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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流金岁月(五)

作者:贾童
更新时间:2018-11-13 04:39:37
    莫凌笑得花枝乱颤,贺崇愚也就微笑着不去解释,她确实看到过那样一场婚礼,那年她八岁,坐在小姨的膝盖上看着妈妈嫁给了爸爸以外的男人……然后,她就改口,管陈叔叔叫爸爸。而原先的那个爸爸,已经到了一个太过遥远的城市,一想到再也无法见到他喷着黑烟的老摩托,无法触摸他硬硬的胡碴,她幼小的心里,就会生出那么一点点隐约的疼痛。不过,一切都会过去,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学校里有一个足球场,和所有的学校一样的足球场。但是这个足球场并不是用来踢足球的,从贺崇愚进学校,她从没看见任何人在上面奔跑——难道考进这个学校里的男孩都不喜欢踢足球吗?不是吧,他们只是有比足球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

    打从一开始这个足球场就是盖来当装饰的,学生们都忙于升学根本无暇做这种运动,没过脚踝的野草和破败欲倒的球门就是证据。

    贺崇愚总是喜欢在中午的时候去那个球场,靠在球门的框架上看书。偌大的球场只有她一人,野草亲吻着她裸露的膝盖,痒痒的,那么亲切。空旷而辽阔的天空,让她想起许多的假设。那个追逐足球的男孩的形象,似乎真的是已经渐渐淡漠了,即使她用笔写过千万次,也渐渐地,没有那么鲜明了。这时风吹起来,连同野草和她的裙边一起吹起,看着自己的黑色平底皮鞋,她怀念自己仍然穿着紫色小皮鞋的日子,一颗足球在脚边滚动的日子。

    她知道她的苏依有时候也会来这个球场,在看台上面,国旗下面,或坐或躺,脸上盖一本杂志。虚度光阴,扼杀青春整整一个下午。可是那是他的青春,没有人有权利命令他怎样度过他的青春,即使他的老师也没有。

    于是他们两个人,在一个非常大的空间里,一个看书,一个睡觉。这样的日子不多,但很重要,贺崇愚都作了记录。一个人,不需要活得太久,经历太多,这样,一些事情对他来说才是有意义的。

    自从认识了莫凌,在球场上的人就多了一个。而莫凌只是喜欢在有太阳的时候出来晒太阳,她对阴天里的足球场不感兴趣,她怕有蛇。

    几天后的一个大晴天,贺崇愚坐在球门边,不时地抬起头来看一眼看台上把书蒙在脸部睡大觉的卫嘉南——他睡着了吗?不知道。莫凌向他走去,她换了发型,头发完全放了下来,用发卷烫成了带一点点卷的波浪,穿着一件黑色的低胸蕾丝紧身衣,青涩但形状美丽的胸部,同色的裙子和高跟筒靴,露出雪白的大腿。

    她还擦了她妈妈的香水,闻香识女人,那种香水的名字叫“热恋”。

    她挡住了他的阳光,使他忍不住拿掉脸上的书,诧异地抬起眼皮。他看着莫凌,莫凌换了一条腿支撑身体的重心,她有一点儿紧张,不知道自己这身打扮会换得怎样的评价。但是她显然又对自己很有信心,因为的确没有人不对这样的女孩动心,她又美丽,又妖娆,像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即使他再挑剔,也应该找不出什么瑕疵。

    她们两个都在等待他的反应。她,还有莫凌。

    卫嘉南站了起来,单手拍拍裤子上的草屑,然后上前一步,捧着莫凌的脸,他们接吻了,就在下一刻。

    她,默默地看着遥远看台上的两个人,两个契合得非常好的身影,她知道以后要注视的不再是他一个人的背影。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同类,那是个女孩,不但美丽,而且还喜欢他。但愿他们都喜欢彼此……

    他们很快出双入对,女生们讨论的对象又多了一个,莫凌。她是女人中的耻辱,竟然恬不知耻地为了男人露大腿,而男生们的观点则更加奇怪,这样的女人就是缺男人,他们甚至计划在她回家的路上堵截她,教训她。说来也奇怪,自从和卫嘉南在一起,莫凌变得越来越美丽,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身材原来这么惹人想入非非。

    虽然卫嘉南和莫凌的确是孤立的,但是他们丝毫不在乎。校方通知他们的家长来办公室讨论该如何处理这事时,他们俩还趁着空隙在那条走廊上拥抱,亲吻。

    她又一次在昏暗的流金楼走廊上看见了他,和她的好朋友站在一起,依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倒是莫凌,发现了她,对她笑了笑。

    “嗨,阿愚。”

    “怎么样?”她不知道怎么问。

    “反正他们都知道了。”

    旁边的教务室传来争论声,莫凌的父亲是个十分高大而且脾气很差的木匠师傅,拍桌子的肯定是他。

    他们不约而同地朝那扇门看了一眼。

    “他们大概在为你们俩谁该转校而争论。”

    “她不可能让我离开,如果可以我早就不会呆在这了。”很明显卫嘉南指的是他母亲,他母亲今天穿了一件得体大方有漂亮流线型褶皱的丝绸裙子,配上珍珠项链,甚至可以出席晚宴。但是反观莫凌的父亲,一条厚重的牛仔裤上补丁重重,在这种情况下真理都有些倾斜,何况这件事根本不存在真理的问题。

    “我父亲也不会,他费了好大劲才让叔叔把我弄进来。”莫凌胸有成竹地说。

    的确,她的木匠父亲是摔门而去的,顺便揪走了他女儿。那条走廊从没这么沸腾过,莫凌骂着粗口和父亲抗衡,学生们人声鼎沸地围在周围看好戏,教务主任气得叉着腰转圈圈,惟一冷静的只有卫嘉南的母亲,“你又给我惹事,别以为还有下一次。”她说。

    “如果恋爱也算惹事的话。”卫嘉南面无表情地说。

    他母亲给了他一个耳光……

    贺崇愚吓得目瞪口呆。

    莫凌退学后的第三个礼拜天,贺崇愚到学校取自己的档案簿。最前面的图书馆正在改建中,必须从足球场绕过去。那一条小径开满了紫色的不知名的花朵,藤蔓似的缠绕在两旁的树枝上,也落下一地神秘的色彩。她走上台阶,习惯性地朝足球场的方向瞥了一眼。

    卫嘉南靠坐在生锈的球门旁,扬起一只手朝天空中扔出一只纸叠的飞机。天气不怎么好,阴阴的,像贺崇愚去海边的那天。

    她走到球架旁,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刚才所看到的一幕只不过是她无聊的幻想。风吹着没过脚踝的野草,空空的没有球网的球架,锈迹斑斑。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很快学生和老师们就会忘记这件事,也许过不了多久,卫嘉南会忘了莫凌,莫凌也一样。但是这个球门应该不会忘记,它不同于其他的球门,见惯了追逐奔跑,厮杀抢夺。它所能见证的,除了阳光风雨,就是靠在它身上,默默无声地让青春流逝的孩子,那些本该驰骋在这里的脚却任凭它荒芜;那些本该执子之手的誓言却任凭它生锈。

