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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更新时间:2018-06-23 22:17:34
明白的理论,向他们证明说,如果一直往东航行,就能回到出发的地点。马孔多的人以为霍・阿・布恩蒂亚疯了,可兄梅尔加德斯回来之后,马上消除了大家的疑虑。他大声地赞扬霍・阿・布恩蒂亚的智慧:光靠现象仪的探测就证实了一种理论,这种理论虽是马孔多的居民宜今还不知道的,但实际上早就证实了;梅尔加德斯为了表示钦佩,赠给霍・阿・布恩蒂亚一套东西--炼金试验室设备,这对全村的未来将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这时,梅尔加德斯很快就衰老了。这个吉卜赛人第一次来到村里的时候,仿佛跟霍・阿・布思蒂亚同样年岁。可他当时仍有非凡的力气,揪庄马耳朵就能把马拉倒,现在他却好象被一些顽固的疾病折磨坏了。确实,他衰老的原因是他在世界各地不断流浪时得过各种罕见的疾病,帮助霍・阿・布恩蒂亚装备试验室的时候,他说死神到处都紧紧地跟着他,可是死神仍然没有最终决定要他的命。从人类遇到的各种瘟疫和灾难中,他幸存下来了。他在波斯患过癞病,在马来亚群岛患过坏血病,在亚历山大患过麻疯病,在日本患过脚气病,在马达加斯加患过淋巴腺鼠疫,在西西里碰到过地震,在麦哲伦海峡遇到过牺牲惨重的轮船失事。这个不寻常的人说他知道纳斯特拉马斯的秘诀。此人面貌阴沉,落落寡欢,戴着一顶大帽子,宽宽的黑色帽沿宛如乌鸦张开的翅膀,而他身上的丝绒坎肩却布满了多年的绿霉。然而,尽管他无比聪明和神秘莫测,他终归是有血打肉的人,摆脱不了人世间日常生活的烦恼和忧虑。他抱怨年老多病,苦于微不足道的经济困难,早就没有笑容,因为坏血病已使他的牙齿掉光了。霍・阿・布恩蒂亚认为,正是那个闷热的晌午,梅尔加德斯把白己的秘密告诉他的时候,他们的伟大友谊才开了头。吉卜赛人的神奇故事使得孩子们感到惊讶。当时不过五岁的奥雷连诺一辈子都记得,梅尔加德斯坐在明晃晃的窗子跟前,身体的轮廓十分清晰;他那风琴一般低沉的声音透进了最暗的幻想的角落,而他的两鬓却流着汗水,仿佛暑热熔化了的脂肪。奥雷连诺的哥哥霍・阿卡蒂奥,将把这个惊人的形象当作留下的回忆传给他所有的后代。至于乌苏娜,恰恰相反,吉卜赛人的来访给她留下了最不愉快的印象,因为她跨进房间的时候,正巧梅尔加德斯不小心打碎了一瓶升汞。

    “这是魔鬼的气味,”她说。

    “根本不是,”梅尔加德斯纠正她。“别人证明魔鬼只有硫磺味,这儿不过是一点点升汞。”

    接着,他用同样教诲的口吻大谈特谈朱砂的特性。乌苏娜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兴趣,就带着孩子析祷去了。后来,这种刺鼻的气味经常使她想起梅尔加德斯。

