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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兰晓龙
更新时间:2018-01-21 00:00:00
李六野拍拍屁股,李六野气得眼珠都快射了出来,古烁又给他鞠了个过膝的大躬,拉着四道风急急离开。街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经过白天的一通厮杀,晚上的沽宁寂静得过分,长明灯和招魂幡几乎遍布了每一条空荡荡的街道。

    守备军士兵在每一处主要通道垒上沙袋工事,看起来戒备森严。一只毽子被那些穿着布鞋的脚践踏,一个小男孩从门缝偷看那只毽子,他白天玩耍的地方将成为战场。

    士兵们将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抬开。男孩茫然地看着,直到那血淋淋的尸体被夜色淹没。

    小男孩被拖进去,唐真姣好的面容在门里闪了一下,门关上,唐真拉着弟弟上二楼的楼梯。

    唐真家住在南方常见的那种几户同居的狭小木楼,一条狭窄幽暗的通道连着楼上住家的房门,通道尽头一扇年久失修的上闩木门把他们与街道隔开。通道的另一头是道窄而陡的楼梯,那上去便是唐真的家。

    唐真把弟弟拖到床边,让他坐在床上给他脱鞋:“小弟,这些天不要到处乱跑,知道吗?”

    “姐姐,街上为什么那么多死人?”

    唐真苦笑着让弟弟躺在床上,她不知道怎么跟一个孩子说这种事情,尽管她自己比一个孩子也大不了多少。

    唐真的父亲在另一张床上的蚊帐里咳嗽:“小真呵,把水拿给我。”

    唐真穿过拥挤的房间,从陈旧的家具就看得出来,她们家不宽裕,她在蚊帐边站定,给蚊帐后的父亲喂水。父亲喝了两口停下来问她:“今天街上是不是又在打枪打炮的?”

    “没有。楼下店子开张,放鞭炮来着。”

    “你二舅那天来说又要打仗了,这次是什么鬼子。”

    “爸你别听他,喝点酒就爱瞎说。”

    “他说今晚上来陪我说话,也没来。”

    唐真怔了一下,低身给父亲把被角掖好。

    “明天上课吗?”

    “上课。”

    “好好上课,家里这点存钱够你把学上完的,等我腿脚好了……”

    “爸,没事。不等存钱用完我就能工作,可以帮你养腿脚。”

    蚊帐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唐真转身离开。她回到自己的桌边,桌在窗前,她关上窗,又摊开桌上的课本,她的笔在白纸面上抖动着,许久没能写下一个字。屋里屋外,一片寂静,连敢亮灯的人家也寥寥无几,整个沽宁像一座死城。

    罗非烟的二胡声在寂静的夜里隐隐传来,是一曲《雨打芭蕉》,在这样的晚上听来像是哭诉。

    涛声依稀,二胡声在这里也听得见。四道风在沙滩上坐下,听着隐隐的二胡声,开始给刚拿到的自来得装弹。

    “又拿上枪了……你一定要去找鬼子?”古烁看看自己的勃朗宁,他对这对枪有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们会来。”

    “来了就打?”

    “我打,你可以不管。我啥事不管,大风的事不能不管。你要管的事多,孩子老婆,行里的兄弟还要你照顾。”

    “你把我当什么?”古烁瞪眼。

    “当老三。”

    古烁沉默,他从怀里拿出个布包递过去,那是一只烧鸡和一瓶酒。四道风拧开盖喝了一口。

    古烁苦笑:“今天我输了晚饭,本寻思四个人一块儿喝的……十个,成吗?”

    “什么?”

    “大风个子大,顶十个小鬼子。我陪你杀十个小鬼子,然后咱照常过日子。”

    四道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古烁把那当做一种认同。

    “今天你带回的那人是沽宁女中的教书匠,你带个教书匠回来做什么?”

    “他杀小日本,”他顿了顿,“他不会说我陪你杀十个,然后咱照常过日子。”

    “咱们刚过好!能有个地方!”他拍拍腰上的枪,“不拿这玩意跟人比画也能天天见肉!这就叫过得好!我不想咱们过回去,你想吗?”

    四道风把枪卡回了腰里,往沙地上一躺,悠然看着天上的残月:“我不想,可有个事情我特明白。”

    “什么?”

    “来咱沽宁的小日本绝不会只有十个。”

    古烁沉默,四道风也不再言语。一切又恢复平静,只有依稀的涛声和固执的二胡声不止不休地响着。

    生死线第四章4(1)

    火把闪烁,仓促备战的守备军正在重新驻防城外的阵地。蒋武堂赤着上身,坐在战壕边由医护包扎身上的皮肉伤,他看着带队过来的龙文章问:“城里清了?”