    在他们最美丽的年龄里,青涩被包裹,激情被封锁,欲望被埋没,等到允许自由的时刻,一颗心都苍老透了,再也燃不起半点儿火热。

    她抬头看着因为厚重的乌云,而显得紧紧压着地面的天空,它是那么伸手可及,简直就像一个高高的天花板,而四面是装了铁条的围墙。

    这学校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监牢,凡是进来的人,都是用青春交换能够抵抗一切痛楚的麻木力量。

    贺崇愚躺在草丛里,眼泪流下来,还没落到土地里就埋没入发际中,她依然是自己承接了这些眼泪,凉凉的感觉;她看着天空,心想生命难道真的就是一场这样的幻觉?城市里的水泥地,难道真的无法生长出爱的树木吗?孤单的人,难道真的注定柔弱吗? 卫嘉南的储物柜里虽然没有塞满垃圾,可是一直荒芜。自从贺崇愚下定决心以后,第一个礼拜天,她借了工具箱,一大早地穿着一身运动装,翻墙跑到学校里,偷偷地拿了门房的钥匙打开教室门。把他储物柜缺少的钉子钉好。第二个礼拜天,她用爸爸给她刷墙用的蓝色油漆,把那个储物柜重新粉刷了一遍,浅浅的天蓝色,让它在一排灰色的储物柜中看起来明显得不得了。

    刷好了,再把写着卫嘉南三个字的名牌工工整整地贴上去。

    第三个礼拜天,她藏了几块木板,先在柜子里的两面竖立的壁上钉上两个长条的木块,然后再把一块量好尺寸的木板架在上面,将储物柜分割成上下两层。上面可以给他放书本,下面可以给他放衣物,这样一来就方便了很多。每个礼拜一,她都会很注意他的反应,是不是不喜欢这样的布置。他的储物柜突然发生变化,在他们班的学生里引起过轩然大波,可是这样的风波好像一点儿也没波及到他本人。他很自然地开始使用储物柜,就像一直在用那么自然。

    不过不到一个月,贺崇愚发现他有个不好的习惯,一旦换了衣服,钥匙必然遗落。看到他站在储物柜前摸了半天身上也一无所获的表情,让她觉得他也是个有孩子情绪的人;于是她又多配了几把钥匙放在他抽屉里,压在饭盒底下。一旦发现那里没有钥匙了,就补上一把,以免耽误他上课。

    通过日记,她发觉自己一个学期里,一共配了七把钥匙。

    她的苏依可真是个健忘的人。

    于是他没有去追究是谁粉刷了他的柜子,她则继续通过新的方式,去给予他更多更多,不管是哪一方面。

    她发现他喜欢吃荤菜,不喜欢蔬菜。学校食堂里供应的,又大多数是一荤三素,或者两荤三素。而且连鸡蛋都用来充当算荤菜,至于素菜,豆腐黄瓜也照使,好几天都不换新花样。十四岁的他个子拔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想了好几个晚上,终于从妈妈那里学会了一种可以将肉做成不会坏的咸肉冻,味道很好,又不怕坏。只要一蒸就可以像普通烧肉那么吃,不蒸也可以当成别有滋味的荤菜。她为这个发现高兴了好久,于是把做好的第一个成品迫不及待地放到他的储物柜里面去。

    在他愿意吃的为数不多的蔬菜品种里,有一种青椒,属于甜椒。用葱,蒜,酱油,糖做调味料一起煲,做出来以后颜色是暗绿,有点儿焦,青椒皮皱皱的,她看他自己带过,吃的数量颇多。在她的家乡青椒都是用来切片做配料的,像这样直接单炒她还真的没见过,回去和妈妈一说,妈妈说这里的人是有这么吃的,可是她不觉得那样有什么好吃,她还是比较喜欢地道的家乡菜。

    在贺崇愚的央求下妈妈烧了一次糖醋青椒,她一向怕辣,于是准备了大杯的凉水握在手里,怀着上断头台的决心用筷子夹了一个,闭着眼睛咬了一个青椒的小尖尖。妈妈不解地笑道:“既然怕辣何必点名要吃呢,真是……”

    可是一点儿都不辣,还有些甜,有些涩,但是完全可以接受。就连那些小小的籽也烧软了,可以轻轻地咬破,鲜浓的汁在牙齿和舌头间打滚。她一下子就爱上了这种东西,啊呜一口吞掉剩余的部分,马上又夹了一个塞进嘴巴里大嚼特嚼,可是这一个不同,辣极了。她准备的一大杯凉水都不够喝,她眼泪汪汪地问妈妈:“这些青椒真的是一个品种吗?”

    妈妈说:“当然。”

    她说妈妈骗人,“那为什么有的辣,有的不辣?”

    妈妈笑她,“因为有的老,有的嫩呗,这丫头。”

    “嫩的比较不辣吗?”

    “是啊,那些烧软了的,皮皱皱的,就是还没长起来的嫩青椒;皮光滑的,硬硬的,颜色亮的,就是老青椒,会很辣。”

    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他碗里的青椒皮都很皱,想必是嫩的居多,嫩的不辣,又甜甜的,多汁,味道果然比较好!难怪他喜欢。贺崇愚缠着妈妈问有没有方法可以只挑选到嫩青椒。

    “那个没办法,我也挑不出来啊。”妈妈说完,回头又去忙了。

    星期天贺崇愚挽着菜篮子去菜市场,在每个青椒摊子前面停留,只挑选她认为嫩的青椒,无视小贩暗中的抗议,凑了三十来个。回家关在小厨房里,按照妈妈的方法,先把锅烧得滚热,不放油,把洗好的青椒倒下去煸炒,等到皮发皱,有一点点焦的时候捞起来,倒油,继续炒,快熟的时候,加作料盖上盖子焖一会儿。

    “怎么样?”

    妈妈说:“好吃,嗯,嫩。”

    她看着那三十来个皮皱皱的,软软的小东西,小心翼翼地全部装入保鲜盒,汁特别多,为了怕洒出来,她特别包了两层保险纸。

    “你全部都带吗?”