    除了许多铁锅、漏斗、曲颈瓶、筛子和过滤器,简陋的试验室里还有普通熔铁炉、长颈玻璃烧瓶、点金石仿制品以及三臂蒸馏器;此种蒸馏器是犹太女人马利姬曾经用过的,现由吉卜赛人自己按照最新说明制成。此外,梅尔加德斯还留下了七种与六个星球有关的金属样品、摩西和索西莫斯的倍金方案、炼金术笔记和图解,谁能识别这些笔记和图解,谁就能够制作点金石。霍・阿・布恩蒂亚认为倍金方案比较简单,就入迷了。他一连几个星期缠住乌苏娜,央求她从密藏的小盒子里掏出旧金币来,让金子成倍地增加,水银能够分成多少份,金子就能增加多少倍。象往常一样,鸟苏娜没有拗过大夫的固执要求。于是,霍・阿・布恩蒂亚把三十枚金币丢到铁锅里,拿它们跟雌黄、铜屑、水银和铅一起熔化。然后又把这一切倒在蓖麻油锅里,在烈火上熬了一阵。直到最后熬成一锅恶臭的浓浆,不象加倍的金子,倒象普通的焦糖。经过多次拼命的、冒阶的试验:蒸馏啦,跟七种天体金属一起熔炼啦,加进黑梅斯水银和塞浦路斯硫酸盐啦,在猪油里重新熬煮啦(因为没有萝卜油),乌苏娜的宝贵遗产变成了一大块焦糊的渣滓,粘在锅底了。

    吉卜赛人回来的时候,乌苏娜唆使全村的人反对他们,可是好奇战胜了恐惧,因为吉卜赛人奏着各式各样的乐器,闹嚷嚷地经过街头,他们的宣传员说是要展出纳希安兹人最奇的发明。大家都到吉卜赛人的帐篷去,花一分钱,就可看到返老还童的梅尔加德斯--身体康健,没有皱纹,满口漂亮的新牙。有些人还记得他坏血病毁掉的牙床、凹陷的面颊、皱巴巴的嘴唇,一见吉卜赛人神通广大的最新证明,都惊得发抖。接着,梅尔加从嘴里取出一副完好的牙齿,刹那间又变成往日那个老朽的人,并且拿这副牙齿给观众看了一看,然后又把它装上牙床,微微一笑,似乎重新恢复了青春,这时大家的惊愕却变成了狂欢。甚至霍・阿・布恩蒂亚本人也认为,梅尔加德的知识到了不大可能达到的极限,可是当吉卜赛人单独向他说明假牙的构造时,他的心也就轻快了,高兴得放声大笑。霍・阿・布恩蒂亚觉得这一切既简单又奇妙,第二天他就完全失去了对炼金术的兴趣,陷入了沮丧状态,不再按时进餐,从早到晚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世界上正在发生不可思议的事,”他向乌苏娜唠叨。“咱们旁边,就在河流对岸,已有许多各式各样神奇的机器,可咱们仍在这儿象蠢驴一样过日子。”马孔多建立时就了解他的人都感到惊讶,在梅尔加德斯的影响下,他的变化多大啊!

    从前,霍・阿・布恩蒂亚好象一个年轻的族长,经常告诉大家如何播种,如何教养孩子,如何饲养家畜;他跟大伙儿一起劳动,为全村造福。布恩蒂亚家的房子是村里最好的,其他的人都力求象他一样建筑自己的住所。他的房子有一个敞亮的小客厅、摆了一盆盆鲜花的阳台餐室和两间卧室,院子里栽了一棵挺大的栗树,房后是一座细心照料的菜园,还有一个畜栏,猪、鸡和山羊在栏里和睦相处。他家里禁养斗鸡,全村也都禁养斗鸡。

    乌苏娜象丈夫一样勤劳。她是一个严肃、活跃和矮小的女人,意志坚强,大概一辈子都没唱过歌,每天从黎明到深夜,四处都有她的踪影,到处都能听到她那浆过的荷兰亚麻布裙子轻微的沙沙声。多亏她勤于照料,夯实的泥土地面、未曾粉刷的上墙、粗糙的自制木器,经常都是千干净净的,而保存衣服的旧箱子还散发出紫苏轻淡的芳香。

    霍・阿・布恩蒂亚是村里最有事业心的人,他指挥建筑的房屋,每家的主人到河边去取水都同样方便;他合理设计的街道,每座住房白天最热的时刻都能得到同样的阳光。建村之后过了几年,马孔多已经成了一个最整洁的村子,这是跟全村三百个居民过去住过的其他一切村庄都不同的。这是一个真正幸福的村子;在这村子里,谁也没有超过三十岁,也还没有死过一个人。

