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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瑟·高顿
更新时间:2018-03-10 15:00:00
。这正如我所料。

      说到螃蟹先生,我初次和他会面时,他满口许诺会在白井茶屋邀见豆叶和我,但六个星期过去了,我们还是没有收到他的片言只语。豆叶逐渐焦急起来。终于在二月下旬,螃蟹医生再次邀请我们到白井茶屋,并道歉说前一阵子公务太忙,抽不出空来。

      那天傍晚在白井,我斟酒,豆叶讲故事。螃蟹医生坐着的时候,胳膊肘撑得很开,有时碰到了我们就点头道歉。我发现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大部分时间总是透过一副小圆镜片眼镜看着桌子,不时地塞片生鱼片到胡须下面,这样子让我想到一个小男孩把什么东西藏到了地毯下。

      与医生的关系发展顺利,但是三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却做了件蠢事,差点毁掉了豆叶的精心策划。

      那天午饭后不久,我正抱着三味线跪坐在过道的木头地板上,初桃过来上厕所,对我说:“德国大使到镇上来了,可南瓜腾不出时间去接待他。你为什么不请豆叶安排一下,让你代替南瓜去呢?”说完她笑了一声,好像我去做这件事情就和把一盘橡果壳端给天皇一样地可笑。

      当时德国大使的来访在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九三五年那时候,一个新政府刚刚在德国上台,虽然我不大懂政治,也知道那些年日本和美国的关系日渐疏远,很想给这位新上任的德国大使留下一个好印象。园里每个人都在猜想谁会有这个荣幸去接待即将到来的德国大使。

      初桃这么和我说的时候,我本该羞愧地垂下头,大大地展示一番自觉不能和南瓜相提并论的可怜样。可当时,我正在心里默想我的景况已有了多大改善,豆叶和我又多么成功地把计划――不管是什么计划――瞒住了初桃。凡是初桃对我说话,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微笑,可当时我把表情装得像戴了副面具,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泄漏出去。初桃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

      几天后,豆叶和我又去白井茶屋,但是推开房门时,我们看到南瓜和初桃正要离开。初桃走开的时候得意洋洋,但是我看到南瓜脸上有伤心之色。我和豆叶都大吃一惊。

      屋子里,螃蟹医生背对我们而坐。

      “医生,您看上去很累。”豆叶说,“今晚您还好吧?”

      螃蟹医生转动着桌上的一杯啤酒,好一阵子才说:“是的,我相当累。”他终于说,“我不太想说话。”

      说完,他把啤酒一饮而尽,起身走了。走到门口时,转过脸来对我们说:“我信任的人结果却来欺瞒我,我当然不会高兴。”

      豆叶和我都惊得说不出话,后来她怒气冲冲地问我到底对初桃说了些什么。我当然是极力否认,豆叶也相信我,便让我设法去套南瓜的话。临走前,在我的恳请下,豆叶终于把她的计划告诉了我。原来,螃蟹医生是个特别专注于获得艺伎“水扬”(即初夜权)的男客。我到园的前一两年,螃蟹医生为豆叶的‘水扬’叫出了刷新记录的天价。豆叶的‘水扬’如此昂贵,一方面是由于她声名远播,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当时有两个非常富有的男客为她的‘水扬’竞价,一个是螃蟹医生,另一个是名叫不二门的商人。

      豆叶在相扑比赛上注意到延好像很喜欢我,她立刻就想到这个法子。初桃就像家庭主妇撵蟑螂一样地到处撵着我,这种情况下,我当然没法走上豆叶成名之路,最后我的‘水扬’也不会有高价。但如果这两个男人觉得我很有吸引力,他们就可能会展开一场竞价战,如此我就能像一名成功的学徒一样来还清我的债务。这就是豆叶所谓的“扳倒初桃”。

      事情很清楚,我们得夺回螃蟹医生的欢心。如果没有他,延就能随心所欲地支付我的“水扬”,如果他确实有意于此的话。我不知道他是否对我有意,但豆叶信誓旦旦地说,如果一个男客心里不念着“水扬”,他是不会和一个十五岁的艺伎学徒发展关系的。

      “你别以为他是喜欢你的谈吐。”她对我说。

      我假装自己没有被这句话刺伤。

      第二十章

      回想往事,我认识到和豆叶的那次谈话让我世界观发生了转折。之前我对“水扬”一无所知,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姑娘。但之后我开始明白像螃蟹医生这样的男客把时间和金钱花在园是为了什么。一旦知道了这种事情,就不会糊里糊涂的了。

