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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37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更新时间:2018-06-23 22:17:34
拥挤地住在快要倒塌的板棚里,工程师们不给他们修建茅房,而是每逢圣诞节在镇上安置若干活动厕所,每五十个人使用一个厕所,而且这些工程师还当众表演如何使用厕所,以使它们寿命长久一些。身穿黑衣服的老朽的律师们,从前曾经围着奥雷连诺上校打转,现在却代表香蕉公司的利益,好象耍魔术一样巧妙地驳斥了工人们的控诉。工人们拟了一份一致同意的请愿书,过了很久官方才通知香蕉公司。布劳恩先生刚刚听到请愿书的事,立即把玻璃顶棚的华丽车厢挂在列车上,带着公司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悄悄地离开了马孔多。但在下个星期六,工人们在妓院里找到了其中一个人物,强迫他在请愿书副本上签了字,这个人物是一个妓女同意把他诱入陷阱的,他还赤身露体地跟这个女人躺在一起就给抓住了。然而气急败坏的律师们在法庭上证明,这个人跟香蕉公司毫无关系,为了不让任何人怀疑他们的论证,他们要政府把这个人当做骗子关进监狱。随后,工人们抓到了在三等车厢里化名旅行的布劳恩先生本人,强迫他在请愿书的另一副本上签了字。第二天,他就把头发染黑,出现在法官们面前,说一口无可指摘的西班牙语。律师们证明,这并不是亚拉巴马州普拉特维尔城出生的杰克・布劳恩先生――香蕉公司总经理,而是马孔多出生的、无辜的药材商人,名叫达戈贝托・冯塞卡。嗣后,工人们又想去抓布劳恩先生的时候,律师们在各个公共场所张贴了他的死亡证明书,证明书是由驻外使馆领事和参赞签字的,证明六月九号杰克・布劳恩先生在芝加哥被救火车轧死了。工人们厌恶这种诡辩的胡言,就不理会地方政权,向上级法院提出控诉。可是那里的法学魔术师证明,工人的要求是完全非法的,香蕉公司没有、从来没有、也决不会有任何正式工人,――公司只是偶尔雇佣他们来做些临时性的工作。所以,弗吉尼亚火腿,神奇药丸以及圣诞节厕所都是无稽之谈,法院裁定并庄严宣布:根本没有什么工人。

    *宾戈,一种赌博,从袋子里取出标有号码的牌子,放在手中纸板上的相同号码上,谁先摆满纸板号码,谁就获胜。

    大罢工爆发了。种植园的工作停顿下来,香蕉在树上烂掉,一百二十节车厢的列车凝然不动地停在铁道侧线上。城乡到处都是失业工人。土耳其人街上开始了没完没了的星期六,在雅各旅馆的台球房里,球台旁边昼夜都拥聚着人,轮流上场玩耍。军队奉命恢复社会秩序的消息宣布那一天,霍.阿卡蒂奥第二正在台球房里。他虽没有预见才能,但把这个消息看做是死亡的预兆,从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让他去看行刑的那个遥远的早晨起,他就在等候这种死亡。但是,凶兆并没有使他失去自己固有的坚忍精神。他拿球杆一碰台球,如愿地击中了两个球。过了片刻,街上的鼓声、喇叭声、叫喊声和奔跑声都向他说明,不仅台球游戏,而且从那天黎明看了行刑以后自己玩的沉默和孤独的“游戏”,全都结束了。于是他走上街头,便看见了他们。在街上经过的有三个团的士兵,他们在鼓声下整齐地行进,把大地都震动了。这是明亮的晌午,空气中充满了这条多头巨龙吐出的臭气。士兵们都很矮壮、粗犷。他们身上发出马汗气味和阳光晒软的揉皮的味儿,在他们身上可以感到山地人默不作声的,不可战胜的大无畏精神。尽管他们在霍.阿.阿卡蒂奥第二面前走过了整整一个小时,然而可以认为这不过是几个班,他们都在兜着圈儿走,他们彼此相似,仿佛是一个母亲养的儿子。他们同样显得呆头呆脑,带着沉重的背包和水壶,扛着插上刺刀的可耻的步枪,患着盲目服从的淋巴腺鼠疫症,怀着荣誉感。乌苏娜从晦暗的床上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就举起双手合成十字。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俯身在刚刚熨完的绣花桌布上愣了片刻,想到了自己的儿子霍・阿卡蒂奥第二,而他却站在雅各旅馆门口,不动声色地望着最后一些士兵走过。

    根据戒严令,军队应当在争执中起到仲裁者的作用,决不能在争执者之间当和事佬。士兵们耀武扬威地经过马孔多之后,就架起了枪支,开始收割香蕉,装上列车运走了。至今还在静待的工人们,进入了树林,仅用大砍刀武装起来,展开了反对工贼的斗争。他们焚烧公司的庄园和商店,拆毁铁路路基,阻挠用机枪开辟道路的列车通行,割断电话线和电报线。灌溉渠里的水被血染红了。安然无恙地呆在“电气化养鸡场”里的布劳恩先生,在士兵们保护下,带着自己的和同国人的家眷逃出了马孔多,给送到了安全地点。正当事态将要发展成为力量悬殊的、血腥的内战时,政府号召工人们在马孔多集中起来。号召书声称,省城的军政首脑将在下星期蔽临镇上,调解冲突。