    建村的时候,霍・阿・布恩蒂亚开始制作套索和鸟笼。很快,他自己和村中其他的人家都养了金驾、金丝雀、蜂虎和知更鸟。许多各式各样的鸟儿不断地嘁嘁喳喳,乌苏娜生怕自己震得发聋,只好用蜂蜡把耳朵塞上。梅尔加德斯一伙人第一次来到马孔多出售玻璃球头痛药时,村民们根本就不明白这些吉卜赛人如何能够找到这个小小的村子,因为这个村子是隐没在辽阔的沼泽地带的;吉卜赛人说,他们来到这儿是由于听到了鸟的叫声。

    可是,霍・阿・布恩蒂亚为社会造福的精神很快消失,他迷上了磁铁和天文探索,幻想采到金子和发现世界的奇迹。精力充沛、衣着整洁的霍・阿・布恩蒂业逐渐变成一个外表疏懒、衣冠不整的人,甚至满脸胡髭,乌苏娜费了大劲才用一把锋利的菜刀把他的胡髭剃掉。村里的许多人都认为,霍・阿・布恩蒂亚中了邪。不过,他把一个袋子搭在肩上,带着铁锹和锄头,要求别人去帮助他开辟一条道路,以便把马孔多和那些伟大发明连接起来的时候,甚至坚信他发了疯的人也扔下自己的家庭与活计,跟随他去冒险。

    霍・阿・布恩蒂亚压根儿不了解周围地区的地理状况。他只知道,东边耸立着难以攀登的山岭,山岭后面是古城列奥阿察,据他的祖父--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第一说,从前有个弗兰西斯・德拉克爵士,曾在那儿开炮轰击鳄鱼消遣;他叫人在轰死的鳄鱼肚里填进干草,补缀好了就送去献给伊丽莎白女王。年轻的时候,霍・阿・布恩蒂亚和其他的人一起,带着妻子、孩子、家畜和各种生活用具,翻过这个山岭,希望到海边去,可是游荡了两年又两个月,就放弃了自己的打算;为了不走回头路,才建立了马孔乡村。因此,往东的路是他不感兴趣的--那只能重复往日的遭遇,南边是一个个永远杂草丛生的泥潭和一大片沼泽地带--据吉卜赛人证明,那是一个无边无涯的世界。西边呢,沼泽变成了辽阔的水域,那儿栖息着鲸鱼状的生物:这类生物,皮肤细嫩,头和躯干都象女了,宽大、迷人的胸脯常常毁掉航海的人。据吉卜赛人说,他们到达驿道经过的陆地之前,航行了几乎半年。霍・阿・布恩蒂亚认为,跟文明世界接触,只能往北前进。于是,他让那些跟他一起建立马孔多村的人带上铁锹、锄头和狩猎武器,把自己的定向仪具和地图放进背囊,就去从事鲁莽的冒险了。

