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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0

作者:李碧华
更新时间:2018-02-07 12:00:00
冬儿给他喝的,他也就毫不迟疑地喝了,不光是一杯陌生的饮品,一切都新鲜得难以适从,令人手足无措。

    幸好失眠,方有段静定下来的时间做个打算。

    蒙天放回复自己了。

    把这一天一夜的过程细加分析。皇陵被后人爆破了,始皇帝陛下的隐忧终成事实,一旦公诸于世,乱贼一定乘势挖掘侵占,陛下的万世计划,不是毁于一朝么?他必得前去守护,尽一己之责任。必要时,便把它封了。

    然后他又想到,像自己这样长生不老的人有多少?冬儿呢?她是否也一样服了丹药,但失去了记忆?有没有办法令她好转,回复本性?她答应了随他回去,明天会不会变卦?

    ―一都得弄个水落石出。

    白云飞呢,彻夜把这局布好,也是未曾合过眼。

    第二天早上,外景地的现场,不知就里的阮梦玲,还坐在一张藤椅上,手执《情天长恨》的剧本,念着对白,越念越是入戏,整个人炫然欲泣,楚楚动人。

    她的伤感夸大了:

    “谁愿意向这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屈服呢?自杀是弱者的行为,不过,要是你也离我而去,在这苦难的时代,我心中的痛楚,又可以对谁说?我要死了…”

    培养好情绪,抬头向吴导演:

    “导演,可以了。”

    谁知权威的导演接了一个电话后,一干人等,见到他的手势,一言不发,不管摄影装备,只把布景板后的重型器械、火药……搬上了吉普车。

    目瞪口呆的女主角,不知所指。

    “梦玲,上火车,我们要换点了。”

    换点?

    朱莉莉陪着一身戎装、验明正身的蒙天放上了火车。白云飞道义地:

    “蒙先生,我们是识英雄、重英雄,没什么帮得上,也尽了绵力,把你送回老家去。”

    “白兄,谢谢。后会有期!”

    火车厢外,忽传来吵骂,只见阮梦玲一脸不悦,气急败坏,大箱小箱地搬运上来。犹在生气,忘了仪态:

    “为什么说换点就换点?戏还没拍完呢。搅什么鬼?云飞!白云飞广

    她一见他,便逮住他:

    “你看,这是不是拍电影的?我从影这些年……”

    白云飞亲热地扶着她的肩头:

    “反正我们都得听导演的。”

    朱莉莉见状,以为他对她的承诺在实现中――把女主角换了。不免沾沾自喜,用舌头把嘴唇舔了一下,益发明艳。她斜乜着阮梦玲,骄傲地示威,有点神秘的喜悦:

    “是呀,往后导演叫我怎么演,我就怎么演。当女主角有什么难?”

    忽地省得一桩,便向白云飞耳语:

    “喂,只能研究,不要伤害他。”

    白云飞但觉两个女人都很麻烦,一手一个安顿到车厢内。

    他自己,闪身进了――

    等着他的,是田中三人先生,和一箱金条。

    他一进去,田中三人的手下马上把车厢的门关上了。

    白云飞着吴导演点收,然后对田中道:

    “田中先生,得到这个无价之宝,总算不枉此行了。”

    “是吗?”他抽一口雪茄:“据我所知,你还有事瞒着吧?譬如说,秦始皇真正的陵墓?”

    “还没有眉目,不过,我会继续探索。你们先把这件古董运到东北去吧,我们永远是好拍档。”

    田中三人的手下,突然,拔论指向白云飞及吴导演。

    “白先生,我们会自行继续搜索这个宝藏的。对不起!”

    保险掣扳动。

    白云飞大笑。他从容地向着田中三人:

    “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可惜我也是一头狐狸!”

    田中三人愕然回顾,他的手下,全把手枪收回。白云飞轻悄地示意,有人放了一枪。

    敌人棋差一着,倒身血泊。

    他打开箱子,把部分金条扔给他们:“处理得干净点,然后在火车站外等我。”

    “是!”

    未见,他施施然地出来。

    风度翩翩地关上门。

    跟吴导演打个手势:他把蒙天放暂交给他。这无价宝又独得了!

    白云飞向自己微微一笑。

    火车号角长鸣一下,轰隆之声乍起。开动了,全速东行。

    火车离站。

    站上,赫见白云飞和一干孔武有力的外暴队伍,他留下了。

    蒙天放上车之后,一直很沉默。

    车厢内,与朱莉莉相对坐着。

    终于,他也正色地摊牌了。

    “冬儿,把我送归皇陵之后,你将何去何从广

    她没有答,不想欺骗他,又不想讲真话。

    “此番相伴,不知你心意如何?”