    “是呀。”

    “一个人怎么吃得了那么多,留点儿给我们当菜啊。”

    “明天我再炒好了。”她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裹好保鲜膜放进手提袋里面。

    “这丫头,学会跟我们玩小心眼儿了。”

    妈妈说着,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她笑了起来,她是会玩小心眼儿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小心眼儿。她有多少秘密,全都记录在那本簿子里,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知道。

    第二天带着那一盒子的糖醋青椒她早早地到学校,然后剥掉保鲜膜把它放进他的柜子里面。锁上门以后,她又去检查了一下他抽屉里的备用钥匙,嗯,非常好,还在。

    中午的时候她看见他在吃那盒青椒,一个都没有扔掉,吃得干干净净。他还真是爱吃这个东西啊。贺崇愚笑了,端着自己的饭菜从他身边走过,坐在离他不近不远的一个角落里开始吃掉自己的鸡蛋豆腐。

    十四岁的男生们开始变声,教室里时常响起公鸭般的声音,比如上课上到一半,老师提问,一个男生站起来,义正词严地正说到高潮,忽然嘎叽一个降调,把下面坐着的同学们笑得不得了。

    贺崇愚一边笑,一边茫然地想起她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听过他这个时期的声音,他总是抿紧了唇,无论对谁,不是吗?!

    她好想听听他说话的声音,就是那种最最自然的,毫不掩饰的声音。

    一旦兴起某个念头,似乎就很难压制下去。她不知道该如何去让他说话,并且得到他的声音。恰好这个时候学校里一部分人为了学习外语,开始使用随身听或复读机,一个可以录下声音,一个可以四十秒反复播放,贺崇愚再次得到了启示。

    她从已经是高中生的表姐那里借了小采访机,答应好她一个礼拜后归还。塞进磁带后,她开始想问题并模拟表演。

    “对不起,可以借一下你的笔记看吗?”

    不好,他肯定会觉得她是故意为难,因为有目共睹,他从来不记笔记。

    “对不起,我有一道题不会做,能借你的作业看看吗?”

    这样也不行,干吗别的那么多尖子生不问,偏来问他?

    贺崇愚设想了几个问题,都被自己在下一秒钟否决掉,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妥,她一边背单词,一边不时地幻想第二天可能发生的情景,连妈妈推门进来都浑然不觉。

    “你们快开校运会了吧?我们学校都开过了。”

    妈妈是另一所学校的老师,贺崇愚忽然想了起来。

    对了,可以要他报名参加校运会运动项目。

    贺崇愚乐得蹦起来,把妈妈吓了好大一跳。

    “这丫头,是怎么了?”

    “没什么,要开校运会了,我高兴,嘿嘿。”

    贺崇愚亲亲妈妈,第二天跑到体育组去借了报名表来,挨着个来问同学。

    “你报个什么吧,长跑好不好?”

    她一个个地问下来,不时偷瞟两眼角落里的他,他没什么反应,依然埋头看自己的书。

    终于把这一组的人都问光了,只剩下了他。她走到他的桌子前,拿着报名表忐忑不安地站定,手伸到裙子口袋里按下录音键,然后试探地问了句:“打扰一下……”

    他顿了两秒,抬起头来直视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什么表情。

    “你可以在校运会上报几个项目吗?”

    他的目光落到她拿着的报名表上,于是无言地伸出手,要那张报名表看。

    原以为他会说“可以”,或者“那,我试试吧”之类的话的贺崇愚,只好赶紧递过表格,心里有那么一丝失望。

    他拿了一支笔,在手指间熟练地转着,笔尖和笔头不时敲击着桌子,发出“嘣嘣”的闷响声音,最后,他捏着笔,在“铅球”上画了一个勾,写上一个名字,然后就还给了她。

    自始至终,他还是紧抿着嘴巴,一句话都没说。

    她慢慢地拿回表格,看着他低下去的头和后颈窝,浅浅的发根,忽然有很多莫名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在家里,她反复地放着那四十秒的录音,除了她的两句“打扰一下”,“你可以在校运会上报几个项目吗?”就是那单调的,重复的“嘣嘣”的闷响,仿佛这就是他的语言,与人交流的惟一方式。

    他为什么连话都不愿意说一句,哪怕是一个单字的发音……她做了这么多,看了他这么久,不要说一句完整的话,就连一个字,一个发音都听不到。

    眼泪流下来,咸咸的,凉凉的,没等落到地面,她又一次承接了所有的委屈。

    擦掉腮上的眼泪,她取掉耳机,算了,至少有这“嘣嘣”的声……就当这是他说的话吧,也许,这比真的听他说话要好得多,她可不想听见课堂上那样的公鸭嗓子啊。

    第三年、流年

    题记:

    贺崇愚又笑了,是非常会心的那种笑。她回过头去继续,身后十分安静,好像没有人存在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回过头,看到他果然睡着了,呼吸十分均匀,手臂弯曲挡在脸上,遮住眼睛,一条腿弯曲,另一条腿翘在那条上面,十分嬉皮的睡姿。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在他们俩共处的画面里,总是有阳光。细腻的阳光,轻轻柔柔地吻着这个少年和总是凝望他的少女,小心地收敛起强烈得足以灼伤人皮肤的热度。

    贺崇愚把书轻轻地盖在他的脸上,蹲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悄悄站起来,揉揉发麻的腿脚。

    曾经有一个上午,十五岁的她是那么专注地蹲在十五岁的他的身边,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观察过他……

    到了第三年,他们又面临着一次升学。联考之后,学生会向学校发起了一个提案,邀请一些家长来和学生们一同参加联谊会,算是紧张之余的放松。学校同意之后,列出了惟一的一个条件——由学校方面来决定家长代表的人选。

    联考的试卷正在紧张的批阅中,每个人都很关心自己的名次,于是这段时间频繁出入阅卷室,帮助老师审批试卷的学生就成了炙手可热的明星,每回午自修一结束回到教室里,总是被打听消息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幸运的是贺崇愚也是被围的人之一,之所以说她幸运是因为她看见了自己的成绩单,糟糕透顶,自从三年级以来她的总分就没有进入过前十名,除了一些单科得到比较前的名次。班主任和数学老师大概对她很不满意,但是一直压抑。直到她爆出一个大冷门——把数学考成刚刚及格的分数,老师终于忍不住了。

    她知道一场谈话无可避免,但是不清楚用什么形式。老师应该看出她心不在焉,也明白任何形式的谈话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联谊会的前一天,学校已经和所有被邀请的家长通过电话,确定了出席名单。每个班里都有两到三名学生的父亲或者母亲被邀,自然那些学生就成为荣誉的焦点。

    班主任也有所动作,她为家长们准备了一份礼物。

    自修课上,她给每个人发下一张白纸,“现在我们做个画图的游戏。”她说,大家都很兴奋,因为打从幼稚园出来就没怎么玩过画图,说不定水平都降低到幼稚园以下去了,还不如婴幼儿。“用我教你们的函数坐标画这样一副画。”班主任在黑板上一边示范着,一边解说。