    最初几天,他们没有遇到特殊的困难。他们顺着遍布石头的河岸下去,到了几年前发现古代铠甲的地方,并且沿着野橙子树之间的小径进入一片树林。到第一个周未,他们侥幸打死了一只牡鹿,拿它烤熟,可是决定只吃一半,把剩下的储备起来。他们采取这个预防措施,是想延缓以金刚鹦鹉充饥的时间;这种鹦鹉的肉是蓝色的,有强烈的麝香味儿。在随后的十几天中,他们根本没有见到阳光。脚下的土地变得潮湿、松软起来,好象火山灰似的,杂草越来越密,飞禽的啼鸣和猴子的尖叫越来越远--四周仿佛变得惨谈凄凉了。这个潮湿和寂寥的境地犹如“原罪”以前的蛮荒世界;在这儿,他们的鞋子陷进了油气腾腾的深坑,他们的大砍刀乱劈着血红色的百合花和金黄色的蝾螈,远古的回忆使他们受到压抑。整整一个星期,他们几乎没有说话,象梦游人一样在昏暗、悲凉的境地里行进,照明的只有萤火虫闪烁的微光,难闻的血腥气味使他们的肺部感到很不舒服。回头的路是没有的,因为他们开辟的小径一下了就不见了,几乎就在他们眼前长出了新的野草。“不要紧,”霍・阿・布恩蒂亚说。“主要是不迷失方向。”他不断地盯住罗盘的指针,继续领着大伙儿往看不见的北方前进,终于走出了魔区。他们周围是没有星光的黑夜,但是黑暗里充满了新鲜空气,经过长途跋涉,他们已经疲惫不堪,于是悬起吊床,两星期中第一次安静地睡了个大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他们因此惊得发呆。在宁静的晨光里,就在他们前面,矗立着一艘西班牙大帆船,船体是白色、腐朽的,周围长满了羊齿植物和棕搁。帆船微微往右倾斜,在兰花装饰的索具之间,桅杆还很完整,垂着肮脏的船帆碎片,船身有一层石化贝壳和青苔形成的光滑的外壳,牢牢地陷入了坚实的土壤。看样子,整个船身处于孤寂的地方,被人忘却了,没有遭到时光的侵蚀,也没有受到飞禽的骚扰,探险队员们小心地察看了帆船内部,里面除了一大簇花卉,没有任何东西。

    帆船的发现证明大海就在近旁,破坏了霍・阿・布恩蒂亚的战斗精神。他认为这是狡诈的命运在捉弄他:他千幸万苦寻找大海的时候,没有找到它;他不想找它的时候,现在却发现了它--它象一个不可克服的障碍横在他的路上。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也来到这个地区的时候(那时这儿已经开辟了驿道),他在帆船失事的地方只能看见一片罂粟花中间烧糊的船骨。那时他者相信,这整个故事并不是他父亲虚构的,于是向自己提出个问题:帆船怎会深入陆地这么远呢?可是,再经过四天的路程,在离帆船十二公里的地方,霍・阿・布恩蒂亚看见大海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类问题。在大海面前,他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大海翻着泡沫,混浊不堪,灰茫茫一片,值不得他和伙伴们去冒险和牺牲。

    “真他妈的!”霍・阿・布思蒂亚叫道。“马孔多四面八方都给海水围住啦!”

    探险回来以后,霍・阿・布恩蒂亚绘了一幅地图:由于这张主观想出的地图,人们长时期里都以为马孔多是在一个半岛上面,他是恼怒地画出这张地图的,故意夸大跟外界往来的困难,仿佛想惩罚自己轻率地选择了这个建村的地点,“咱们再也去下了任何地方啦,”他向乌苏娜叫苦,“咱们会在这儿活活地烂掉,享受不到科学的好处了。”在自己的小试验室里,他把这种想法反刍似的咀嚼了几个月,决定把马孔多迁到更合适的地方去,可是妻子立即警告他,破坏了他那荒唐的计划。村里的男人已经开始准备搬家,乌苏娜却象蚂蚁一样悄悄地活动,一鼓作气唆使村中的妇女反对男人的轻举妄动。霍・阿・布恩蒂亚说不清楚,不知什么时候,由于什么对立的力量,他的计划遭到一大堆借口和托词的阻挠,终于变成没有结果的幻想。有一夭早晨乌苏娜发现,他一面低声叨咕搬家的计划,一面把白己的试验用具装进箱子,她只在旁边装傻地观察他,甚至有点儿怜悯他。她让他把事儿子完,在他钉上箱子,拿蘸了墨水的刷子在箱子上写好自己的缩写姓名时,她一句也没责备他,尽管她已明白(凭他含糊的咕噜),他知道村里的男人并不支持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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