    “清了。也封锁了,现在的沽宁是没进没出。”

    蒋武堂推开小心翼翼的医护,往旁边一坐,嘴里喃喃地骂。

    龙文章安慰他:“往好的一面想,现在沽宁人跟咱们同心同德同仇敌忾……”

    “再放这种哑屁,扒了虎皮回你的广东!你是满腹经纶还是一肚子猪油?你真以为凭了三百个丘八我敢说守住沽宁?十万人在后边顶着,三百丘八在这死扛,才够格跟鬼子一顶。现在玩什么?鬼子让丘八放进城了,沽宁人都不敢上街了!自己的街都不敢上怎么帮你?就剩咱们这帮后娘养的了!”

    龙文章哑了,只好冲蒋武堂身后努着嘴:“士气、士气,司令。”

    蒋武堂回头,身后的士兵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干活!现在还卖呆?就怕死不去吗?”他火气冲天地又冲阵地外围挤成一团的几个人嚷嚷,“那边在搅什么?”

    “司令,有两个人要见您。”被士兵拦住的两特务冒了头,竭力地向蒋武堂挥着手。

    “弄过来,我正想骂人。”

    两特务过来。

    特务甲哈哈腰:“司令辛苦。”

    蒋武堂瞪他一眼:“辛的什么苦?”

    “戎马辛苦。”

    “你也辛苦。”

    特务甲哈哈一笑:“何足道哉。”

    “打鬼子开始闹腾便不见了两位踪影,可见不是一般的辛苦。”

    龙文章笑道:“原来是躲得辛苦。”

    “躲是不敢当的,我两人也一直在观望事态。”

    蒋武堂冷哼:“是逃之夭夭的那种观望吗?两位都配枪了吧?想来还都是好枪?”

    “司令,在下是开了枪的。”

    “打死一个女人?”

    “一个女共党。没死,重伤,我们没找到她的尸体。”

    “两位还真是挺忙。”

    “想来,司令今日也看到了沽宁共党为祸之烈。”

    蒋武堂皱了皱眉:“你还真是个倒钩子嘴。我这里鬼子闹得天翻地覆,你倒是除了共党就没提过别的。”

    “是鬼子是共党还犹未可知呢,司令。”

    蒋武堂听得蹿火,抓起几把缴获的日本战刀和枪械一并扔了过去:“共党使这家伙?”

    “司令弄得到的东西,不恭地讲,共党也弄得到。”

    蒋武堂不耐烦地挥手:“滚滚,你就死了拿蒋某当枪使的心吧,共党打老百姓?那是你们国字头干的事情!”

    龙文章冷笑:“可不,今天那女人,甭管是不是共党,明明打的是鬼子。”

    “兴许是共党内讧呢?只要司令少少地支援,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叉!”蒋武堂已没了耐心,话刚落音,几名士兵已经迫不及待地拥了上去。

    特务甲举起手来:“别叉,我自己走。”他悻悻地走开,一边自言自语,“就是说有共党,就是说共党今儿还真没闲着。司令现在最头痛的就是找不着……甭管是共党还是鬼子了……咱就说敌寇的踪迹吧……”

    正踱步的蒋武堂忽然站住:“回来!”

    特务甲立刻回头:“司令有何贵事?”

    “龙副官,大敌当前,我毙掉两个油腔滑调的也不为过吧?”

    “绝不为过,司令。”

    特务甲一愣,立刻正色:“司令,共党在今日的袭击中颇有先知先觉之嫌,而凭在下的经验,共党也总是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蒋武堂皱着眉犹豫,在这片扑朔迷离之中,特务甲提出的无疑也是一个途径。

    特务甲接着道:“退一步讲来,就算共党与今日惨祸无关,可他们知道的内情,堂堂守备军没理由反而不知道吧?”

    蒋武堂看着特务甲:“你知道什么?”

    “沽宁共党头目!”特务甲捅了一下乙,乙献宝似的拿出两张通缉令展开,通缉令上是欧阳和思枫依稀相似的绘像。

    蒋武堂沉默地看着那两张通缉令,眉头皱得更紧了。

    生死线第四章5(1)

    太阳升了起来。经过守备军一夜的清理,昨天的狼藉已不复存在,新的一天又将开始,无论如何,沽宁人总要生活下去。

    有几个守备军在街头张贴着什么,人们围了上去。空气里满是紧张的味道。

    欧阳终于再次醒来,他打量一下四周,六品和小馍头几个车夫在旁边。

    “六品……”