    “横坐标代表你们入学三年以来联考的次数,以一厘米为单位。半年考两次,三年十二次。”

    学生们画了十二个单位的横坐标。

    “而纵坐标代表你们每回联考的名次,我们有三十六人,以两毫米为一个单位。”

    学生们画了七十二个小格。

    贺崇愚已经知道了她要干什么,停下笔盯着桌面发呆,班主任的话仍响在她的耳边:“现在我来按照学号报出你们每个人、每回联考总分的名次,你们记下来后,将点标在相应的坐标上。”

    她开始报第一个,某某,16、25、21、17……

    贺崇愚虽然低着头,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周围每个人的表情,他们兴奋而紧张,手里的笔沉甸甸的,却飞快地记录着,然后迫不及待地在那个机械的坐标轴上寻找自己三年来的位置。有人沮丧有人乐不可支,班主任很快报到了她的名次:“贺崇愚,”她的声音顿了顿,而贺崇愚知道她在往这边看,“12、21、34、24、42……”

    她的笔条件反射地记录,她都有些愤怒地看着它们。

    她还听见周围的人惊讶地瞪着眼睛。

    “然后你们可以把这些点连起来,看看你们的走势是进步,还是退步,抑或原地不动。画完以后交给我。”班主任说完,就拿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教室,贺崇愚旁边的一个家伙开始忙不迭地“复制”自己的那张表,以留下一份存根。

    “嘿,我的是个等边三角形!多么巧!”一个家伙兴奋地叫道。

    “你怎么说也算是进步了啊,看看我的,尾巴朝下栽,哎!”一个家伙安慰另一个家伙。

    忽然有人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汉哭得稀里哗啦,“只有前十名的人才能继续留在这里念高中,一切都完了……”

    她捂着耳朵,还是盯着桌面。她还没有把那些点连起来,但是她知道它们必然是一条下垂的曲线。

    “让我看看你的。”一个家伙拿走她桌上的纸,“搞什么呀还没连,我帮你连起来。”

    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刷”地一下夺了回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用脚踩住。

    那个家伙嗤笑一声,转身又去拿别人的。

    “全部交给我!”班长拉开嗓子吼道。

    ……

    放学以后她朝足球场走去,靠着球框坐在黄昏的太阳光里,也不知道是在缅怀着什么逝去的东西——她好像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什么,不是吗。她打开书包,拿出那份《月亮宝石》,细细地翻看着。已经很久没有重温过的东西,再看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每个字好像都在嘲笑她,这不过是个连童话都算不上的东西而已。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都在控诉着那个世界的黑暗,而你的文字又能说明什么?

    是啊……她想自己也许会像那个女孩,用一根根小小的火柴,一个个小小的方块字,去实现心中的希望,去描绘心底的思念。人们都同情她,可是她,终究还是幸福的吧。

    她打开书包把放入,然后起身向校门外走去。

    联谊会过去后,在挂满了装饰物的教室里,学生们继续经历新的模拟考试。但是同时另一件事情也刻不容缓,各大学校周围文具店里所卖的毕业纪念簿开始大批量地进货,仍然导致供不应求。就算再怎么苛刻的学校,再怎么紧张的生活也好,三年过去了,需要留下一个纪念总是无可厚非的吧。

    就算不是为了纪念青春,纪念回忆总可以吧。

    一天第三节课下了的时候,任课老师刚刚走出教室,班主任忽然走了进来,大声地说:“所有的人都不要出去,坐下来,把书包放在桌子上面。”

    大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看老师很严肃的样子,都乖乖地通通坐好。

    班主任说:“现在学习紧张成这个样子,你们还搞什么签名留念,上课的老师反映说,一下课本子满天飞,上课都收不回来,影响听课情绪不说,你们还要不要毕业?”

    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贺崇愚旁边那个机灵的女生,偷偷地拿出一卷透明胶带,轻轻地撕了几条,把纪念簿贴到了桌子底下。

    班主任继续说:“要留纪念,毕业以后我专门抽一天时间让你们写,到我家里去写,我请客吃饭。现在忙,忙什么,以后都不要见面啦?我现在报名字,报到名字的人把书包拿上来给我检查,我看到底有多少人在搞这个东西——太不像话了。”

    机灵女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心地坐好。

    贺崇愚刚抬起头,就对上班主任的目光。

    “贺崇愚,把你的书包拿上来。”

    班主任淡淡地说。

    她愣了愣,不敢相信第一个中招的居然会是自己。

    她确实没有那种纪念册,因为她不知道谁值得她记住和想念。值得她记住的人,连话都不肯说,何况是写上自己的星座,爱好,偶像,生日,血型,赠言……

    可是书包里有那篇……她还没有来得及拿出来。

    “来来来,不要磨蹭,快点儿拿上来。”班主任用指关节敲着讲台桌面催促着说。

    她把书包交了上去,班主任慢条斯理地从大口袋翻到小口袋,她站在一边,低着头等待结果。

    班主任翻到了那本文件夹,随便翻看了下,见是不属于应该出现在学校学习范围内的东西,但也不是她目标中的留言纪念册,犹豫了一下还是塞了回去,对其他睁大眼睛的学生宣布说:“确实没有发现,好了,下一个。”

    其他人松了一口气,她也松了一口气。

    拎起书包,她往回走,无意中看了一眼他的方向,他没有低头,也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窗外,遮住额头的刘海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色泽。她头一次发现,他的下颌是那么尖细,鼻梁是那么挺直。从讲台到座位那么短短的一段距离,她走了如此漫长的时间,直到第二个被检查过的人越过她的肩膀,她才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收回了目光,看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在她坐下来的时候,那熟悉的“得得得”的转笔声音又响了起来……她竖尖耳朵听着,觉得这样单调的声音又何尝不是他一种安慰人的方式。

    但是她没有想到那本又一次牵惹出风波。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收拾书包的她被一个同学叫去办公室。忐忑不安地走到流金楼,她一边想着会发生的事,一边推开门。使她惊讶的是她的妈妈也在,而且坐在班主任老师的对面。

    她坐下后,目光无意中扫到放在她面前的那个文件夹,封面是非常熟悉的棕色。今天忘记收拾书包了,她下意识地摸向身侧,可是空空如也的腰上提醒她,书包在教室里面。班主任平静地看着她,指着那本东西说:“这个是什么时候写的?”

    “是……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她分明没有说谎,但是班主任和妈妈都不相信,“小学?”

    班主任拿过去看,先用质疑的口吻说:“这怎么可能是小学写的?”然后又用坚定的口吻说,“绝对不可能。”

    妈妈也说:“如果是你小学写的,为什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小学的时候哪有空写这个,还是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她只好不说话,心里默默地想着,是不是大人一旦发觉无法掌握自己的小孩,就会产生这样惊慌的反应?

