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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45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更新时间:2018-06-23 22:17:34
这个儿子格外象他的母亲。霍.阿卡蒂奥穿着黑塔夫绸的西服,衬衫领子又硬又圆,一条打着花结的缎带代替了领带。这是个脸色苍白、神情倦怠的人,露出一种诧异的目光,长着一个柔弱的嘴巴,光滑的黑发从中分开,纹路又直又细,这头圣徒的假发显示出矫揉造作的样子。他的面孔象石膏一样白,刮得千干净净的下颏留着一块块有点发青的阴影,似乎说明良心的谴责,他有一双青筋毕露、苍白浮肿的手――游手好闲者的手,左手无名指上嵌着圆形乳白色宝石的大戒指耀人眼目。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给他开门以后,一眼就看出站在他面前的是从远方来的人。他走过哪儿,哪儿就留下花露水的香味,在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乌苏娜为了在双目失明的黑暗中找到他,也曾给他洒过这种花露水。不知怎的,多年不见,霍・阿卡蒂奥依然象从前一样,是个悒郁孤僻的小老头儿。他径直走进母亲的卧室,在这间卧室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按照梅尔加德斯的处方,在属于他祖父的曾祖父的那只坩埚里,整整熬了四个月的水银,才使菲兰达的尸体没有腐烂。霍・阿卡蒂奥什么也没问。他俯身在已故的菲兰达额头上吻了一下,便从她那裙子的贴身口袋里掏出三只还没用过的宫托、一把衣橱钥匙。他那坚定利索的动作跟他那倦怠的神情实在不相称。他从衣橱里翻出那只刻着族徽的首饰箱,首饰箱是用一块绸子裹着的,透出檀香木的芬芳,他随手把它打开――只见箱底上放着一封长信;在这封信里,菲兰达倾诉了自己的衷肠,讲述了生前瞒着儿子的一切。霍・阿卡蒂奥站着,饶有兴昧地读完母亲的信,没有露出任何激动情绪;他在第三页上停顿了一下,就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仿佛刚认识他似的。

    “这么说,”他开口道,嗓音里有点刮胡子的响声。“你就是杂种罗?”

    “我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快滚回自己的房间去,”霍・阿卡蒂奥说。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只好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连菲兰达孤寂的出殡也没去看一眼。有时,他从敞开的厨房门里望见霍・阿卡蒂奥气喘吁吁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深夜听到一间间破旧的卧窒里传来他的脚步声。不过他一连几个月都没听到霍・阿卡蒂奥的嗓音,倒不是因为霍・阿卡蒂奥没跟他谈话,而是因为他自己既没有谈话的愿望,也没有时间考虑羊皮纸手稿以外的其他事情。菲兰达死后,他从地窖里取出仅存的两条小金鱼中的一条,到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那家书店里去买他需要的那几本书。他路上见到的一切都没引起他的任何兴趣,也许是他没有什么可以回忆的,没有什么可跟看见的事物相比较的;那些荒凉的街道和无人过问的房子,就跟以往一些日子他所想象的完全一样,当时只要望上它们一眼,哪怕献出整个身心他都愿意,从前菲兰达不准他出门,这一次是他自己允许自己的;他决心走出房子,不过仅这一次,在最短的时间里,怀着唯一的目的,所以他一刻不停地跑过十一条街道,正是这十一条街道把他家的房子和那条昔日有人圆梦的小街远远地隔开。他心里卜卜直跳,走进一间杂乱、昏暗的屋子,屋子里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看来,这不是一家书店,而是一座旧书公墓,一堆堆旧书毫无秩序地放在蚂蚁啃坏的、布满蜘蛛网的书架上,不但放在书架上,还放在书架之间窄窄的过道里,放在地板上。在一张堆放着许多巨著的长桌上,店主正在不停地写着什么,既无头也无尾;他在练习簿里撕下一张张纸儿,写满了弯弯扭扭的紫色小字。他那漂亮的银白色头发垂在额上,犹如一绺白鹦鹉的羽毛。他象那些博览群书的人一样,滴溜溜的小眼睛里闪着温和善良的亮光。他满身大汗地坐在那儿.只穿着一条短裤,甚至没有抬头看来人一眼。在这乱得出奇的书堆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没有特别费劲就找出了他需要的五本书,它们正好放在梅尔加德斯指点过的地方。他一句话没说,就把挑选出来的几本书和一条小金鱼递给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加泰隆尼亚人翻了翻书,眼脸又象蛤壳似地合上了。“你该不是疯了吧,”他讲了一句家乡话,耸耸肩膀,又把书和金鱼递给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拿去吧,”他改用西班牙语说。“最后一个看这些书的人,大概是瞎子伊萨克,你可得仔细想想自己干的事情。”

