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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6

作者:张小娴
更新时间:2017-11-22 16:57:41
群可爱的小斑马,这种无法像马般被驯服的动物,跑得非常快。她也曾在飞扬的尘土后头追赶一群羚羊,傻得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追上它们。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动物,跑得比时间和生命快。赛过光阴的,不是速度,而是爱情在两个灵魂之间的慢舞。

    几年前,她读过白芮儿.玛克罕的自传故事《夜航西飞》,这位生于一九○二年,在非洲肯亚训练马匹,也是史上第一位单人驾驶飞机由东向西横越大西洋的英国女飞行家,在她的自传里就提到非洲寓言中一个和生命赛跑的故事。

    改天,她要徐宏志为她再读一遍这本书。

    和光阴赛跑(5)

    张小娴

    一个阳光温煦的午后,在医学院旁边的那棵无花果树下,徐宏志为她读一本刚刚出版的《国家地理杂志》,里面有一篇关于肯亚的文章。

    他们背靠着背,他拿着杂志,说:

    “听着啦!是关于你的故乡的。”

    他喜欢把肯亚唤作她的故乡。

    对她来说,那个地方,既是故乡,也是异乡。

    那篇文章说的是肯亚小犀牛的故事。成年的犀牛给猎杀之后,遗下出生不久的小犀牛。它们无法自己生存,志愿组织的保育人员会用奶瓶来喂哺这些可怜的孤儿。

    “你看!是个香港女人!”徐宏志指着上面一张图片说。

    她心头一震,转过身去,眼睛凑近那张图片看。图片里,一个女人慈爱地抱着一只湿漉漉而长相奇丑的小犀牛。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似的,她用奶瓶给怀中的小动物喂奶。

    不用细看说明,她也知道这是她继父拍的照片。她继父是拍摄野生动物的华裔美籍摄影师。

    相片中那个四十出头的女子,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爱动物胜过爱她的孩子。不,也许她错了,母亲爱的是自由,胜过爱她作为一位母亲的责任。

    她父母在她两岁那年分开。她父亲是个感情的冒险家,轻率地以为婚姻和孩子会让自己安定下来。结果,这段短暂的婚姻只能使他明白,还是单身适合他。于是,有一天,他提着行李,搭上一班飞机,再没有回来。

    她的母亲在她四岁那年认识了她的继父,他是另一种冒险家:在非洲野外拍摄危险的野生动物。母亲深深爱上这位勇敢的摄影师,连他那个蛮荒也一并爱上了。她把只有四岁的女儿留给自己的母亲照顾,跟随她的情人奔赴肯亚。在那里,这个经过一次婚姻失败的女人,发现非洲大陆才是她向往的天地。

    为了赎回某种歉疚,母亲在她七岁那年将她接到肯亚去。九岁那一年,却又把她当作邮包一样扔了回来。

    她无法原谅的是:母亲为了后来那一场可怕的意外而无情地把她送走。

    她慈爱的外婆再一次接住了这个可怜的小孙女。

    直到外婆过身之后,母亲才从肯亚回来一趟。然而,亲情也有等待的期限,久等了,就再也无法修补。她和母亲在葬礼上总共说不上十句话,像两个陌生人似的。

    她没有好好喂养自己的孩子,却温柔地喂养一头小犀牛。

    她很想告诉徐宏志,这个拥有一双任性的眼睛的女人,正是她母亲。然而,也许还需要一点光阴,她才能够平静地道出这个故事。

    和光阴赛跑(6)

    张小娴

    苏明慧的外婆出生于重庆一个大富之家。家道中落又遭逢战乱,外婆逃难到香港的时候,已是孑然一身。

    外公早逝,外婆在国内取得的大学学历得不到承认,只能在公立图书馆当一名小职员,靠着微薄的薪水,把独生女养大。到了晚年,还要背起孙女儿这个小包袱。

    同外婆相依为命的日子,图书馆是苏明慧的家和摇篮。外婆上班的时候把她带在身边,她会乖乖的坐在图书馆里读书和画画。书和画笔是她的玩具,陪着她度过没有父母的童年。

    外婆很疼她。晚上回到家里,无论多么疲倦,外婆都会坐在床畔,给她读童话故事。她怎么会料到,许多年后,命运之手竟安排另一个亲爱的人,为她朗读故事?虽然读的不再是童话,却是更动人的故事。

    她只是担心,徐宏志花了太多时间为她读书。三年级医科生要读的书,堆起来比他整个人还要高出一些。他哪里还有时间温习?于是,许多时,她会说:

    “我想听你的医科书!”

