房子的房门大敞着,有几个油漆工在里面干活,不过他们也没看他。他站了一会儿,想了想,然后继续往上走。“当然啦,最好这儿根本没有这些人,不过……上面还有两层楼呢。”

    啊,这就是四楼了,这就是房门,这就是对面那套房子;那套房子是空着的。三楼上,老太婆住房底下的那套房子,根据一切迹象来看,也是空着的:用小钉钉在门上的名片取下来了――搬走了!……他感到呼吸困难。有一瞬间一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是不是回去呢?”可是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却侧耳倾听老太婆住房里的动静:死一般的寂静。随后他又仔细听听楼梯底下有没有动静,很用心地听了很久……然后,最后一次朝四下里望了望,悄悄走到门前,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再一次摸摸挂在环扣上的斧头。“我脸色是不是发白……白得很厉害吗?”他不由得想,“我是不是显得特别激动不安?她很多疑……是不是再等一等……等心不跳了?……”

    但心跳没有停止。恰恰相反,好像故意为难似的,跳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厉害……他忍不住了,慢慢把手伸向门铃,拉了拉铃。过了半分钟,又拉了拉门铃,拉得更响一些。

    没有反应。可别胡乱拉铃,而且他这样做也不合适。老太婆当然在家,不过她疑心重重,而且就只有她独自一个人。他多少有点儿了解她的习惯……于是又一次把耳朵紧贴在门上。是他的听觉如此敏锐呢(一般说这是难以设想的),还是当真可以听清里面的声音,不过他突然听到了仿佛是手摸到门锁把手上的小心翼翼的轻微响声,还听到了仿佛是衣服碰到门上的的响声。有人不动声色地站在门锁前,也像他在外面这样,躲在里面侧耳谛听,而且好像也把耳朵贴到了门上……

    他故意稍动了动,稍微提高声音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以免让人看出他在躲躲藏藏;然后又第三次拉了拉门铃,不过拉得很轻,大模大样地,让人听不出有任何急不可耐的情绪。后来回想起这一切,清晰地、鲜明地回忆起这一切时,这一分钟已永远铭刻在他的心中;他不能理解,他打哪儿来的这么多花招,何况他的头脑这时已失去思考能力,连自己的身躯他也几乎感觉不到了……稍过了一会儿,听到了开门钩的响声。

    第一卷 第07章

    像那次一样,房门开了很窄的一条缝,又是两道锐利和不信任的目光从黑暗中注视着他。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发慌了,犯了一个严重错误。

    他担心,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老太婆会觉得害怕,而且也不指望他的这副样子能消除她的疑心,于是他一把抓住房门,朝自己这边猛一拉,以免老太婆忽然又想把门关上。看到这一情况,她没有把门拉回去,可是也没放开门锁上的把手,这样一来,他差点儿没有把她连门一道拉到楼梯上来。看到她拦在门口。不放他进去,他一直朝她走了过去,她惊恐地往旁边一闪,想要说什么,可是又好像说不出来,于是瞪大了双眼直瞅着他。

    “您好,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他尽可能随随便便地说,可是他的声音不听话,猝然中断了,而且颤抖起来,“我给您……拿来一样东西……嗯,最好咱们还是到这儿来……到亮处来……”说着,他丢下她,不待邀请,径直走进屋里。老太婆跟在他后面跑进来;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

    “上帝啊!您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您有什么事?”

    “得了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您的熟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瞧,拿来了抵押品,前两天说过要拿来的……”说着,他把抵押品递给她。

    老太婆瞅了瞅那件抵押品,但立刻又用双眼盯着这个不速之客的眼睛。她十分留心、恶狠狠地、怀疑地瞅着他。约摸过了一分钟光景;他甚至好像觉得,她眼里有类似嘲笑的神情,似乎她已经什么都猜到了。他感到惊慌失措,几乎感到可怕,可怕到了这种程度,似乎她再这样一言不发地瞅着他,再瞅上半分钟,他就会从这儿逃跑了。

    “唉,您干吗这样看着我,就像不认识似的?”他突然恶狠狠地说。“想要,就拿去,不想要,我就去找别人,我没空。”

    他本不想说这些话,可是这些话却突然脱口而出。

    老太婆镇静下来了,看来,客人的坚决语调使她受到了鼓舞。

    “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爷,这么突然……这是什么啊?”

    她瞅着那件抵押品,问。

    “银烟盒:上次我不是说过了吗。”

    她伸出手来。

    “可您脸色怎么这么白?手也在发抖!吓了一跳,是吗,先生?”

    “寒热病发作了,”他断断续续地回答。“不由自主地脸色发白……既然没有吃的,”他补上一句,勉强才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又没有力气了。但是这回答似乎合情合理;老太婆把抵押品接了过去。

    “这是什么啊?”她问,手里掂量着那件抵押品,又一次盯着拉斯科利尼科夫仔细看了看。

    “这东西……烟盒……是银子的……您看看吧。”

    “可怎么,好像不是银的……咦,捆起来了。”

    她竭力想解开捆在上面的细绳,转身面对窗户,冲着亮光(别看天气闷热,她的窗子全都关着),有几秒钟背对他站着,完全不管他了。他解开大衣,从环扣上取下斧头,不过还没有完全拿出来,而只是用右手在衣服里面轻轻握着它。他的手非常虚弱;他自己感觉到,每一瞬间手都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僵硬了。他担心会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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