    星期五清早聚集在车站上的人群中,也有霍・阿卡蒂奥第二。前一天,他参加了工会头头们的会议,会上指示他和加维兰上校混在群众中间,根据情况引导他们的行动。霍・阿卡蒂奥第二觉得不大自在:因为军队在车站广场周围架起了机枪,香蕉公司的、铁栅栏围着的小镇也用大炮保护起来;他一发现这个情况,总是觉得嘴里有一种苦咸味儿。约莫中午十二点钟,三千多人――工人、妇女和儿童――为了等候还没到达的列车,拥满了车站前面的广场,聚集在邻近的街道上,街道是由士兵们用机枪封锁住的。起初,这更象是节日的游艺会。从土耳其人街上,搬来了出售食品饮料的摊子,人们精神抖擞地忍受着令人困倦的等待和灼热的太阳。三点钟之前有人传说,载着政府官员的列车最早明天才能到达。疲乏的群众失望地叹了叹气。车站房屋顶上有四挺机枪的枪口对准人群,一名中尉爬上屋顶,让大家肃静。霍・阿卡蒂奥第二身边站着一个赤脚的胖女人,还有两个大约四岁和七岁的孩子。她牵着小的一个,要求她不认识的霍・阿卡蒂奥第二抱起另一个,让这孩子能够听得清楚一些。霍・阿卡蒂奥第二把孩子放在自己肩上。多年以后,这个孩子还向大家说(虽然谁也不相信他的话),中尉用扩音喇叭宣读了省城军政首脑的第四号命令。命令是由卡洛斯・柯特斯・伐加斯将军和他的秘书恩里克・加西亚・伊萨扎少校签署的,在八十个字的三条命令里,把罢工者说成是“一伙强盗”,授命军队不惜子弹,打死他们。

    命令引起了震耳欲聋的抗议声,可是一名上尉立即代替了屋顶上的中尉,挥着扩音喇叭表示他想讲话。人群又安静了。

    “女士们和先生们,”上尉低声、缓和地说,显得有点困倦。“限你们五分钟离开。”

    唿哨声和喊叫声压倒了宣布时限开始的喇叭声,谁也没动。

    “五分钟过了,”上尉用同样的声调说。“再过一分钟就开枪啦。”

    霍・阿卡蒂奥第二浑身冷汗,放下孩子,把他交给他母亲。“这帮坏蛋要开枪啦,”她嘟哝地说。霍・阿卡蒂奥第二来不及回答,因为他立刻听出了加维兰上校嘶哑的嗓音,上校象回音似的大声重复了女人所说的话,时刻紧急,周围静得出奇,霍.阿卡蒂奥第二象喝醉了酒似的,但他相信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挪动在死神凝视下岿然不动的群众,就踮起脚尖,越过前面的头顶,平生第一次提高嗓门叫道:

    “杂种!你们趁早滚蛋吧!”

    话音刚落,事情就发生了;这时,霍・阿卡蒂奥第二产生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幻觉。上尉发出了开枪的命令,十四挺机枪立即响应。但这一切象是滑稽戏。他们仿佛在作空弹射击,因为机枪的哒哒声可以听到,闪闪的火舌可以看见,但是紧紧挤在一起的群众既没叫喊一声,也没叹息一声,他们都象石化了,变得刀枪不入了。蓦然间,在车站另一边,一声临死的嚎叫,使大家从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啊一啊一啊一啊,妈妈呀!”好象强烈的地震,好象火山的轰鸣,好象洪水的咆哮,震动了人群的中心,顷刻间扩及整个广场。霍・阿卡蒂奥第二刚刚拉住一个孩子,母亲和另一个孩子就被混乱中奔跑的人群卷走了。

    多年以后,尽管大家认为这孩子已经是个昏聩的老头儿,但他还在说,霍.阿卡蒂奥第二如何把他举在头上,几乎让他悬在空中,仿佛在人群的恐怖浪潮中漂浮似的,把他带到邻近的一条街上。举过人们头顶的孩子从上面望见,慌乱的人群开始接近街角,那里的一排机枪开火了。几个人同时叫喊:

    “卧倒!卧倒!”