    他读的时候,她会很努力去理解,时而拿起一面放大镜认真地瞄瞄书里的图片。

    那些艰涩的内容,由他口中读出来,竟成了诗韵。人体的各样器官、五脏六腑、复杂的神经,以至磨人的疾病,都化作一支为灵魂而谱写的歌。

    她用以回报这种天籁的,是牢牢记住,别再在他面前提起“盲”这个单音节的字。

    和光阴赛跑(7)

    张小娴

    多年来,她一个人生活,习惯了独立,也很会照顾自己。同徐宏志一起之后,她总希望能够照顾他,为他做点什么。

    两个人在便利商店再遇的那天,他傻呼呼地说:

    “我是绊倒你的那个人。”

    他并没有把她绊倒。刚好相反,他是扶她起来的那个人。她一向以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即使在知道自己患病之后,她也冷静地安排以后的路,为的就是不需要依靠别人。

    那天,她把所有画具拿去扔掉。回去之后,发现手里沾了油彩。她用松节油使劲地擦掉那些油彩。就在那一刻,她对镜一瞥,吃惊地发现,她像她母亲,同样冷漠无情。

    我们都遇过这种情况:某人跑来,说: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她会毫不犹疑地选择先听坏消息。不是出于悲观,而是骄傲,同时也是对世情的愤怒。她从来没想过逃避,即使前面是一头发怒的狮子。

    徐宏志是接着坏消息而来的好消息。

    医生说,她将会渐渐看不见。然后,他出现了,她哭笑不得。

    明日天涯,总有他在身畔。他治好了她的愤世嫉俗。遇上了他,她恍然明白,独立和有一个可以依赖的怀抱之间,并没有矛盾。

    和光阴赛跑(8)

    张小娴

    我们为什么渴望照顾自己所爱的人?那是爱的延伸,想在对方的生活中留下爱的痕迹。

    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在徐宏志的房间里,一边听音乐,一边替他收拾。她把洗好的衣服挂在衣柜里,顺便嗅闻一下刚洗过的衣服上面的、香香的洗衣粉味道。

    她把他的袜子一双双卷好,放到抽屉里。一天,她发现他的袜子全是蓝色的,而且都是

    同一个款式,她觉得不可思议。他笑笑说:

    “全都一样,就不用找对另一只。”

    她咯咯地笑了,没想到男生是这样的。

    她舍不得花钱买衣服,倒是多买了几双袜子。她每一双袜子都不一样,都是有图案的,用最低调的方式来点缀她一身朴素的衣服。她现在倒是有些后悔了,她要把袜子凑近眼睛看,才能找出相同的一双。

    他的书架乱七八糟。她把挂在书架旁边的那副骷髅骨头拿下来,放在床上,然后动手整理书架上的书。

    过了一会,她转过身去,发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似乎已经来了一会儿光景。

    她除下耳机,问:

    “请问你找谁?”

    “我找徐宏志。”

    “他上课去了,你是?”

    “我是他爸。”徐文浩说。他朝那张床一瞥,不无震惊地发现,躺在床上的,不是他儿子,而是一具骷髅骨。

    她没想到这个高大的,有一把冷静而威严的声音的男人,是徐宏志的父亲。她连忙拉了一把椅子给他。

    徐文浩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发现他儿子的房间比他上次来的时候整洁了许多,似乎是有一双手在照顾他。

    “世伯,你要喝点什么吗?”她问。

    “不用了。”

    “他应该快下课的了。”她朝他微笑。

    他朝书架看了看,问:

    “这些书,他都看过了?”

    “嗯,他喜欢看书。”她一边收拾一边说。

    “我不知道他喜欢福尔摩斯。”他留意到书架上有一套福尔摩斯。

    “他喜欢读侦探小说,说是可以训练逻辑思维。他也喜欢描写法医生涯的小说,虽然他并不想当法医。”

    “他想修哪一个专科?”

    “脑神经外科。”她带笑回答,心里奇怪为什么他不知道。

    徐文浩朝这个女孩子看了一眼。他对她有些好奇。许多人都怕他,觉得他高不可攀,连他的儿子都有点怕他。眼前这个女孩子,却把他当作一个普通人看待。现在,他甚至要从她那里才知道儿子将来想要修哪一个专科。多少年了?他和儿子之间,总需要一道桥梁。

    他听到脚步声,是他儿子的吧?也许是,也许不是,他不太确定。

    “他回来了。”她肯定地说。

    果然,过了一会,他看到儿子怀里揣着书,神清气爽地爬上楼梯。

    徐宏志看到自己的父亲和苏明慧待在一起,不禁吃了一惊。他没那么轻松了,笔直的站在门口,叫了一声爸。

    “你找我有事吗?”他问。

    “我经过这附近,顺便来看看你。”徐文浩说。

    沉默了一阵,他问儿子:

    “这位是你朋友吧?”

