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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6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
更新时间:2018-06-23 22:20:00
的人?什么?现在您可怜我吗,先生,还是不可怜呢?你说呀,先生,可怜还是不可怜?嘿,嘿,嘿,嘿!”

    他本想斟酒,可是酒已经没了。装半什托夫的酒壶已经空了。

    “干吗要可怜你呀?”又来到他们身边的老板喊了一声。

    一阵哄堂大笑,甚至还听到有骂人的声音。正在听的和并没听的人都在哄笑,叫骂,就这样,大家都只瞅着退职的官吏一个人。

    “可怜!干吗要可怜我呀!”马尔梅拉多夫突然大喊一声,情绪十分激昂,朝前伸着一只手站了起来,仿佛他就只等着这些话似的。“干吗要可怜呢,你说?是的!我没什么好可怜的!该把我钉到十字架上,钉到十字架上,而不是怜悯!可是,钉死我吧,法官,钉死我吧,钉死以后,再可怜吧!到那时我会自己走到你跟前去,去受死刑,因为我不是渴望快乐,而是渴望悲痛和眼泪!……卖酒的,你是不是认为,你这半什托夫酒我喝着是甜的?悲痛,我在酒壶底寻找的是悲痛,悲痛和眼泪,我尝到了,也找到了;而怜悯我们的,是那个怜悯所有的人、了解一切人、而且了解一切的人,他是唯一的,他也是法官。在那一天,他会走来,问:‘那个女儿在那里呢,为了凶恶和害肺病的后母,为了别人年幼的孩子,她出卖了自己,那个女儿在哪里呢?尘世上她的父亲是个很不体面的酒鬼,她不仅不畏惧他的兽行,反而对他表示怜悯?’并且说:‘你来!我已经赦免过你一次了……赦免过你一次了……现在你的许多罪都赦免了,因为你的爱多……’①他一定会赦免我的索尼娅,一定会赦免她,我就知道,一定会赦免的……不久前我在她那儿的时候,这一点我心里就感觉到了!……所有的人他都要审判,并赦免他们,不论是心地善良的,还是凶恶的,聪明的,还是温顺的……等到审判完他们,他就会对我们说:‘你们,’他会说,‘你们也来吧!喝酒的来吧,懦弱的来吧,无耻的来吧!’于是我们大家都毫不羞愧地走出来。站在那里。于是他就说:‘你们都是猪猡!作兽相,受兽的印记②;但你们也来吧!’聪明智慧的和有理智的人都会说:‘上帝啊!你为什么接受这些人?’他会说:‘聪明智慧的人们,我所以接受他们,有理智的人们,我所以接受他们,是因为这些人中没有一个认为自己配得上受这样的对待……’于是他把自己的手伸给我们,我们都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一切我们都会明白的!到那时候我们就一切都明白了……所有的人都会明白……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连她也会明白的……上帝啊,愿你的天国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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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八章四十七节。原文是:“所以我告诉你,他许多的罪都赦免了,因为他的爱多……”作者引用时,稍作了一些改动。

    ②见《新约全书・启示录》第十三章十四、十六节。

    他又坐到长凳上,看上去疲惫不堪,极端虚弱,他谁也不看,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人,深深地陷入沉思。他的话使人产生了某种印象;有一会儿鸦雀无声,但不久又听到了和先前一样的笑声和辱骂声:

    “他在大发议论呢!”

    “他胡说八道!”

    “小官僚!”

    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话。

    “咱们走吧,先生,”马尔梅拉多夫突然抬起头来,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请您送我回去……科泽尔的房子,在院子里。该……去见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早就想走了;他自己就打算送他回去。马尔梅拉多夫的两条腿与他说话的那股劲头比起来要虚弱得多,他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到年轻人身上。只需走两三百步。离家越近,这个酒鬼越感到惊慌和恐惧。

    “我现在怕的不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忐忑不安、含含糊糊地说,“也不是怕她揪头发。头发算得了什么!……头发不值一提!这是我说的!要是揪头发,那甚至倒好过些,我怕的不是那个……我……怕的是她的眼睛……不错……是眼睛……她脸上的红晕我也怕……还有――我还怕她的呼吸……你看到过得这种病的人是怎么呼吸的吗……在感情激动的时候?孩子们的哭声我也害怕……因为,要是索尼娅不养活他们……那我真不知道会怎样!真不知道!可挨打我倒不怕……你要知道,先生,这样的殴打不仅不会让我感到痛苦,反倒会让我觉得快活……因为不这么着,我自己就受不了。打倒好些。让她打吧,让她出口气吧……这样倒好些……瞧,就是这幢房子。科泽尔的房子。他是个钳工,德国人,挺有钱……请领我进去!”

