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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44

作者:曹升
更新时间:2017-12-21 08:00:00
光,训道,叫你胡说。

    男孩哇哇大哭。赵姬也不安慰,只是偷眼去看嬴政的表情。嬴政笑了,道,童言无忌,母后何必动气。不漂亮就不漂亮,寡人反正也不靠这张脸混饭吃。嬴政又问男孩道,多大了?

    六岁。男孩回答道,又指了指他弟弟,道,他只有四岁。

    “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王。”

    “作王好不好?”

    “好。”

    “你想不想作?”

    “想。阿父说过,我很快就可以作王了。到时候,我是王,你也是王,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

    赵姬哭喊,想阻止男孩胡说八道,却已经来不及了。嬴政已是面色铁青。赵姬吓得赶紧跪下,哀求嬴政饶两个孩子的性命。嬴政不为所动,手一挥,武士拎起两个小男孩,塞进布袋,捆好。武士举起布袋,一遍遍地往地上掼着,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开始,布袋里还有动静,后来便沉寂下来。再到后来,从布袋里沁出血迹,越来越多,地上血红一片。

    赵姬呼天抢地,声嘶力竭。那是她的血啊,那是她的肉啊。可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再也不会有人甜甜地叫她阿母了;再也不会有人半夜醒来、哭着要她抱了;再也不会有人满殿乱跑、而她故意装作抓他们不到了。两个小生命,就这么没了。

    同样是为了保住权力宝座,同样是遭到母亲的背叛,古罗马暴君尼禄比嬴政更加残忍。他先是把他母亲的船凿沉,想把她淹死在海里,没有成功,于是再杀,派兵硬闯进他母亲的别墅,一刀一刀活活将他母亲捅死。巧合的是,尼禄弑母之时,也和嬴政一样,是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

    尽管赵姬咒骂着、干嚎着:你杀了我吧。嬴政却根本下不了弑母的毒手。道德虚无者宣称:人人可以争输赢,无人有权定对错。然而,即便世上所有的法庭都关门打烊了,却还有一场内心的审判,是人所无法逃脱的。不管怎样,赵姬毕竟是他的母亲。他欠她的,是他永远无法归还的。封神演义里,哪吒自恃法术在身,剖腹剔肠,切肉剜骨,将肉身还给父母,以为从此可以和父母两清。且不说此举是否真能还清父母之恩,只说嬴政他不是哪吒,他作不了这种高难度的动作。

    嬴政狠下心肠,对赵姬说道,当年在邯郸之时,你曾说过,我是你的一切。我记得你这句话。我相信你这句话。母亲怎么会骗自己的儿子呢?如今我依然爱你,但永不再信任你。你没有说错,如今我就是你的一切。除了我你一无所有。

    赵姬匍匐在地,长号泣血,嬴政却已远去。二十二年前,他离开了她的身体,现在,他离开了她的生命,留下她在这清冷的宫殿内孤独终老,陪伴她的,将是她那死寂的心灵,以及空洞的肉体。而她生命中的那些男人,都已一个个地离她而去。

    除非,还有一个……

    4、狱中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且说从贵甲天下的长信侯,一夜之间沦为阶下之囚。和普通囚犯相比,狱中的日子更加难熬。万年恍如一秒,一秒直如万年。一个小小的狱卒,一个他以前根本就不可能放在眼里的狱卒,现在却可以主宰他的肉体,让他鲜血遍流、瑟瑟发抖。

    当一个人开始习惯性地回首往事之时,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已经老了,一是他快要死了。心中知道,他这次必死无疑。他是谋反的首犯,连转作污点证人的机会都没有。他唯一能够从监狱中出去的方式,就是作为一具死尸被抬出去。而每当回忆起往日的声色犬马、锦衣玉食,更让他格外疼痛。