      那天晚上,我在艺馆一直等到午夜,初桃和南瓜才回来。南瓜疲惫不堪,但初桃还是逼着她陪自己喝酒,最后又让她出去帮自己买面条。

        南瓜出去后,我偷偷地跟上去,她看到我大吃一惊,问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我说,“就是……我非常需要你的帮忙。”

      “唉,小千代,”她对我说,只有她还在这么称呼我。“我没有时间!我在给初桃找面条。”

      “南瓜,你真可怜,”我说,“你就像快要融化的冰。”她满脸疲惫之色,我让她找个地方坐下,我去帮她买面条。

      但当我端着冒着热气的面条回来时,南瓜已经在白川溪畔的长凳上睡熟了。

      我把面条搁在她身边,尽可能轻地把她推醒。我说:“南瓜,我太需要你的帮助了,但是……我想你听了可能会不高兴。”

      “没关系,”她说,“什么事情都没法让我高兴了。”

      “傍晚初桃和医生谈话的时候,你在屋里。初桃肯定对医生编造了我什么,现在医生不肯见我了。”

      顿时几滴眼泪蹦到了南瓜圆鼓鼓的脸颊上,好似她储存这些眼泪已经有些年头了,“我不知道会有这么坏的人!我不明白……她做事就是为了伤害别人。最糟糕的是她还以为我崇拜她,一心想成为她那样的人。但我恨她!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

      “南瓜,你听我说。”我说道,“如果我有其它办法,我也不会来问你。我不想一辈子当个女仆,但要是让初桃为所欲为的话,我就只能当女仆了。她不会罢休的,直到把我像蟑螂一样踩在脚下。我是说,如果你不帮我逃开的话,她会把我踩扁的。”

      南瓜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我们一起笑起来。她边笑边哭的时候,我拿过她的手绢,想弄匀她脸上哭坏了的化妆。我又看到了以前那个南瓜,心里感触万千,她曾经是我的朋友。我的眼眶湿了。我们终于拥抱在一起。

      “我只问几个问题,南瓜。你只要告诉我,初桃是怎么发现我在白井茶屋招待医生的?”

      “哦,这个啊,”南瓜说,“几天前她想拿德国大使的事情戏弄你,但你看上去满不在乎。你这么冷静,她就想你和豆叶一定在搞什么计划。于是她就到登记处的淡路海那里去问你最近去过哪些茶屋。她一听说你去了白井,脸色就变了。那天晚上我们就去白井找医生。”

      白井的老主顾不多,因此初桃一下子就想到了螃蟹医生。他在园是以“水扬专家”闻名的。初桃一想到他,大概就猜出豆叶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晚上她说了些什么?”

      “初桃对他说,有个年轻人住在艺馆附近,你和那个小伙子彼此都喜欢对方。妈妈严禁我们交男朋友,但她并不介意帮你隐瞒,因为她也觉得妈妈这方面太严厉了。她说她甚至在妈妈出门的时候,让你们在她房间里单独相会。后来她是这么说的,‘哦,但是……医生,我真不该告诉您这个!万一传到妈妈耳朵里可怎么办?好歹我也帮着出了不少力!’但医生说他很感激初桃告诉他这些,他一定会保守秘密的。”

      我完全能想象初桃对她的阴谋是多么沾沾自喜。我一再感谢南瓜的帮忙,说我很同情她,因为这些年她像奴隶一样被初桃使唤。

      “我想好事也是有的,”南瓜说,“几天前,妈妈决定收养我了。我一直梦想有个地方可以让我呆上一辈子,现在大概美梦成真了。”

      我听了这些话心里很难过,但我说我真为她高兴。我的确是为南瓜高兴,但我也知道豆叶计划的重要一笔是让妈妈收养我。

      第二天,我告诉豆叶我打听到的情况。她听到小伙子的事,厌恶地直摇头。我也早就明白过来,初桃如此一说,医生必定会以为我已经失身他人,他再不会为我的“水扬”出价。

      “我想,”她说,“在南瓜被收养前我们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小百合,这就是说你的”水扬“时辰到了。”

      那一周,豆叶糖果店为我定制了一种糯米甜点,我们叫做阿库波。一个艺伎学徒即将“水扬”的时候,她会把阿库波装在小盒里,分送给她的恩主。大多数学徒会分送给至少十几个男客,但我只能给延和医生。我感到伤心,因为我没法把它送给会长,但另一方面,整个事情让我觉得不是滋味,他置身事外,我倒也并不十分遗憾。