    他们从院子里进去,上了四楼。越上去楼梯越暗。已经差不多十一点了,虽说在这个季节彼得堡没有真正的黑夜①,可是楼梯上边还是很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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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夏天彼得堡是“白夜”季节。

    最上面一道楼梯尽头,一扇熏黑了的小门敞着。一个蜡烛头照亮了十来步长的一间极其简陋的小屋;从楼梯平台上就能看到整个屋里的情况。东西丢得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孩子们穿的各种破衣服更是如此。后半间房子前挂着一条破床单。大概床就摆在床单后面。屋里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破烂不堪的漆布面的沙发,沙发前摆着一张厨房里用的旧松木桌子,没上过漆,上面也没铺任何东西。桌边一个铁烛台上点着一段快要燃尽的脂油蜡烛头。看来马尔梅拉多夫是住在一间单独的房间里,而不是住在半间屋里,不过他这间房间是条通道。通往里面几间像笼子般的小房间的门半开着,那些小房间是由阿玛莉娅・利佩韦赫泽尔的一套住房分隔成的。那里人声嘈杂,喊声尖锐刺耳。人们在哈哈大笑。大概正在打牌和喝茶。有时会从里面飞出几句不堪入耳的话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就认出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这是一个瘦得可怕的女人,相当高,身材苗条匀称,还有一头美丽的深褐色头发,面颊当真红艳艳的。她双手紧按着胸口,嘴唇干裂,呼吸时快时慢,若断若续,正在自己那间不大的屋子里踱来踱去。她两眼闪闪发光,好像寒热发作,但目光锐利而又呆板,将要燃尽的蜡烛头最后的微光在她脸上轻轻抖动着,烛光中这张神情激动不安、害肺病的脸,使人产生一种痛苦的印象。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她好像只有三十来岁,当真与马尔梅拉多夫并不相配……她既没听到、也没发觉进来的人;大概她正想得出神,所以既听不到,也看不见。屋里又闷又热,可是她没有开窗;从楼梯上飘进一股臭气,但通楼梯的门却没关上;一阵阵抽香烟的烟,犹如波浪一般,穿过没关好的房门,从里面屋里冲了进来,她在咳嗽,可是没有把房门掩上。只有五、六岁的、最小的女儿蜷缩着身子,头埋在沙发上,半躺半坐地睡在地板上。一个比她大一岁的小男孩,浑身发抖,正在墙角落里哭泣。大概他刚挨过打。八、九岁的大女儿个子挺高,瘦骨嶙嶙,穿一件千疮百孔的破衬衣,裸露的双肩上披着一件德拉德达姆呢的旧斗篷,大概这件斗篷是两年前给她缝的,因为现在已经达不到她的膝盖了;她正站在墙角落里小弟弟的身边,用自己干瘦得像火柴棒样细长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她大概是在哄他,正对着他悄悄地说着什么,千方百计让他别再哭起来,同时用自己那双老大老大的黑眼睛恐惧地注视着母亲,在她那瘦削、惊恐的小脸上,那双眼睛好像显得更大了。马尔梅拉多夫没有进屋,就在房门口跪下来,却把拉斯科利尼科夫推到了前面。那女人看到一个陌生人,刹时间清醒过来,心不在焉地站在他的面前,仿佛在猜测:他进来干什么?但她大概立刻就想到,他是要到另外那些房间里去,因为他们的这一间是个通道。想到这一点,她已经不再注意他,于是走到通往楼梯平台的门前,想要把门关上,这时看到了跪在门坎上的丈夫,突然大喊一声:

    “啊!”她气得发狂,大声叫嚷,“回来了!囚犯!恶棍!……钱呢?你口袋里有什么,让我看看!衣服也不是原来那一身了!你的衣服呢?钱呢?说啊!……”

    说着,她冲上来搜他身上。马尔梅拉多夫立刻听话而顺从地张开双臂,让她搜他的口袋时更方便些。钱连一戈比也没有。

    “钱呢?”她大声嚷嚷。“噢,天哪,莫非他都喝光了吗!箱子里还有整整十二个卢布呢!……”突然她发疯似地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拖进屋里。马尔梅拉多夫顺从地跟在后面跪着往里爬,好让她拖起来省点儿力气。

    “这也让我觉得快乐!我并不感到这是痛苦,而是享―乐,先―生,”他大声叫喊,因为给揪着头发,他全身摇摇晃晃,甚至额头在地板上碰了一下。在地板上睡觉的孩子醒了,大哭起来。墙角落里的小男孩忍不住浑身发抖,吓得要命,几乎是歇斯底里地高声叫喊,扑到姐姐怀里。大女儿仿佛从噩梦中惊醒,全身簌簌发抖,好似一片树叶。

    “全喝光了!全都买酒喝了,都喝光了!”可怜的女人绝望地叫喊,“衣服也不是那一件了!他们都在挨饿,都在挨饿呀!(她搓着双手,指指孩子们)。噢,该死的生活!可你们,你们不害臊吗,”她突然骂拉斯科利尼科夫,“从酒馆里来的!

