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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89

作者:曹升
更新时间:2017-12-21 08:00:00
入列宿之中的心宿,即荧惑守心,在心宿徘徊不去,则兆头最为凶险,意味着皇帝即将驾崩,天下将要大乱。

    可想而知,如此明确而直接的预兆,对嬴政该是何等沉重的打击。然而,这还没算完。

    莫测的天灾过后,又有蓄意的人祸。

    在帝国的东郡,天降陨石。不知谁人,在陨石上刻下了“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字样。考其本意,大概是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即这几个字乃是陨石生来就有,为上天所降之谶语,以呼应荧惑守心之兆。但无奈手段拙劣了些,很快便被鉴定揭穿。嬴政闻之,大怒,遣御史逐问追查,但始终没有找出肇事者,于是将陨石之旁的居民全数诛杀,燔销陨石,以解心中之恨。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深秋之时,又有朝廷使者,从关东夜行赶路,经过华阴平舒道,正快马加鞭,疾驰之时,忽见路中立有一人,黑衣诡秘,木然不动。使者急勒马,待大声喝斥,突起一阵寒风,隐有呜咽之声。使者浑身发麻,再看那神秘人,面目隐于夜色,不能得见,心中更是惊惧莫名。

    神秘人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璧,道,“为吾遗池君。”

    使者接过玉璧,鼓足勇气问道,你是何人?池君又是何人?

    神秘人并不回答,转身离去。行不数步,身犹向前,头却转回,目光烁烁,尖声道,“今年祖龙死。”言毕没入夜色,再无踪影。

    使者魂飞魄散,赶紧奔赴咸阳报告。嬴政闻报,使御府验玉璧,正是六年前行渡江时自己所沉之玉璧。嬴政心中疑虑不安,召博士问询。

    博士道,“其人山鬼也。昔周武王居,池君当谓武王也。武王伐商,山鬼之意,以皇帝比商纣王,今亦可伐也。”

    博士如此直言不讳,放在以前,嬴政早已怒不可遏。然而,此时的嬴政,却只是闭目长叹,面色凝重,又道,“今年祖龙死,又为何解?”

    博士道,祖,始也。龙,人君之象。祖龙合称,始皇之意也。

    嬴政心中凄凉,难道他真的活不过今年了?默然良久之后,强自苦笑道,“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又谓博士道:“汝等多虑了。祖龙者,人之先也,非谓始皇。”

    虽然嬴政勉强辩解,但一连串的天灾人祸,终究让他心情沮丧,诚惶诚恐。即便是无神论者,遇到这样的情形,也难免会在心里犯嘀咕,更何况是笃信鬼神的嬴政?

    死亡的阴霾和诅咒,将嬴政折磨得心力交瘁,艰于呼吸。无奈之下,只能宁信其有,转而寻求辟邪化解之道。于是使卜者占卜,得卦,曰游徙大吉。

    嬴政已是方寸大乱,只好遵从卦象,先是迁徙北河榆中三万家,又各拜爵一级,以应游徙之徙。再是安排出游天下,以应游徙之游。

    天下之大,游向何方?术士奏道,东南有天子之气,请皇帝东游以厌之。于是,嬴政决定巡游东南。

    然而,千躲万避,这次巡游,最终还是成了嬴政的死亡之旅。而术士们也不幸而言中,在帝国的东南,的确有两个人,一个在等着嬴政,另一个则躲着嬴政。一个和嬴政缘结一面,另一个则和嬴政擦身而过。一个毁灭了嬴政的帝国,另一个则继承了嬴政的帝国。在嬴政的这趟死亡之旅,帝国的最高权力进行了一次诡的交接。

    第两百六十二部分

    嬴政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初四日),嬴政自咸阳出发,开始了他一生中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巡游。秦以十月为岁首,因此,这次巡游名义上虽和玉璧事件隔了一年,其实却是紧随在玉璧事件之后,相去最多不过一二月而已。而从巡游之仓促,也可见得嬴政心中的阴影之重,以及其逃避死亡之急迫。

    为了维持帝国的正常运转,嬴政带上了左丞相李斯,和自己一同出巡,右丞相冯去疾则留守咸阳。其他陪同嬴政巡游的,还有中车府令赵高和上卿蒙毅。嬴政最小的儿子胡亥,时年二十,也蒙嬴政恩准同行。