    监狱,好比澡堂或茅房,都是让人原形毕露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奉行的并非巴洛克式的生活方式,繁文缛节、矫揉造作;也非哥特式的生活方式,装腔作势、故弄玄虚。囚犯就像苦行僧和犬儒主义者,奉行人生的极简主义,一切非必需品,都被严格地删除在外。我们都知道,如果在数学上对某种理论进行表述,一定是表述形式最简单的那种方法,更为有力,更为长久,更接近真理。我的本家,一个人就霸占了天下才华贮备80%的曹植曾经感叹:名秽我身,位累我躬。以曹植的境界,他大概是真的领悟到了:真正的幸福,是不能建立在名和位这些稍纵即逝的事物之上。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家修行的居士,一边勾当世事利害,不能割舍,一边又向往着能够证得正果,怕是无法两全。英国古谚语:你不能又吃糕,又有糕。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话说回来,大限将至,人大抵是要作一些形而上的追索。也不例外。当然,很明显,是不会追索出一部《死屋手记》或者《狱中记》来的。他只是迷惑:我怎么就落到如今的田地?昔日治生,营营于得失,今日就死,可将何者去?如果,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是否还愿意这样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样文雅的感慨,在是没有的。他的语言更直白:什么财宝,什么荣华,什么爱情,什么美色,什么权位,都他妈的是纸老虎或者处女膜,一戳就破。一切皆是虚无,不可持久。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讽刺的是,等你找到了答案,你却悲凉地发现:你已经身处人生之路的尽头。

    被关押在咸阳西郊的大牢之中。虽然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也只有够级别的人才进得来。如果你是普通人,就算你罪恶滔天,想进来这里也无可能。李斯作为专案组组长,第一次来到这地方时,也是毛骨悚然。大牢里阴暗潮湿,刑具上的血迹犹自未干,空气中弥漫着发霉和腥臭的味道。到了这里,人不自觉就会感到压抑,从而产生暴力冲动。这时的李斯,以审判者的面目出现。他又怎会想到,三十年后,他也将和一样,在这里走向仕途的终点,走向生命的终点。

    当李斯见到时,确实吓了一大跳。长久的绝望和酷刑,让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瘦了足有十斤,衣服破烂,浑身伤痕,来不及拔去的胡子茂盛地生长在消瘦的脸庞,使他看上去格外苍老颓唐。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已经彻底蔫了,眼中全无光芒,几乎不像个活物。

    看到李斯,眼中忽然亮闪了一下。得知由李斯主审自己的案子,他心中多少又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

    5、葬阴

    让稍感宽慰的是,李斯的态度很是和蔼,看上去也一如既往的亲切。但没有看出的是,在李斯的这种亲切中,分明带着无法接近的疏远。李斯和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对是压根鄙视的。这世上李斯看得上眼的又有几人?李斯应付,好似那名士面对歌伎,带着冷酷的放纵和克制,一边远观,一边亵玩。

    李斯屏退左右,对道:“君侯别来无恙?向来少见,不意在此重逢,怎不令人感叹!”

    大哭:“先生救我!”

    李斯叹了口气,道:“君侯所犯之罪,可是救得的?”

    噗,小火苗被吹灭了。又问:“太后可好?能否见上一面?”

    李斯道:“太后驻驾雍县阳宫,安心修养,不宜出外,恐不能见。”

    听出来了,拜他所赐,赵姬已被软禁起来。又问:“大王欲杀太后乎?”

    李斯道:“此非李斯所敢过问。”

    张大嘴巴,却欲言又止。李斯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道:“君侯复有何疑?为稚子乎?”

    尴尬地一笑。的确,事到如今,他还能保有多少秘密?道:“膝下二子,未知安好否?。”

    李斯淡淡地道:“夭了。”

    委顿下去,许久方喃喃地道:“也好,也好。自我生之,自我死之,何恨之有!何憾之有!已是必死之身,凡先生所问,敢不尽言。”

    李斯摆摆手,道:“此乃后话。眼下还要委屈君侯受刑。”

    一惊,我全招还不行吗?这样也要用刑?用什么刑?

    李斯冷冷答道:“宫刑。”

    大骇,哭道:“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先生怜我。孔子曰,后生可畏阉(注:孔子的原话见于《论语》子罕篇第二十三章,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不太识字,书一般都是由下面的人读给他听,是以把焉字听成阉字,呵呵)。万望先生念及故人之谊,别无所求,只求速死。”

    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在自己面前伏首求饶,这是怎样的快感?李斯胸中荡漾着造物主般的自信。他能够成就,也能够毁了。李斯隐藏着心里的愉悦,平静地说道:“当国事者,不问私情。国法如此,李斯爱莫能助。”

    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也是没得办法。在一天二十五小时的监管之下,他连自杀也无可能。于是,时隔多年,再次被当众扒去裤子。