    你跟他一道喝酒了?你也跟他一道喝过!滚!”

    年轻人一言不发,急忙走了出去。这时通里间的房门突然大敞四开,有几个好奇的人从门里往外张望。伸出一些戴小圆便帽的脑袋,一个个厚颜无耻,嘻皮笑脸,有的嘴里叼着香烟,有的含着烟斗。可以看到有些人身穿睡衣,敞着怀,有人穿着夏天穿的内衣,很不成体统,有人手里还拿着牌。给揪着头发的马尔梅拉多夫大声叫喊,说他觉得这是享乐的时候,他们笑得特别开心。他们甚至走进屋来;最后听到一声吓人的尖叫:这是阿玛莉娅・利佩韦赫泽尔挤到了前面,想按照她自己的意志来整顿秩序,吓唬这个可怜的女人,以带侮辱性的命令口吻叫她明天就搬走,而这样威胁她已经是第一百次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临走时伸手到衣袋里,随手抓出一把铜币,――这是他在小酒店里换开一个卢布找回的零钱――悄悄地放到了窗口。后来,已经到了楼梯上,他又改了主意,想要回转去。

    “唉,我这是干了件多傻的蠢事,”他想,“他们这里有索尼娅呢,而我自己却需要钱。”但是考虑到把钱拿回来已经不可能了,而且即使能拿回来,他反正也不会去拿,于是挥了挥手,回自己的住所去了。“索尼娅也要买化妆用的香膏,不是吗,”在街上走着的时候,他继续想,并且挖苦地冷笑了一声,“要保持这种整洁就得花钱……嗯哼!看来索尼娅今天也未必会弄到钱,不是吗,因为猎珍贵的野兽……开采金矿……同样都担风险……所以,如果没有我这些钱,他们明天就得喝西北风了……唉,可怜的索尼娅!然而他们竟能挖出一口多好的矿井!而且在开采!不是吗,是在开采嘛!而且也习惯了。哭过一阵子,也就习惯了。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

    他陷入沉思。

    “唉,如果我想得不对呢,”他突然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音说,“如果,总的来说,整个人种,全人类,当真不是卑鄙的东西,那么就意味着,其他一切全都是偏见,只不过是心造的恐惧,任何障碍都不存在,而那也就理应如此了!……

    第一卷 第03章

    第二天,已经很迟了,他才醒来,夜里睡得很不安宁,睡眠并没能使他恢复精神。他醒来时火气很大,很容易激动,恶狠狠的,而且憎恨地看了看自己那间小屋。这是一间很小而且十分简陋的陋室,只有六步长,墙纸已经发黄,落满了灰尘,而且都快从墙上掉下来了,小屋那么矮,个子稍高一点儿的人在屋里会感到提心吊胆,老是觉得,似乎头就要撞到天花板上。家具配这小屋倒是挺合适的:三把远非完好无损的旧椅子,一张上过漆的桌子摆在墙角落里,桌上放着几本练习本和几本书;练习本和书上落满灰尘,单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已经很久没有人碰过它们了;最后,还有一张笨重的大沙发,几乎占据了一面墙壁和半间屋子,沙发上曾经蒙着印花布面,可是现在面子已经破烂不堪,这张沙发也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床铺。他经常和衣睡在沙发上,没有床单,把自己上大学时穿的那件已经破旧的大衣盖在身上,床头放了个小枕头,他把所有的内衣,不管是干净的,还是穿脏了的,统统都垫在枕头底下,好让枕头显得高一些。沙发前摆着一张小桌。

    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已经到了极点;但是在目前的精神状态下,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觉得,这样倒挺惬意。他毅然决然地离群索居,就像乌龟缩进了龟甲,就连有责任服侍她的女仆有时朝他屋里看上一眼,一见到她的脸,也会惹得他大动肝火,使他痉挛。有一些过分专心致志思考什么问题的偏执狂往往就是这样的。他的女房东已经有两个星期不再给他送饭来了。尽管他没有饭吃,可直到现在他还没想过要去和她交涉一下。女房东的女厨子和唯一的女仆娜斯塔西娅倒有点儿喜欢房客的这种心情,于是索性不再来收拾、打扫他的房间了,只是一星期里有时偶尔有一次拿起扫帚来打扫一下。现在就是她叫醒了他。

    “起来吧,还睡什么!”她站在他床前大声喊,“八点多了。

    我给你送茶来了;要喝茶吗?大概饿瘦了吧?”

    房客睁开眼,颤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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