    十一月,抵达云梦,望祭虞舜于九疑山。再浮江而下,观籍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

    钱唐,即今杭州也,当时还只是一大片与海相连的水汪凼。嬴政龙舟至此,忽然风浪大作,波涛汹涌,舟船摇晃,从人尽皆失色,急忙将船靠岸。靠岸之处,正是今日杭州保山所在。诸君若登保山,犹能见到当年嬴政龙舟系缆绳之巨石。

    遥想斯时,嬴政和李斯弃舟登山,惊魂未定,于山巅极目远眺,只见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烟波接天,人迹渺渺。浩浩乎如凭虚御风,不能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此悲谁可与共?两人不会想到,就在他们脚下,一日水消地出,城池崛起,湖光山色,最为江南之忆。更有白居易之歌行,苏东坡之辞赋,岳鹏举之意气,周树人之风骨,黄宾虹之水墨,纵雨打风吹,风流不去。呜呼,西湖犹在,神龙之不出已久矣。

    水波恶,不肯罢休,嬴政一行只得绕道,西行一百二十里,从狭中(今浙江富阳附近)渡,始至会稽。

    天子驾临,自然观者如云,无不以一睹龙颜为幸。人群之中,有一年轻男子,见嬴政车骑经过,大言道,“彼可取而代也。”旁有一人,急掩其口,道,“毋妄言,将灭族矣!”

    这个年轻男子,名叫项羽。掩其口者,则其季父项梁是也。

    此前数年,刘邦在徭役咸阳时,也曾亲眼目睹嬴政之出游。当时,刘邦的反应则是喟然太息道:“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北宋洪迈以为,仅从项羽和刘邦的这两句话,两人高下已分,成败之端,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其言确有见地,但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嬴政本人前后的精神状态差异之大,也是造成项羽和刘邦产生不同观感的重要原因。

    刘邦见到嬴政之时,正值嬴政一统天下未久,锐气正盛,莫能争锋,因此,刘邦见到的是一个意气风发、狼顾鹰视的嬴政,故有“大丈夫当如此也”的欣羡神往。而项羽见到嬴政之时,嬴政却已被幻想中的死亡折磨得近乎疯狂,虽然一路上有乐人歌弦《仙真人诗》,终不能释怀欢畅。因此,项羽见到的是一个闷闷不乐、神情委顿的嬴政,是以有“彼可取而代也”的放肆轻狂。

    第两百六十二部分

    嬴政自然不可能觉察到,就在离他数步之遥的人群中,有一个小子将为他的帝国奏响挽歌。因此,他的行程一如预定,拜祭大禹,望于南海,又立石刻颂秦德。其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

    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

    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

    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首高明。

    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

    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

    六王专倍,贪戾猛,率众自强。

    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

    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

    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

    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

    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

    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

    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

    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

    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

    防隔内外,禁止淫,男女诚。

    夫为寄,杀之无罪,男秉义程。

    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

    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

    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

    黔首修,人乐同则,嘉保太平。

    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

    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这便是著名的会稽刻石,三句为韵,凡二十四韵,正是帝国第一才子李斯之手笔。

    亚历山大大帝,古代西方世界最著名的征服者,枕头底下常放着两件武器:一柄宝剑和一部《伊利亚特》。当他百战百胜,缔造了庞大的横跨欧、亚、非三洲的马其顿帝国之时,曾叹息道,可惜当世再无荷马,能为我写下不朽史诗,使我的伟大功绩,流传久远,永垂后世。

    同样是戴着战火和狂烈的欲望之冠,嬴政却并无此类遗憾。他虽无荷马,却有李斯。嬴政数度出巡天下,立碑刻石,旌扬己功,传谕后来,而其碑文和书法,都由李斯一人包办。

    所以立碑,自然是为长久保存。因此,嬴政立碑,每在高山之上。到了后世,有些人的考虑则更为细密。

    晋朝杜预为后世名,常言:‘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刻石为二碑,纪其勋绩,一沉万山之下,一立岘山之上,曰:‘焉知此后不为陵谷乎!”

    唐颜真卿刻姓名于石,或置高山之上,或沉大洲之中,云‘安知不有陵谷之变耶’。

    可笑的是,尽管杜预和颜真卿都作了万全之备,然而时至今日,其碑却皆已湮灭无踪,不复能见。身由己立,名因人成,岂可仗石头所赐?