    六品转过脸,嘘了一声,指指他们正在看着的方向。

    那里,车夫们买来一副棺柩,大风的遗骸已经被放了进去,四道风正跪在旁边用一把刀割开自己的手臂,让血淌在棺柩上。

    “他在干什么?”欧阳问。

    “他发了个毒誓,他要不给大风报仇,伤口烂掉他胳膊,烂穿心肺。”

    欧阳皱了皱眉,他对这种江湖勾当没什么好感。

    古烁也在臂上开了条口子,只是不如四道风那样深得吓人,四道风不由分说给了皮小爪一刀。

    他们哥三个跪着,看仵作把棺柩抬走。围观的车夫渐散,老馍头凑过去刚说了句什么,就让四道风一脚踢开。古烁把他拉了过来,他仍嚷嚷:“不是我要揍他,他这时候要退车,不是怕死是什么?逃逃逃,他来那地方有多远我都不知道……”

    “四哥……”欧阳叫着走近的四道风。

    四道风翻眼看他:“你又不拉车,瞎叫什么哥?”

    “多谢……”

    “谢什么?说个谢字就把自己当上等人?”

    四道风今天气不顺,不像昨天那么好打交道,欧阳笑笑:“我这么说好不好――大侠恩德没齿不忘?”

    四道风没理他,转向古烁说:“我喜欢他这样的,看着挺像人,阴坏,咬人狗不叫,宰鬼子也闷杀。”他问六品,“六品,他几个?”

    六品很精确地伸了五个指头,又伸了三个手指从中间一切,表示半个。

    四道风看了,又接着刺古烁:“五个整个,三个半拉,一天。我都没他多,他说十个收手了吗?”他接着又找上欧阳:“唉,那三半拉怎么回事?”

    欧阳苦笑:“世界上没有半拉人,所以我不可能杀半拉。”

    “狠角色都是这么说话的,听出来没?没有他才杀不着,有的他全杀了。”

    古烁苦笑。

    “四爷,我得走了。”欧阳说。

    “等会儿,你上哪儿?”他又找上六品了,“我也喜欢他,个大,话少,这大身板里装的全是义气和力气,唉老三,你觉得他像不像大风?……喂,你说走,要去哪儿?”

    “我有要紧事情得办,尤其这个时候……”

    “你还能去哪儿?欧阳山川,本名曹烈云,说是沽宁女中的教书匠,其实扮猪吃老虎,是被通缉十一年的赤匪逃犯。说说你怎么混的呗?我大师兄杀了足一打,也就被通缉了两年,赏格也没你高。”

    欧阳扫视了四周,没有一个像是特务身份的人,可一切底细被四道风这样的人说出来,实在是令他吃惊。

    四道风掏出那张他为了看赏格多少而撕下来的通缉令说:“你是死五百,活一千。兄弟,你立马撞死也顶这一车行。”

    欧阳无奈地摇摇头,他挣扎着起身:“不管怎么样,四爷,我还是得走。”

    四道风瞪着他:“你出得去吗?这个时候你要出去也不问问我同不同意?”

    欧阳看着四道风:“你要把我交出去?”

    “我是四道风!”四道风火了。

    欧阳点了点头,把这当成承诺:“我会记得你的情。”他起身,打算真的要走。

    四道风一把把他推回去:“我说过没我的同意你不能出去。”他说着,转身拿了什么东西摔给欧阳。欧阳看看,那是一身车夫的衣服。欧阳笑了笑,乖乖地换上。

    欧阳换上了车夫的衣服,脸上尽可能地化了装,他跟着四道风拉了辆车在街头小跑。街上每隔一段路便贴着他和思枫的通缉令,昨天的牌楼处已经戒备森严,架上了机枪,设上了重岗。

    前边又是一道守备军的卡子。守备军看着过来的四道风两人喊:“站住,查……”

    四道风阴着脸一记高踢,这像是他的名片,守备军立刻笑了:“哎哟四哥,是您,后边这位……”

    “我亲哥都不认得了?长得不像?”

    “仔细一看还真像。”守备军看也没看张口就说好听的,挥挥手让他们过去。

    就这么过了卡子,欧阳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看见了思枫的小食店,店子几乎被肢解了,门板被卸了下来,空空的门洞上横七竖八地打了好几道封条。

    四道风看看欧阳:“眼见为实了吧?跟你说我这人不爱打诳。”

    欧阳没吭声,眼睛看向一片死寂的校园,他向校园走去,他的目标是校园里的家。

    屋里仅有的一扇小气窗被打开,欧阳和四道风一先一后地把自己塞了进来,欧阳看着这个曾经的家有些发愣,他没少见过抄家,可没见过抄得这么彻底的家,连那张双人床都被拆开劈碎了。

    他挪动一步踢到一个只杯子,那是吃药用的,出奇的保持了完整。欧阳把它捡在手里,想象上边还有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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