    这时,霍・阿卡蒂奥修复了梅梅的卧室,叫人把丝绒窗帷和总督床上的花帐幔洗干净,又整顿了一下浴室;浴室里水泥浴池的四壁上,不知蒙着一层什么东西,黑黝黝的,有点毛糙。他只是占用了卧室和浴室,在里面塞满了各种废物:弄脏的异国小玩意儿、廉价的香水和伪造的首饰。在其他的房间里,只有家庭祭坛上的圣徒塑像引起他的注意。但不知为什么没中他的意,有一天晚上,他从祭坛上取下那些塑像,搬到院子里,生起一堆火,把它们都烧成了灰。平时他总是中午十二点起床。醒来以后,穿上一件绣着金龙的破晨衣,把脚往一双镶着金流苏的拖鞋里一塞,就走进浴室,在那儿开始举行自己的沐浴程式,从它的隆重程度和缓慢劲儿来看,好象俏姑娘雷麦黛丝恪守的那套沐浴程式。在下浴池之前,他先从三只白色小瓶里倒出三种香精,撒在水中。然后,他不象俏姑娘雷麦黛丝那样,靠一只南瓜形容器的帮助来沐浴,而是把身体泡在香气扑鼻的水里,仰卧两小时,清凉的水和对阿玛兰塔的回忆简直使他昏昏欲睡。他回来之后没过几天,便脱掉了在这儿穿着嫌热的塔夫绸西服――那套唯一的礼服,换上一条牛仔裤,就象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去上舞蹈课时绷在腿上的那种裤子,还有一件绣着自己的名字第一个字母的真丝衬衫。他每星期都把这套衣服在浴池里洗两次;晾晒的时候,他没有其他替换的衣服,只好穿着晨衣走来走去。霍・阿卡蒂奥从来不在家里用午餐。等晌午的炎热一过,他就上街,直到深夜才回来,然后又满脸愁容地在一个个房间里踱来踱去,气喘吁吁,思念着阿玛兰塔。在家乡的这座房子里,只有阿玛兰塔和夜灯的微光下圣徒吓人的眼睛,还保存在他的记忆里。在罗马,在一个个虚无缥缈的八月之夜,他不知梦见过阿玛兰塔多少次:她穿着一条花边裙子,手里拿着一块头巾,从大理石浴池里缓缓站起身来,脸上流露出一个异乡人的优愁。奥雷连诺上校总是竭力使阿玛兰塔的形象沉没在血腥的战争泥沼里。霍・阿卡蒂奥跟他不同,在母亲用一些关于宗教感召的寓言哄骗他的时候,他是一直想把阿玛兰塔的形象活生生地保存在感情深处的。无论他或菲兰达都从未想到过,他们的通信不过是谎言的交换而已。到达罗马之后不久,霍.阿卡蒂奥就离开了宗教学校,但他继续维持着关于自己正在学习神学和宗教法规的假象,为的是不失掉一份幻想中的遗产――他母亲那一封封荒诞的信曾一再提到过这份遗产;那份遗产也许能使他摆脱贫困,把他从特拉斯特维尔的一间小屋子解救出来――他和两个朋友就寄居在这座小屋的阁楼上。一收到菲兰达在死亡预感的驱迫下写的最后一封信,他就把一些破烂的冒牌奢侈品塞进箱子,坐上轮船,远渡重洋。在船舱里,侨民们象屠宰场里的牛似的挤成一堆,吃着冰冷的通心面和生蛆的干酪。菲兰达的遗嘱事实上只是一份详细而又过时的灾难清单,他还没看完这份遗嘱,光从倒塌的家具和杂草丛生的长廊看来,已经猜到自己掉进了一个不能自拔的陷阱,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再也见不到罗马春天那璀璨夺目的阳光,呼吸不到它那洋溢着古代文物气息的空气了。在折磨人的气喘引起失眠的夜晚,他反复衡量自己遭受灾难的深度,在阴森森的房子里走来走去。从前,正是在这座房子里,乌苏娜曾用老年人的一套胡言乱语,勾起他对世界的恐惧。由于害怕在一片黑暗中失去霍・阿卡蒂奥,她又让他养成独自坐在卧室一个角落里的习惯。她说,一到天黑,死鬼就会出现。开始在这座房子里游荡,只有那个角落是死鬼不敢看一眼的地方。“如果你干什么坏事,”乌苏娜吓唬他,“上帝的仆人立刻会把一切都告诉我。”于是他在那儿度过了童年时代的一个个夜晚,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只小凳上,在圣像那不可捉摸的冰冷目光下,吓得汗流浃背。其实,这种附加的折磨完全是不必要的,当时霍・阿卡蒂奥早已对他周围的一切感到恐惧,他下意识地害怕生活中可能遇见的一切,令人恼火的妓女;生出长了猪尾巴婴儿的家庭妇女;使一些人死亡、又使另一些人不断受到良心谴责的斗鸡,叫人遭到二十年战祸的枪炮;以失望和精神错乱告终的鲁莽行动;此外还有上帝无限仁慈地创造出来、又让魔鬼搞坏了的一切。每天早晨,他一觉醒来总是疲惫不堪,可是阿玛兰塔在浴池里给他洗完了澡,用小块绸子在他两腿之间亲切地扑上一点滑石粉以后,他夜间的惊恐就被阿玛兰塔温柔的手和窗上的亮光驱散了。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乌苏娜也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再讲些形形色色的鬼怪故事来吓唬他,而是用碳粉给他刷牙――让他象罗马教皇那样容光焕发;她给他修剪和磨光指甲――让那些从世界各地汇集在罗马的朝圣者为他那双保持清洁的手感到震惊;她给他洒花露水――让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不亚于罗马教皇。他曾有幸目睹教皇在甘多夫城堡宫廷的阳台上用七种语言向成群的朝圣者发表演说,但他注意的只是教皇那双仿佛在漂白剂里浸过的白净的手,还有他那一套夏装和一身淡雅的香水味儿。