    “现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你怎么还有空分心出来写这样的东西?”班主任说,“就算是你小学时写的好了,那时候就对男女之事那么清楚啦,里面有些地方我看得都有一点儿害臊。”

    她不相信,班主任是有孩子的,这样的女人,不正是旺盛地制造着爱情的年龄吗?

    班主任继续对她妈妈说:“贺崇愚是个很害羞的女孩,总是不怎么讲话,恐怕就是消失一个礼拜,班里可能都没人会注意到。”

    妈妈说:“我也没有想到这么多,她平时一个人在书房里,我们都以为她在看书做功课……”

    “现在十四五岁的女孩,是一个青春期,会特别叛逆,什么早恋啦,胡思乱想啦,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啦,做父母的要特别注意观察她们的举动。”

    “她一直很乖,我们也没有往那些方面想,不过最近我也发现她有很多心事,不跟我们说……”

    走出办公室后,她没有和妈妈一起回家,坚持说还要打扫卫生。妈妈没说什么就先走了,她一个人则在足球场一直坐到六点半。

    隔天她就逃学了,那天正好公布数学成绩,她的卷子放在空空的桌子上面,鲜红的笔在成绩那一栏写着“56”。同一时间,她爬上了高高的城墙,埋葬了那里一只死去的小猫,虽然她不知道它为何会死在这里,这个城墙,又高又冷,连一点儿挡风的地方都没有,为什么它会跑到这里来呢?

    而她,贺崇愚,她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这城墙,并不是这个城市里最高的地方,当然更不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在这里五十层以上的建筑,少说也有三十座,她趴在古老的石砖上,任凭风将她吹得摇摇欲坠。想起昨天的社会课上,说有一个青年男子从“银百”顶层跳了下来,砸在美食广场正中央,吓得在那里悠闲用餐的有钱人四散逃窜。她听老师这么说的时候,很奇怪的是,她觉得好笑。

    她说:“这个人根本不是有心想寻死,他一定是站在顶层,看着下面的人,吃着生猛海鲜喝着人头马XO,看着看着就情不自禁地跳了下来,他跳了一半才想起来,自己这么做是会死的,可是他转念一想,我吃不成你们也别吃!于是就‘砰’的一声,发生了报纸上报导的那种事。”

    “你居然笑得出来,你这人的脑子是用什么做的?”一边的班长奇怪万分地看着她说道。

    贺崇愚耸耸肩:“早死早投胎,有什么好难过的……”

    她看着灰色的天空,城墙上的风好大,寂寞的青草,在她手边肆意地生长着,这里是它们惟一的乐园,不管是城市的哪一个角落,都是造出来的极乐世界,它们所面对的只有被铲除的命运,她不明白,同样是植物,为什么人类是如此的不公平,赐予它们温室和野外不同的待遇?

    贺崇愚俯下身,闻了闻这些青草,那只死去的猫,墓前同样长着这种青翠欲滴的植物,繁茂一片。她情不自禁地对它说:“但愿我死后,可以像你一样地被野草包围,而不是躺在冰冷的水泥包里。”

    下了城墙后,她就回了家,妈妈拿着话筒看着她进了门,吃惊得不得了,“你去哪里鬼混了?老师和同学都从学校赶回来找你了。”

    好奇怪,她不去学校,顶多是被当做生病了,为什么大家要找她呢?

    后来才知道,是班长看她没去,火急火燎地去老师办公室,说:“老师,贺崇愚可能会出事,因为昨天放学时,她曾经说过一些奇怪的话,说什么男人跳楼,还笑了笑。”

    老师吓得面无人色,连忙往章家打电话,家里人也是一头雾水,说她准时出的门,这样一来更是炸了锅。据班长仔细回忆说,贺崇愚的确讲过一个男人跳楼,还说了早死早超生的话,班长那个家伙无意识中的添油加醋令全校师生轰动,满大街地找一个叫做贺崇愚的人,虽然他们连她长什么样都一无所知,却还是卖命地跑着,上演着一幕似乎很感人的同学友谊剧。

    得知她平安回到家中一根毛发未少,学生们似乎有点儿失望。班主任留下来对她苦口婆心地进行教育,说人生可以有很多的路,考不上好的大学并不意味着失去一切,无论如何都不要选择死这样懦弱的路……她感到可笑极了,她什么时候想过死亡?她又凭什么就一定考不上好大学?

    好不容易赶走了班主任,她趴在窗口看着黑下来的世界,妈妈推门进来,犹豫了一下把那文件夹还给了她。

    “告诉妈妈,你真的有喜欢的人吗,他是谁?”

    母亲的直觉真是敏锐得令人无可挑剔,可是贺崇愚礼貌地笑了一下。

    “不,没有的,妈妈,我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那么这个是什么?”

    妈妈手里拿着一个ALKMAN,那正是贺崇愚每晚都听的那卷带子,短得就只有几句话。她看了妈妈一眼,“啊,那个听的卡带呀。”

    “那开头的几句话呢?”

    她故意板起脸,“里面有男生说话吗?”

    妈妈沉默了一下,忽然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发。

    “早点儿睡,别忘了喝牛奶。”

    不知道妈妈发觉没有,可是,他对她来说不就是一个虚幻的人吗,苏依,她的苏依,或许根本不存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是她的月亮宝石……谁也不是!

    贺崇愚跟在班主任身后,踏上流金楼的二层。那里有一块醒目的牌子:青春期心理咨询课。

    “就是这里。”班主任说,“进去吧,我打过招呼了。”

    她把手放在这个梳着两个整齐的麻花辫、干净整洁的女学生肩上,语重心长地说:“这个时候出现心理问题是很正常的,只要及时纠正就来得及。”

    贺崇愚走进了那间屋子。

    人,常常要为自己的快乐和失落找个理由。后来她知道,心理学上管那个叫做归因行为,归因的意义,是为了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一样,有的放矢地解决问题,可是至今她仍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也不能为自己任性的行为找到任何合理的理由。

    那屋子里的心理医生说:“你这可以算是一种报复性心理反弹麻痹症,就是说小时候被忽略得太多,长大后才会做一些歇斯底里令人费解的行为来引起别人的注意。”

    贺崇愚不大明白,她做了什么歇斯底里令人费解的事情了?又怎么引起别人的注意了?班主任对医生的话点头,大概他们是指自己让学校大部分人出动找自己的事吧?可是那不关她的事啊!她又没有叫他们出来找。而且她只是找个地方散散心,这也不可以吗?