    前面的人已给机枪子弹击倒了,活着的人没有卧倒,试图回到广场上去。于是,在惊惶失措的状态中,好象有一条龙的尾巴把人群象浪涛似的扫去,迎头碰上了另一条街的另一条龙尾扫来的浪涛,因为那儿的机枪也在不停地扫射。人们好象栏里的牲畜似的给关住了:他们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旋转,这个漩涡逐渐向自己的中心收缩,因为它的周边被机枪火力象剪刀似的毫不停辍地剪掉了――就象剥洋葱头那样。孩子看见,一个女人双手合成十字,跪在空地中间,神秘地摆脱了蜂拥的人群。霍.阿卡蒂奥第二也把孩子摔在这儿了,他倒在地上,满脸是血,汹涌的巨大人流扫荡了空地,扫荡了跪着的女人,扫荡了酷热的天穹投下的阳光,扫荡了这个卑鄙龌龊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乌苏娜曾经卖过那么多的糖动物啊。

    霍.阿卡蒂奥第二苏醒的时候,是仰面躺着的,周围一片漆黑。他明白自己是在一列颀长、寂静的火车上,他的头上凝着一块血,浑身的骨头都在发痛。他耐不住想睡。他想在这儿连续睡它许多小时,因为他离开了恐怖场面,在安全的地方了,于是他朝不太痛的一边侧过身去,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些尸体上的。尸体塞满了整个车厢,只是车厢中间留了一条通道。大屠杀之后大概已过了几个小时,因为尸体的温度就象秋天的石膏,也象硬化的泡沫塑料。把他们搬上车来的那些人,甚至还有时间把他们一排排地堆叠起来,就象通常运送香蕉那样。霍・阿卡蒂奥第二打算摆脱这种可怕的处境,就从一个车厢爬到另一个车厢,爬到列车前去;列车驶过沉睡的村庄时,壁板之间的缝隙透进了闪烁的亮光,他便看见死了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将象报废的香蕉给扔进大海。他只认出了两个人:一个是在广场上出售清凉饮料的女人,一个是加维兰上校――上校手上依然绕着莫雷利亚(注:墨西哥地名)银色扣子的皮带,他曾试图在混乱的人群中用它给自己开辟道路。到了第一节车厢,霍.阿卡蒂奥第二往列车外面的黑暗中纵身一跳,便躺在轨道旁边的沟里,等着列车驶过。这是他见过的最长的列车――几乎有二百节运货车厢,列车头尾各有一个机车,中间还有一个机车。列车上没有一点儿灯光,甚至没有红色和绿色信号灯,他沿着钢轨悄悄地、迅捷地溜过去。列车顶上隐约现出机枪旁边士兵的身影。

    半夜以后,大雨倾盆而下。霍・阿卡蒂奥第二不知道他跳下的地方是哪儿,但他明白,如果逆着列车驶去的方向前进,就能到达马孔多。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浑身湿透,头痛已极,他在黎明的亮光中看见了市镇边上的一些房子。受到咖啡气味的引诱,他走进了一户人家的厨房,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正俯身在炉灶上。

    “您好,”他精疲力尽地说。“我是霍・阿卡蒂奥第二・布恩蒂亚。”

    他逐字地说出自己的整个姓名,想让她相信他是活人。他做得挺聪明,因为她看见他走进屋来时,面色阴沉,疲惫不堪,浑身是血,死死板板,还当他是个幽灵哩。她认出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她拿来一条毯子,让他裹在身上,就在灶边烘干他的衣服,烧水给他洗伤口(他只是破了点皮),并且给了他一块干净尿布缠在头上。然后,她又把一杯无糖的咖啡放在他面前(因为她曾听说布恩蒂亚家的人喜欢喝这种咖啡),便将衣服挂在炉灶旁边。

    霍.阿卡蒂奥第二喝完咖啡之前,一句话也没说。

    “那儿大概有三千,”他咕哝着说。

    “什么?”

    “死人,”他解释说,“大概全是聚在车站上的人。”

    妇人怜悯地看了看他。“这里不曾有过死人,”她说。“自从你的亲戚――奥雷连诺上校去世以来,马孔多啥事也没发生过。”在回到家里之前,霍・阿卡蒂奥第二去过三家人的厨房,人家都同样告诉他:“这儿不曾有过死人。”他经过车站广场,看见了一些乱堆着的食品摊子,没有发现大屠杀的任何痕迹。雨还在下个不停,街道空荡荡的,在一间间紧闭的房子里,甚至看不出生命的迹象。唯一证明这里有人的,是叫人去做早祷的钟声。霍・阿卡蒂奥第二敲了敲加维兰上校家的门。他以前见过多次的这个怀孕的女人,在他面前砰地把门关上。“他走啦,”她惶惑地说,“回他的国家去啦。”在“电气化养鸡场”的大门口,照常站着两个本地的警察,穿着雨衣和长统胶靴,活象雨下的石雕像。在镇郊的小街上,印第安黑人正在唱圣歌。霍.阿卡蒂奥第二越过院墙,钻进布恩蒂亚家的厨房。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低声向他说:“当心,别让菲兰达看见你。她已经起床啦。”仿佛履行某种无言的协议,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领着儿子进了“便盆间”,把梅尔加德斯那个破了的折叠床安排给他睡觉;下午两点,当菲兰达睡午觉的时候,她就从窗口递给他一碟食物。

    奥雷连诺第二留在家里过夜,因为遇到了雨,下午三点他还在等候天晴。圣索菲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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