    “到了再说吧。”

    她只好模棱两可地应付着。

    半晌,他一笑:“我是不是很笨?”

    “不很笨――是有一点笨。”

    蒙天放很艰辛地开口:

    “你心中可有白兄?”

    乍听,她愕然抬头望着他:

    “不”

    脸红起来,哑口无言。

    “如果你俩两情相悦,你就嫁与他吧。一[奇+书+网]切随你做主,不过,你俩可是真心?”

    真心?

    朱莉莉一想,人间少见真情真意,且多半是游戏了。自己也很笨。自我欺哄到几时?眼睛也红了。是社会训练她,只有金子是最保险的。万一她什么也没有了,还有金子。

    她滴下一滴眼泪来。

    蒙天放只诚恳地:

    “有句话,要是错失了我就没机会说――不管你变得怎样,我是矢志不渝的!”

    见她没话,自个笑起来:

    “都说什么‘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配二夫’,世道也许不流行了。”

    朱莉莉带泪苦笑。

    “暧,古老的东西才这样。”

    他把残破的丝履拎出来,送给她,无声地,好做个纪念。她没有要。

    二人的僵局。

    朱莉莉终于矛盾地出了车厢透气。

    火车正轰轰向前开动。此行出卖了一个爱她的男人,有些不忍。小女人的善良。

    忽见阮梦玲捧着一个“头”,闯进了吴导演的车厢内。

    那是一个俑像的头,跟蒙天放一样,跟她在陵墓中所见的一样。

    阮梦玲恐怖地嚷嚷。

    “这是什么东西?是谁放在我戏衣箱子里头的?吓死人,导演――”

    吴导演一手把她扯进去。

    还残留半句话:

    “你们简直不是拍戏,不知背后――”

    话还未了,枪声一响。

    机器虽是那么的嘈杂,但这枪声近在咫尺,怎会听错?

    朱莉莉被眼前光景,吓得蹲下来了。脚一软,滚到一角去。

    吴导演探首外望,把阮梦玲的一条腿也给拖进车厢内,门马上严严关好。

    她浑身发抖,往回爬。

    一生都没那么接近过死亡。――除了拍戏。

    力不从心,爬得特别慢……

    车厢内,蒙天放伤感地凭窗远眺,思潮起伏。

    ――快速闪过窗外的景物,是长城!

    定睛一看,真的,是长城!

    他认得!

    匈奴军人强马壮,远较汉人为优,但蒙恬将军率兵,以轻快兵骑,锐利长胡,强劲弓管作战。蒙天放自十三岁起,已投将军麾下。他以凌厉剑术,杀人敌阵。

    一场血战,马蹄踏过尸体,战车辗过废墟。入侵中原的匈奴,也曾兵败如山倒,丢盔弃甲,人马自长城一个缺口北逃……

    幸亏有长城,作为整个北方的边防。

    城墙历历在目。

    不过,蒙光放的经验,长城在东面。往陵墓不该东行!

    他飞快地扑向窗前,断垣仍在。

    忽地,后面的某个车厢,抛下一件“物体”,太快了,看不清,反正是一个女人的尸体。

    他很惊愕,正愤怒间,门外扑进一个抖颤的人,张口结舌。

    蒙天放暴喝一声:

    “你出卖我!”

    朱莉莉惊魂未定,更不知所措。

    “如今往东走,还是往西走?”

    “――往西――”

    他用力扯住她看长城:

    “你看,长城在东面,不在西面,此乃我等奉命而建,你骗不了!”

    她心虚了,很害怕。

    “我明白了,你们调虎离山!”

    蒙天放因被出卖,勃然大怒,只觉这女子如此不堪,自己也错信了她,双目发出怒火,一把推跌了朱莉莉,欲杀之。

    她拚命解释,但口齿不清,形势危范,非常惊惧地退后,逃躲:

    “可不,不,我也…你……”

    他不知底蕴,转念,胁持了她好逃出车厢。

    吴导演与手下知阴谋败露,出来拦截。他下令:

    “老大说过,要男的,不要女的!”

    二人面面相觑――原来大家都被出卖了。

    朱莉莉闻言大怒,不自量力,竟要冲前厮杀去。

    蒙天放见她有勇无谋,胁持的手,改为保护的手,她犹不急:

    “岂有此理,这白云飞杀千刀…”

    吴导演拔抢了,她又尖叫:

    “救命啊!”