    第两百六十三部分

    拜祭完大禹,嬴政一行掉头向北,从江乘(今江苏镇江)渡长江,向山东琅邪进发。得知嬴政远去之后,在数十里之外的芒、砀山泽岩石之间,有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野人,仿佛捡回了一条性命,高兴得手舞足蹈,满山蹦跳。仔细辨认野人的面目,竟是日后的汉高祖刘邦。原来,他也信了术士那句“东南有天子之气”,于是对号入座,以为其应在己,又见嬴政特地奔赴东南,莫非乃是冲自己而来?惊恐之下,亡匿于山泽林木之中,混迹于飞鸟走兽之伍。其妻吕雉嘲笑他自作多情,刘邦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道,bettersafethansorry。

    且说嬴政抵达山东琅邪。琅邪此地,水深港阔,是当时最著名的海港,兼以附近群山绵延,有着足够的优质木材,可以用来建造出海楼船。因此,琅邪也就成了那些为嬴政出海求仙的术士们的大本营。术士们得知金主来访,忙不迭前来拜见述职。

    嬴政和术士们久别重逢,连一句慰问也没有,直接下令武士,杀。

    术士大恐,跪倒一片。独有徐市面不改色,仰天狂笑。嬴政怒道,死在临头,何笑之有?

    徐市从容答道,臣等死不足惜,只是如今仙山在望,不死可期,臣等一死,恐无人可复为陛下求药也。陛下杀臣等,无异前功尽弃,自断天路。千秋万岁后,陛下坟墓荆棘丛生,游童牧竖,踯躅其足,而歌其上,曰秦皇帝之尊贵,亦犹若是乎!臣窃为陛下悲之。

    嬴政厉声道,你等入海求神药,费用巨万,数岁不得。眼下见死,乃妄为说辞,尚欲欺吾欤?

    徐市道,臣若能为陛下求得神药,陛下念臣求药之功,或能赐臣神药一枚,臣也可得以长生。事关臣之速死或永生,臣焉敢欺陛下?

    嬴政冷哼一声,说下去。

    徐市道,臣等入海,曾见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欲更近之,则狂风大作,舟船如逆水而行,不进反退,终莫能至。然而,既然仙山确有,陛下只需宽限些时日,臣等必能不辱使命,求得神药,献于陛下。

    嬴政问其余术士,可有此事?

    术士们看到有机会活命,自然都神情激愤,点头不迭,见过,见过。

    徐市见嬴政沉吟,知道其心已动,于是趁热打铁,再道,“臣等所以不得接近仙山,皆因有大鲛鱼兴风作浪,从中作祟。臣等下次出海,愿请陛下遣善射者随船同行,见大鲛鱼,则以连弩射之。如此,则仙山可登,仙人可见,不死药可得也。”

    嬴政将信将疑,摆手道,暂饶尔等不死,且押下去,待吾思虑后再作处置。

    是夜,嬴政作了一个奇怪的梦。司马迁意识到了这个梦的重要性,因此将其郑重地载入《史记》。而事实上,无论是嬴政本人的命运,还是那些术士们的命运,也的确因为这个梦而彻底改变。

    是夜,嬴政梦见自己与海神恶战不休,而海神如人状。嬴政大骇,从梦中惊醒,连夜召占梦博士问吉凶。

    占梦博士答道:“海神不可见,欲出,则化为大鱼蛟龙。今陛下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入梦,当除去,然后善神可致。”

    嬴政再召徐市解释此梦,见徐市的回答和占梦博士大致相同,嬴政的心这才稍微笃定下来,迟疑片刻,又道:此先,卢生欲吾时为微行,所居宫毋令人知,以避恶神,然后善神可致。而今你却说必须杀死恶神,然后善神可致。你和卢生,究竟谁对?

    徐市心中暗喜,嬴政既然有此一问,表明他已经重萌求仙的念头,自己的性命可以无忧也。

    当时的术士队伍,分为两派,一派是咸阳的术士,另一派是琅邪的术士。这两派虽然有着共同的目标,但在理论基础和技术风格上却大相径庭。咸阳派以炼丹为主,琅邪派以访仙为主;咸阳派强调药在人为,琅邪派强调药出仙赐;咸阳派相信谋事在人,琅邪派相信成事在天。两派为了争取嬴政的支持,早已是明争暗斗多年。前年坑术士,咸阳派元气大伤,琅邪派则安然无恙。

    作为两派的代表人物,徐市和卢生也是习惯互唱反调。既然嬴政提到了卢生,虽说明知卢生早已潜逃无踪,但徐市依然没有忘记对他恶言相加。

    徐市忿然道,卢生小人也,故作妖言以取宠于陛下,何足信哉。陛下依其言而行,结果如何?恶神犹在,善神未来,卢生欺陛下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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