    走出青春期心理咨询课教室,下楼的时候,贺崇愚看到走廊另一头的出口处,依然洒满了昔日的阳光。她穿过长长的阴暗的走廊来到那片阳光下,大概因为这里靠近教职工材料领取室,所以地上有一些零散的粉笔头,又有一个花坛,里头有些石子。她撩起裙摆蹲下来,捡起粉笔画了几个框框,又捡了些石头,玩起当日看到他玩的游戏……太阳晒得肩头有些发烫,可是她的心里还是冷冰冰的。

    那一刻,贺崇愚总算做了她人生的第一次归因行为,她之所以感觉不到温度,乃是因为她的心太冰冷,她的眼泪早在那次莫凌被迫转学的时候就都被冰冻起来,在心底的最深处等待永远不可能融化的那一天的到来。

    勉骅的百年校庆到来了,这可马虎不得。演出那天,由于阳光不错,所以地点就定在大操场上,全校三千傻冒,搬着靠背的凳子从班里拖到操场上。那凳子足足有百十斤重,老师说全部让男生搬,女生去派发零食。那样的凳子,两个身强力壮的男生才能搬动一张,加上女生的凳子男生就得来回跑两趟,这还不算,完了还要搬回来加上打扫卫生。

    可是老师并没有指定是哪个男生帮哪个女生搬,所以人缘好的女生,自然有很多男生帮忙搬,而人缘一般甚至可以说是人缘不好的,比如贺崇愚,还是自己动手比较实际,要等闲下来的男生来帮忙,说不定演出都已经开始半天了。

    她弓着腰,抓着凳子的腿朝楼梯拖着,忽然一个人影挡住了眼前的光,她抬起头来,卫嘉南把外套搭在椅子背上,按着椅子的另一边对她说:“站到上面来。”

    他的声音已经不是几年前那清清亮亮的童声了,而是变得有点儿低,有点儿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变声期的关系,还有点儿沙,有点儿哑。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抿紧了唇,等她挪位置出来。

    一段楼梯,贺崇愚在上,卫嘉南在下,凳子的重量几乎都倾向他那边,她过意不去,可是又不能违背地心引力的规律,多分担一些重量。

    拖到大操场上后,只见一向空旷的足球场破天荒第一次如此热闹非凡。卫嘉南把贺崇愚的凳子搬到了温倩旁边,“这不是贺崇愚同学吗。”温倩笑眯眯地说,“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才女。”

    她奇怪自己竟也学会了客套,卫嘉南从温倩手里接过来一瓶矿泉水,灌着。温倩看了他一眼,然后对她说:“哪里,我怎么会是才女,我记得你小学五年级就能写出来十万字的,要说才女,你才是呢。”

    客客气气地说话的两个人以及猛灌水的卫嘉南都忘了一件事,就是但凡大型活动,一旦确定了位置就赶紧坐下别站着,以免节外生枝。就在他们你来我往的时候,闲得身上长蛆的老师看见了鹤立鸡群的三个人,嚷嚷着说:“有了有了,喂,你们两个女生,还有那个男生,过来帮忙搬一下主席台的椅子,布置布置。”

    贺崇愚一直不明白,既然是自己坐,为什么不能自己搬,看这些老师四肢强健又不缺胳膊断腿的,指挥的时候却分外勤快。

    他们三个人很有默契地彼此对看了一眼,然后同时“扑通”一声,坐进了茫茫人海中,装死。

    这时贺崇愚看见了他的眼睛,她感到一片火热。初秋的阳光还是很晒人,在她和他之间有条阳光的分界线,他坐在阳光下,而贺崇愚,坐在阴凉中。其实她屁股底下这张凳子才是他的座位,她本该和他换过来的……贺崇愚看着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像一个俗世中的人类,身上伪装的壳慢慢的剥落,变成笼罩着一层光环的天使……阳光灼痛了她的眼,她赶紧低下头揉着眼睛和太阳穴,昏眩的感觉,还有湿润的泪水慢慢滑过手指。

    中午的时候去图书馆的人特别多,但是去那里的人都是冲着舒适的位置和宽敞的环境。吹着冷气做额外部分的功课,或者戴着耳塞背英语单词,很少有人会去拿书架上面的书看。那天贺崇愚忽然心血来潮,站到一个柜子边去,看看有没有自己想看的书。书柜这边要比座位那边宽敞得太多了,她随便走着,忽然看到架子顶端有一本蓝色封面的,似乎是现在比较流行的通俗版本。她掂起脚尖,想看看那种伊甸园式的爱情,可是却够不到。

    她犹豫地看了一眼十几米外的人群,他们都在安静地低头看书,没有谁注意到她。于是贺崇愚再掂起脚尖,开始跳。

    她再一次起跳的时候,另一双脚也跳了起来,她的手正要伸向那本蓝色封面的的时候,另一只手越过了她的手,抓住了那本书。

    然后“嗵嗵”两声,两双鞋子同时落回地面。

    “是这个吗?”

    他拿着书,一个半转身,把名字正对着她递过去。

    “是……谢谢。”

    很奇怪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贺崇愚下意识地朝那边的人群看去,果然,她看到了温倩,面前放着一堆参考资料,耳朵里还塞着耳机。

    “不客气。”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贺崇愚忽然睁大眼睛,他又穿上了白衬衫,黑裤子!虽然头发长了点儿,可是还能看清楚硬挺的衬衣领子和浅茶色的发根。

    她捧着那本对着那个背影笑了一下,温倩正好抬起头来,以为她那个笑是对着她的,于是也对她笑了一下。

    贺崇愚回到座位打开那本,故事背景是设在校园里的,那个女主角一出场就很疯狂地满学校叫嚣,“XXX你给我死出来啦!”

    贺崇愚很感兴趣地皱起眉头,没有办法想象这样的女孩子在他们学校里会是个什么光景,一定是进办公室进习惯了吧。

    换言之,要是她在学校里面,疯叫一声:“卫嘉南你给我死出来啦!”引起的效果一定是爆炸性的,搞不好那个班主任,会就这么给她炸晕过去也说不定。

    她合上封面朝他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在心里默默地念:卫嘉南,卫嘉南,卫嘉南。

    念的时候脑子里幻想着他可能会有的反应,错愕?惊讶?哑然?