    应嬴政的要求,的阳物甫被割下,便火速呈给嬴政过目。嬴政见到在金盘中犹自冒着热气的那东西,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趴在地上一阵呕吐。想到这一大团血肉模糊的棍状物体,曾经和他母亲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便觉得恶心。他明白了,不管他如何努力,他永远不可能代替在太后赵姬心中的地位,他永不可能是她的一切,她的全部。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内,嬴政恶梦频频,醒来满身大汗,浑不知身之所在。

    出于刻毒的恨意,嬴政将的阳物转赠给太后赵姬。

    嬴政此举,无异于往赵姬的伤口上撒盐。赵姬诚惶诚恐,嬴政做出这种伤人之事来,看来是不打算再原谅她了。赵姬看着那团熟悉的物事,珠泪纵横,她怎能忘记,它曾带给她多少快乐,多少妙趣。那时科技尚不发达,也不能把它制成标本,只好掩埋。赵姬拿着玉锄,在树下挖一小坑。看着它消失在尘土之中,赵姬已是泣不成声。后世的黛玉葬花,和此时的赵姬葬阴一比,大有吃饱饭撑的嫌疑。题外话:我的另一个本家曹雪芹,自己家里都揭不开锅,经常得饿着肚子,却偏偏写了一部红楼梦,里面讲述的多是些吃饱饭撑的事。是为辛酸,是为荒唐,是为凄凉,是为悲伤,是为不可及。

    6、车裂

    且说遭到阉割之后,也没有病假可休,只能重伤不下火线,接受一轮又一轮的审判。已然绝望,只希望一切早点结束,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审判进行得格外顺利,到嬴政九年九月,只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对及其同党的审判便已全部结束。

    接下来,就是对的量刑问题了。有看官可能要问了,铁定死罪,还量什么刑,直接剁了不就完了?殊不知,在那时,死罪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远非一刀下去那么简单。

    秦朝的死刑,仅今日还能够知道的就有以下十几种:戮、磔(片皮人)、定杀(在水中淹死)、囊扑(装在袋子里掼死)、车裂(车马分尸)、剖腹、坑(活埋)、绞、弃市、腰斩、射杀、枭首、灭族、体解(手工分尸)、镬烹(煮)等等。而实际种类必然比此更多。总之,只要你犯了死罪,那么以上种种死刑,必有一款适合你。

    这是李斯最后一次见到。他清清喉咙,不无伤感地说道:时辰到了,该上路了。舒了口气,苦笑道:终于到头了。

    最难消除的欲望,淫欲是也。东坡志林载:东坡云:“皆不足道,难在去欲。”张公规附言云:“昔日苏子卿(苏武)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居海上,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

    最难摆脱的恐惧,死亡是也。死亡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其它所有的哲学命题,无不是由此倒推而出。在迎接死亡的态度上,东西方的文化差异表露无遗。西方倾向于选择和解。即便是死刑犯,将死之时,也会有牧师为其布道,接引他的灵魂去天国,安息在上帝的国度里云云。

    东方,或者说是中国,很多时候选择的是愤怒。譬如: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譬如: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近世又多了一种更为粗野的说法: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死也是朝天。

    一个时辰之后,在他面前的就将成为逝者,永远地走入历史,不复存在。这种感觉对李斯来说颇为奇妙。他很想知道,此时盘桓在心中的,究竟是怎样的思想。李斯于是问道:“枝头秋叶,将落犹然恋树;檐前野鸟,除死方得离笼。人之处世,可怜如此。君侯将去,宁无所思?”

    道:“今日我思人,他日谁思我?无思生即死,无思死亦生。”

    李斯没想到,也会打机锋。打机锋,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逃避方法。有些黑暗的事情,你再怎么精心准备都显得不够充分,因为你本能地拒绝它的发生。但是,你承认也好,你抗拒也好,它发生了,降临了。

    李斯又道:“与君侯同处一世,孰料中途而别。君侯临去,若有所请,李斯自当成全。”

    道:“先生如爱,请让体面地死去。”

    堪称人样子的肖恩•康纳利,可谓历尽人间百态,据他言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能够体面地死去。也想体面地死去,然而他的这点要求,注定无法得到满足。李斯道:“君侯之刑,乃大王亲自手定,不可更改。”

    道:“将罹何刑?”

    李斯道:“君侯几日未食?”

    “三日。”

    “既如此,君侯当知……”

    低下头颅。作为死囚犯,连最后的晚餐也享用不到,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将领受的刑罚,出于卫生和美观的考虑,不能允许他吃东西。叹道:“车裂?”李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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