    他点了点头,走到她身边,说:

    “这是苏明慧。”

    徐文浩锐利地瞧了她一眼,说:

    “那张画,就是你画的?”

    他记起那天来看儿子,在一本画展的场刊上见过她的画。他的记性一向超凡,也遗传给了儿子。

    她讶异地朝徐宏志看了一眼。

    “爸在画展那本场刊上看过你的画。”他温柔地告诉她。

    她明白了,朝徐文浩点了点头,回答说:

    “是的,世伯。”

    “这个周末是我的生日,苏小姐,赏面来吃顿饭吧。”

    她转过头去看徐宏志,征求他的同意。

    徐文浩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像对儿子下一道命令似的,说:

    “八点钟,就我们三个人。”

    徐宏志无奈地朝父亲点了点头。

    “我走了。”徐文浩说。

    “爸,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你陪着苏小姐吧。”

    徐文浩出去了。徐宏志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放下书,在那具骷髅骨头旁边躺下来,头枕在双手上。

    “你很怕你爸的吗?你见到他,像见鬼一样。”她朝他促狭地说。

    “我才不怕他。”他没好气地说。

    “是吗?”她笑了,说:“你们两个说话很客气。”

    “他喜欢下命令。”他不以为然地说。

    “我从来不知道我爸是什么样子的。我两岁后就没见过他。”她说起来甚至不带一点伤感。

    他却怜惜起来了。我们爱上一个人,希望和她有将来,遗憾的是,我们无法回到过去,修补她的不幸。她从小就没有父亲,他告诉自己,要对她好一点。

    “你不怕我爸?你真的敢跟他一起吃饭?”他笑着问。

    她投给他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神,说:

    “我连狮子老虎都不怕。何况,他是你爸。他又不会吃人。”

    “他比狮子老虎可怕。”

    “你不是说,你不怕他的吗?”她瞧了他一眼。

    “我是不怕。”他揽着那副骷髅骨头,懒洋洋地说。

    他不怕他父亲这个人,他是怕跟这个永远高高在上的人说话。

    和光阴赛跑(9)

    张小娴

    隔了一些距离,苏明慧只能看到徐文浩的轮廓。他突然到来,彼此初次见面,她不好意思凑过去看他。然而,因为变成了模糊的五官和轮廓,她能够把这两父子的身影重迭在一起来看。她发现他们有着几乎一样的轮廓,连声音也相似。唯一的分别是,父亲的声音冷一点,是中年人的声音;儿子的声音年轻温柔一点。

    然而,她还是嗅闻得到,父子之间那种互相逃避的味道。儿子回来之前,父亲威严的声

    音中带着几分关爱,问起她,他儿子将来打算修哪一个专科。儿子回来了,关爱的语气倏忽变成命令,造成了彼此之间的屏障。徐宏志也拒绝主动去冲破这道屏障。在房间里荡漾的,是父子间一场暗暗的角力。

    她的童年没有父母在身边。全赖外婆,她的亲情虽然有遗憾,却不致匮乏。她甚至不知道别的家庭是怎样的。认识了徐宏志,他告诉她,他的母亲在飞机意外中死去。她看得出他和母亲的感情很好。丧母之痛,几乎把他打垮了。一天,他朝她感激地说:

    “幸好遇上了你。”

    原来,连她自己,也是紧接着坏消息而来的好消息。爱情往往隐含在机遇之中,他们何其相似?在人生逆旅中彼此安慰。

    他很少谈到他父亲。见到他们两父子之后,她终于明白了。

    她想她爱的人快乐。一天,她问:

    “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微笑摇头。

    她以为自己可以为他做点什么。后来,她羞惭地发现,这种想法是多么骄傲和自大。她不仅没有将他们拉近,反而把他们推远了。

    和光阴赛跑(10)

    张小娴

    周末的那天,天气很好。徐宏志和她在石澳市集逛了一阵。她带了一份生日礼物给他父亲。那是一尊巴掌般大的非洲人头石雕,莉莉去年送给她的。莉莉做的石雕很漂亮,同学们都抢着收藏。这个雕像的表情,既严肃又有几分憨气,看着很令人开怀。徐宏志的父亲会喜欢的。

    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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