    贺崇愚笑了笑,低头继续往下看。

    她花了一个中午看完了它,只觉得很奇怪,原来爱情也可以这样子谈吗?这种爱情和格林童话好像不大一样,主角不是生活在城堡或者山林里,也没有魔咒和巫女;但是却使人觉得主角就是王子、公主或者灰姑娘,最后的结局一定是他们在一起面对以后的生活,并且继续嬉笑怒骂地过寻常的日子。

    不需要善良,不需要听话,不需要出人头地,不需要彬彬有礼……什么样的女孩都有人爱。什么样的爱情都有人看。贺崇愚咬着手指头看完了这本书,把它放在柜子的下面,她有点儿希望它不要被束之高阁,有点儿希望更多的女孩能够看到。

    好像从那以后,她就有点儿轻微的变化,虽然还是默默无闻,还是孤单一人,但是她总觉得有个人在陪着她。她的苏依,总有一天会像童话里的王子,或者那本里的男孩,排除千辛万苦,走到她的身边来。

    其实班里面有很多女孩都看过那本书,单是看那书的新旧程度就可以发现,它几乎是这学校图书馆里被翻得最频繁的书之一。可是它总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等待它的下一个读者,也总有许多女孩莫名其妙地被吸引到它面前来,偷偷地拿来看。

    想当然,连毕业纪念册都不被允许的学校里,怎么会公然让她们看这样的呢。

    班主任又再度兴师问罪,拿贺崇愚开第一刀。

    贺崇愚只好又把书包送上去,让她查个够。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有上梁绳,我有过墙梯……女孩子们不是笨蛋,个个都藏掖得很好。一无所获的班主任展开了一次班级会议,并未提及大家敏感的话题,而是拐了个弯,从贺崇愚的那本《月亮宝石》开始说,一直一直说到最近班级里面的不正学风。

    班主任只是把私底下和贺崇愚说过的话再公开地说一遍,并苦口婆心地告诉她们:“你们现在恋爱实在太早了,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情的年纪,爱了又如何,能有什么好的结果吗……”

    贺崇愚听着这些话,反反复复在心里想,可是爱是阻挡不了的。恋爱也不是为了能有好结果,它只是一次经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有资格说它是什么滋味。

    班主任的提名反而让贺崇愚变成了名人,又有一群女孩,偷偷地私底下问她借《月亮宝石》看,然后……一鸣惊人。

    “我觉得你可以去投稿哎。”

    “是啊,好像和我们看的那些的水平,也差不到哪里去,修改一下,或许能中哦。”

    她受宠若惊,但是也欣喜若狂。再次看那篇东西,心里充满了甜蜜。

    几天后,一个女孩用很疑惑的眼神看着她,问道:“阿愚,有人说你的是抄袭的,她看过这样的故事,是真的吗?”

    “啊?”她傻了一下,先前几个看过这篇文章的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围了过来,点着头,“是啊,我们也听说了,那个人很坚决地说她早就看过这个故事写成书发表了呢。”

    “是谁,是谁说的?”

    贺崇愚怒火冲天,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用那么高的声调说话,可是说这种话的那个人,他有证据吗,她不相信自己一心一意写出来的东西会有哪个家伙能够写出雷同的来,就算有,那抄袭的也是他,不是自己!

    女孩子被吓了一跳,“不要这么生气,我们只是问问而已。”

    说着就作鸟兽散,把她一个人撂在那里气得发抖。

    放学后她跑到市里的图书馆去,找叫做《月亮宝石》的书,无果;又跑到书店去,还是没找到,有个站在柜台那边付款的中年男子说:“好像威尔斯·柯林斯写过一本《月亮宝石》,你说的是那个吗,小姑娘?”

    贺崇愚吃了一惊,真的有人写过了?可她还是怀着一线希望问:“是啊,请问,哪里有卖?”

    男子指点了地方,她在一个书架上看到了威尔斯·柯林斯的那本侦探,把所有的钱掏出来买了这本书后,她拎着书包边走边看。

    虽然威尔斯·柯林斯的《月亮宝石》和她贺崇愚的《月亮宝石》有完全不同的故事内容,可是她还是被吸引住了,义无返顾地看下去,深深沉浸在那些荡气回肠的情节里面,把白天受的委屈忘了个干干净净。一夜读过来,没有看完,她不尽兴地带到学校去,想趁中午的时候把它看完。

    上思想课的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满脑子都是中断的那个地方,下面到底怎么样了?她看看老师,忍不住把手伸进挂在椅子背上的书包里,抽出那本书来看。

    她看得太入神,头都要埋到书里去了,完全没注意到导师满脸喷火地站在她身边。

    “贺崇愚,如果不想听的话,去图书馆看比较好,那里很清闲。”

    虽然导师极力地克制,但是话中的火药味还是很明显,她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导师皱得可以夹死苍蝇的眉头,贺崇愚忽然觉得导师这个样子很好玩。她也不想说什么了——现在没有什么能够比看完这本书更加重要。夹起她的《月亮宝石》,她连书包都没带就走了出去,出了教室之后她听见身后的导师说:“你们年轻没错,可是人生就这样浪费了,值得吗……”

    图书馆里也全都是些只会读书的米虫,去那里还不如回家。可是她一贯呆的足球场也不可以去,因为那里正对着班主任办公室的窗子!贺崇愚径自来到花园里,那里有个池塘,因为疏于管理臭气熏天,里面全都是些塑料便当盒和食品包装袋,池水发绿,就算色胆包天的男生向女生约会都没人挑这儿。

    她在池塘边坐着,晃悠着两条悬空的腿,看着她的侦探推理,周围是一堆垃圾袋。

    不一会儿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立刻把眼光从书上挪开,但是没有抬头看来人是谁。

    她只是看着倒映在身边池塘中的那个影子,颀长,高挑,那个影子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问道:“你不是要跳下去,对吧?”

    贺崇愚从唇角边拧出个笑纹来,心想这声音的主人真有意思,她要跳河,不选长江尼罗河,好歹也会找个稍微深点儿的吧,这臭水潭,跳下去齐腰深,死不了不说,还遗臭万年。

    影子走到她旁边坐下来,蓝色牛仔裤包裹的腿晃悠晃悠的。

    “你也被赶出来了?”贺崇愚好笑地问他,卫嘉南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他很简洁地回答:“我睡到一半。”

    贺崇愚笑了,继续看她的侦探。

    然后她听到身边的人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贺崇愚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到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准备睡觉。

    “你不会去保健室吗?”她忍不住问道。

    “那里麻烦死了,还要填单子。你看书怎么不去图书馆?还不是一样的道理。”

    “那么足球场的看台呢?”她记得他一贯都是在那里睡的,脸上盖本什么书。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里好像正对着班主任办公室的窗子吧!”