    霍・阿卡蒂奥回到父母家里差不多只过了一年,就变卖了银制的枝形烛台和一只装饰着徽记的便盆――老实说,这便盆上只有徽记才是金的,――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在房子里集合起一些野男孩,并给他们充分的自由,在最热的晌午时刻,他让他们在花园里跳绳,在长廊上大声唱歌,在安乐椅和沙发上翻筋斗,他自己却在这一伙跟那一伙之间转来转去,教他们各种礼节。这时,他已经脱掉牛仔裤和真丝衬衫,穿了一套从阿拉伯人小店里买来的普通西服,不过还继续保持着倦怠的神态和教皇的风度。孩子们象从前梅梅的女伴们一样,很快就熟悉了整座房子。每到深夜,都能听到他们的饶舌声、唱歌声、打红雀声――整座房子好象一所寄宿学校,住着一群放荡不羁的孩子。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并没发现这一点,可是小客人们不久就闯到梅尔加德斯的房间前面。有一天早晨,两个野男孩猛地拉开房门,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只见一个肮里肮脏、头发蓬乱的人坐在桌子旁边钻研羊皮纸手稿。男孩们不放贸然进去,但从此却对这个古怪的陌生人发生了兴趣。他们在门外唧唧咕咕,不时往锁孔里窥视,把各种脏东西从气窗扔进房间,有一次还拿洋钉从外面把门窗钉死,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只好花上整整半天工夫给自己开辟一条出路。由于没有惩罚孩子们玩的把戏,姑息了他们,他们的胆子更大了。有一次,趁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厨房的时候,四个男孩钻进他的房间,企图毁掉羊皮纸手稿。不想他们刚一抓起发黄的稿卷,一股无形的力量一下子把他们提了起来,把他们一个个悬在空中,直到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回来,从他们手里夺回了羊皮纸手稿。从那天起,他们再也没有打扰过他了。

    这四个男孩已经进入少年时代,可是还穿着短裤,霍.阿卡蒂奥的外表就由他们装扮。早晨他们比别人来得早,给他刮胡子,用热毛巾给他摩擦身子,给他修剪和磨光手指甲、脚趾甲,给他洒花露水。当他仰面朝天地漂在浴池里、思念阿玛兰塔的时候,他们偶尔也爬进浴池去,从头到脚给他洗澡,然后用毛巾给他擦干身子,扑点滑石粉,给他穿上衣服。在这四个男孩当中,有一个男孩长着淡褐色头发,眼睛象兔子似的,仿佛用粉红色玻璃制成,平时还留下来过夜。这孩子对霍.阿卡蒂奥依依不舍,在霍・阿卡蒂奥因气喘病失眠时,都不离开他,陪着他在一个个漆黑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有一天半夜,在乌苏娜的卧室里,他们忽然发现水泥地面的缝隙里冒出一道奇异的金光,似乎有个地下太阳把卧室的地面变成了闪闪发亮的橱窗。为了弄清这是怎么回事,根本无需点灯,他们只是在乌苏娜床铺的角落里,在升起的光最亮的地方,稍稍揭起几块裂缝的石板一看;石板下出现一个地窖,原来这就是奥雷连诺第二那么苦恼而又顽固地寻找的地窖。地窖里放着三只帆布袋,用一条铜丝拴着,里面总共七千二百四十个金币,它们在一片漆黑中光采熠熠,犹如一块块烧红的炭。

    宝藏的发现仿佛是黑夜中迸发的一片亮光。然而,霍.阿卡蒂奥并没有去实现自己穷困时代梦寐以求的理想,也没有带着这突然降临的财富回罗马去,却把父母的房子变成了一片荒弃的乐土。他更新了卧室里的丝绒窗帘和天盖形花帐幔,又叫人在浴室里用石板铺地,用瓷砖砌墙。餐厅里摆满了糖渍水果、熏制腊味和醋腌食物。关闭的储藏室又启开了,里面放着葡萄酒和蜜酒;这些饮料都装在一只只箱子里,箱子是他亲自从火车站领回来的,上面写着霍・阿卡蒂奥的名字。有一天夜里,他跟自己的四个宠儿举行了一次盛大的酒宴,酒宴一直持续到天亮。早晨六点,他们光着身子走出卧室,把浴池里的水放掉,装满了香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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