      把阿库波送给延很容易。但螃蟹医生就另当别论了。几天后,豆叶说他到了八筱茶屋,要我立刻过去。

      我到了不久,豆叶就把螃蟹医生请来了。他站在过道的暗处,神色严峻,就像银行大厅里的旧肖像画。他从眼镜后面盯着我瞧。

      “我要回聚会上去,”他对豆叶说,“很抱歉。”

      “医生,小百合有东西要给您。”豆叶说,“只要一小会儿,如果您愿意的话。”

      “真对不起,我好些天没有看见您了。”我说,“天气已经回暖了。我看这个季节就要过去了。”

      医生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我看。

      “请接受阿库波,医生。”我说,鞠了一躬后,把盒子放在他手边的桌子上。他把手放在大腿上,似乎在说他压根不想碰它。

      “你为什么给我这个?”

      豆叶插嘴道:“真对不起,医生。我让小百合相信您大概是想得到她的阿库波的。但愿我没有弄错吧?”

      “你弄错了。可能你不知道这个姑娘并不如你所想。豆叶小姐,我很看得起你,但你把她推荐给我,这个回报可不怎么样啊。”

      “医生,真抱歉,”她说,“我不知道您这样想的。我一直觉得您很喜欢小百合。”

      “很好。现在事情都清楚了,我要回宴会上去了。”

      “但我能问一下吗?难道是小百合冒犯了您吗?事情转变得太突然了。”

      “她确实冒犯了我。我跟你们说过,我讨厌欺瞒我的人。”

      “小百合小姐,你居然欺瞒医生,简直太可耻了!”豆叶对我说,“你必须和医生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万般委屈地说,“除了几个星期前我说天气转暖了,可是其实并没有……”

      “这是你们俩的事,”医生说,“和我无关。告辞了。”

      “可是,医生,在您走之前,”豆叶说,“是不是有点误会?小百合是个诚实的姑娘,从不欺骗别人,尤其是对她这么好的人。”

      “我想你该问问她关于邻家小伙子的事。”医生说。

      我松了口气,他总算把事情说出来了。

      “是这样啊!”豆叶对他说,“您一定和初桃说过话了。”

      “我不知道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医生说。

      “她在园到处散播这个故事。这完全是一派胡言!自从小百合被指派在‘古都之舞’里扮演重要的舞台角色以来,初桃一直不遗余力地诋毁她。”

      “古都之舞”是园每年一度的大事。再过六周它就要开幕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小百合拿了舞台角色,初桃就要编造故事?”

      “你肯定见过初桃的妹妹南瓜吧?初桃希望南瓜能参加演出,但现在是小百合拿到了,而我也拿到了初桃想要的那个角色。”

      豆叶的话见效了。螃蟹医生默坐了片刻,说:“我第一次碰到这么特殊的情况。”

      “医生,请您接受阿库波,我们还是不要理睬初桃的愚蠢吧?”

      “我经常听说有些不老实的姑娘会把‘水扬’放在每月的那个时候,男人很容易就上当了。你知道,我是医生。我可没那么容易受骗。我会让人来给小百合做检查。”

      “可是没有人想要骗您!”

      他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拱着背,撑着胳膊肘,大步跨出房门。我忙不迭地鞠躬道别,也来不及看他到底拿了阿库波没有。但所幸他和豆叶离开后,我朝桌上一看,盒子已经不在了。

      豆叶提到我的舞台角色时,我以为她不过是临时编出来的。但第二天我惊讶万分地得知她说的是真话。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那时候,园大约一共有七百到八百名艺伎,但最后每年春天参加“古都之舞”的不过六十名。多年来,为争夺角色,不少人反目成仇。就在我把阿库波送给医生的前几天,一个担任独舞角色的十七岁学徒从楼梯上摔下来,摔坏了一条腿。这个可怜的姑娘没戏了,但是园其他的学徒都很高兴地想趁机填补这个空缺。这个角色最后归我所有。当时我只有十五岁,从未在舞台上跳过舞,但我并非毫无准备。大多数学徒忙于奔波在聚会之间的夜晚,我却呆在艺馆里,和着阿姨的三味线练习舞蹈。这就是我能在十五岁就达到了十一级的原因,虽然我的舞蹈天分并不比其它学徒更高。

      我在三月中旬被分派到了这个角色,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来练习。好在我的舞蹈老师非常帮忙,经常在下午给我单独指导。妈妈听到了这个消息,脸上那种困惑的表情就像是看到她的狗儿“多久”帮她把账本上的数字给加起来了。

      当然,初桃暴跳如雷,但豆叶毫不在意。照她所说,我们把初桃摔出场外的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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