    蒙天放推倒朱莉莉,只一蹬一踏,向车厢壁上借力,跃至导演头上,一踢,对方连人带枪遇袭。几个大汉也来围捕。

    火车一黑,进了隧道。

    黑暗中,蒙天放适应得比其他人快。展开恶斗,打倒几人。

    在火车出了隧道后,他已扯着朱莉莉,自一车卡冲至另一车卡。

    乘客喧嚣中,冲至最后一车卡。

    他想跳下去。

    火车疾走,朱莉莉狂拉着他:

    “不!跳下去会死的,我怕死!我不要跟你一块死!”

    见她慌乱成这样,蒙光放只好拦腰一抱,二人撞向最后一个车卡的门。

    一阵阵动物的臭味传来。

    这车卡载满了牲口。

    蒙天放挥剑斩开中间的联系铁索,一下一下,火花四溅,想不到真是一柄宝剑。

    牲口车卡终于骤离大队了。

    只见往前直奔的火车,义无反顾而去。二人目送着。

    马嘶就在耳畔。

    蒙天放策一骑,向相反方向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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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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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朱莉莉坐在马背上,毋宁说是瘫痪在他怀中。心哈哈乱跳,擂鼓一样。连眼皮也在哆咳,整个人不稳不定。

    骑着无鞍的马?吓死她。身边都是排山倒海的呼啸声。

    只得依靠他保护着。

    他咬着牙,表情凶狠,好似雄壮的野兽。汗滴在脸上闪闪生光。大气呼在她身上,共度生死患难。

    朱莉莉但觉自己一无是处。偷偷地望着他,目光也柔和起来。

    蒙天放很奇怪,这一刹,她真的是心底的冬儿了。但愿不是幻觉。

    他开始认路。

    ――是处是榆林。

    他记得,有一回,护驾东巡长城边防,始皇帝立足于天下至高之处,极目江山。

    长城之下,有条秘道,循之往西南走,可通陵墓。

    只是长途跋涉,马终于也疲累了。

    蒙天放爱马,在一个关卡停下来。

    人和马饮水、休息。风尘仆仆之中,片刻宁静,于此辰光,蒙天放陷入沉思。

    因为重大的变故和矛盾,人更沉默了。耳畔似有大小六十四个编钟乱敲乱响。战场上风云岁月的帷幕拉开了,他感到一阵莫名的震撼。

    ――人特别的孤单。

    他如何保证她往后的生命?他怎能勉强她路上茫茫前路?

    前面是重重危难。

    蒙天放三思之后:

    “我俩――各奔前程吧。你不必跟随我。此去生死未卜,不想耽误你。”

    朱莉莉在马背上,不动。

    蒙光放只用力拍马,放它走。

    马一直前行,她一直回头。

    马把他熟悉但又陌生的女子带走了。――如同祭礼,但他亲手放她走。

    长城。

    依旧雄伟无涯的长城。他目前爱人远去,只子然一身,在这傲岸的边防止,人,有如一个小黑点。

    太阳下山了。

    层层叠叠的峰峦,变作一抹紫红,像已枯的血。残阳似血。又似一只挂在天边的大手,发出号召的力量,令他回家去――这是他惟一的信仰。

    蒙天放位剑直往上冲。

    一直地狂奔,青铜剑依!日锋利、冷酷,用力左撩右臂,城墙都震裂,山石脸无人色。

    他冲呀冲地、把一身的力气都耗尽。

    直冲到至高之处。

    远景一片苍凉,紫红都变成黑白了。

    他也曾是个英雄呀,只是,英雄也有这般难过的一刻,英雄气短。

    忽而,他听到一阵刺耳的巨响,抬头一看,是一辆铁铸的怪物,同样的怪物,曾经闯进地底的幽宫,把他解放出来。

    是的,这是飞机。

    社会已经这样的进步了!人都可以在空中激游了,炮弹火药,也可自空中往下投掷。两三千年前,厚厚的城墙,抵挡过一切镍骼的利器,防御重大而突然的袭击。

    ――只是,如今它的作用等于零。

    看真一点,起落有致的城墙,受不了历史的重压而微微佝偻着,无数的裂缝,丛生着杂草,雄伟只是躯壳,它荒芜已久,一身炮弹的残迹。任何敌人都可一攻而下。

    也许敌人不只在北方,也在东方、南方、西方,或者只是内哄,自相残杀,就已经令人人疲于奔命,无所适从。

    飞机呼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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