    贺崇愚又笑了,是非常会心的那种笑。她回过头去继续,身后十分安静,好像没有人存在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回头,看到他果然睡着了,呼吸十分均匀,手臂弯曲挡在脸上,遮住眼睛,一条腿弯曲,另一条腿翘在那条上面,十分嬉皮的睡姿。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在他们俩共处的画面里,总是有阳光。细腻的阳光,轻轻柔柔地吻着这个少年和总是凝望他的少女,小心地收敛起强烈得足以灼伤人皮肤的热度。

    贺崇愚把书轻轻地盖在他的脸上,蹲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悄悄地站起来,揉揉发麻的腿脚。

    曾经有一个上午,十五岁的她是那么专注地蹲在十五岁的他的身边,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观察过他。

    第四年、转折年

    题记: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

    我总是微笑地看着你

    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在眼底

    我曾经想过在寂寞的夜里

    你终于在我的房间里

    你闭上眼睛亲吻了我

    不说一句紧紧抱我在你的怀里

    我是爱你的

    我爱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你是爱我的

    你爱我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地去爱你

    深深地去爱你

    ……

    ——《矜持》

    竟然会有如此吻合她心境的歌曲,这世界上如同她这样的女孩肯定不是她单独一人。在夜里戴着耳机,听流水般的音乐覆盖了夜色,温暖的感觉包围着她的全身。

    她设想了很多次,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这个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视线中的女孩,是那么熟悉和似曾相识。如果一个男孩觉得那女孩美丽,她的美丽就只为他一人存在……

    升高中的考试过去后,贺崇愚在等待中盼来了杏智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报到的第一天,她有些忐忑不安,因为虽然她偷看到卫嘉南报考的高中就是这一所,但是她不知道他考上了没有。

    所以当他又一次出现在她视线里时,她高兴得差点儿喊出声来。

    这一次是,他在楼下的花坛边,而贺崇愚在楼上的走廊里。他并没有看见她,而她却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他。

    杏智高中的分班理由是,将考入的学生按照录取分数依次排名,分别编入一、二、三、四班。也就是说,一班是最优秀的学生,二班次之,以此类推。

    不过这并不代表一班的成员就可以在一班里呆三年,每次联考之后这个名次都会刷新,被淘汰者去二班,甚至三班,同样出类拔萃的后来居上者,可以往上升,进入一班。

    报到那天,贺崇愚和卫嘉南都在一班。

    杏智不属于勉骅那种性质的高级公立中学,它是私立的,以培养学生的特长为主。也就是说,勉骅要的是考试机器,而杏智要的是有专长的学生。

    所以比起勉骅来,贺崇愚忍不住有点儿喜欢这所学校了。

    但是这里的生活节奏却比勉骅还要紧凑,因为学校地点是在城市的西郊,所以学生全部都要住校,每天六点半起床,才能去食堂吃到热腾腾的早餐,迟了就要饿一上午肚子。夏天还好,喝喝凉粥挺舒服,可是在滴水成冰的冬天里,那个滋味就不是人受得了的啦。

    学生公寓是四个人一个房间,四张床头挨头脚挨脚地沿着两面墙壁放置成一个长长的“弓”形,四张桌子则并排放在剩下的那面墙边,至于空出来的那面墙壁,就用来放一个大书柜。

    搬进来的第一天,贺崇愚和同房的其他三个女孩子做了自我介绍,个子高高的那个说:“我叫古双雨,天蝎座,喜欢记仇,B型血。”个子矮矮的那个女孩笑嘻嘻地说:“我是舒雯,摩羯座,喜欢钱,立志做金融家。”最后那个女孩做着扩胸运动说:“我是杜晴,双子座,喜欢篮球和钢琴。”

    贺崇愚指指自己,耸了下肩膀说:“贺崇愚,水瓶座,喜欢……喜欢写作。”

    “水瓶座的人很古灵精怪哎。”杜晴说,“我遇到过的水瓶座,都喜欢耍人,把我耍得团团转的,讨厌死了!”

    古双雨哼了一声,拿起梳子说:“而且还喜欢装可爱!让人没有防备心理,就像你现在这样子。”

    舒雯眨巴着眼睛说:“哎,真的吗?阿愚是古灵精怪的那种人?我实在看不出来哎!”

    贺崇愚不晓得怎么搞得,脾气一下子就被她们给搞没了,“我本来就不是啊。”

    “骗人!”

    其他两个异口同声地说。

    她没辙地塌下肩膀,随便她们怎么说吧,反正她是……没办法,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的了。

    舒雯哼着歌,把自己的书一本本地往书柜上放,忽然大吼一声:“我爱帅哥,我爱美男子!所有和美男子过不去的人就是和我过不去!”

    其他三个人吓了一跳,齐刷刷地看过去,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本少女漫画,义愤填膺的样子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了她的钱似的。

    杜晴哈哈大笑,说:“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我是很懂得怜香惜玉的噢,成立美男子护卫团算我一个。”

    古双雨哼了一声说:“一群疯子,不要吵我。”

    贺崇愚往她手里的书看了一眼,见是自己在图书馆里看的那种,班主任搜过的类型,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这个……可以在学校里正大光明地看吗?”

    古双雨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奇怪地说:“为什么不可以?今天我还看见我们伟大的班主任抱着看得很起劲呢!”

    “可是,难道不会影响学习?”她有些困惑。

    古双雨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

    “你哪根筋不对啦,这是调剂,和学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教唆我们去放火杀人的犯罪指南,也不是误导我们裸奔朝人妖看齐的武功秘籍,为什么不可以看?”古双雨那个“为什么”,说得理直气壮。舒雯马上过来附和:“对啊对啊,双雨,那个里面有美男子吗?”

    古双雨哈哈一笑,“别的没有,就是有美男子!”

    “那么,有钱吗?”

    “别的没有,就是有钱!”

    舒雯马上大叫道:“我爱这本书!快借给我看看吧!”

    杜晴也来凑热闹,拿着小熊杯子问:“美男子有个性吗?”

    “美男子没别的,就是有个性!”

    “哈哈哈哈,”杜晴也捧着杯子乱蹦乱跳说,“这真是让人爽到极点的书!”

    贺崇愚看着她们兴致勃勃的样子,忍不住问了古双雨一句:“那,有恋爱吗?”

    古双雨依旧很有技巧性地回答说:“不但有,而且还爱得死去活来!”

    爱得死去活来啊……她想,那么一定是不会分开的了……

    古双雨的特长是美术,并且已经学了七年了,她要报考的是本市的艺术设计学院,成为一个画家或者设计师;杜晴的特长是钢琴,篮球为辅,她要报考的是本市的音乐学院,做音乐家;舒雯的特长是数学,恰好是要贺崇愚命的那一科……她大言不惭地开玩笑地说:“智商一百八以上的人当哲学家,智商一百四以上的人做艺术家,智商一百二以上的人做文学家,智商一百的就做经济学家……不好意思,我刚刚好智商一百,怎么那么巧啊!所以上天注定我要做一个经济学家了,呵呵呵呵。”

    虽然贺崇愚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以后要做一个什么家,可是和这样一群有趣的女孩子在一起,她觉得非常非常幸运。

    “好像我们还缺一个作家,那……喂,某愚人,你就凑合一下,当个作家吧!”

    古双雨指着她的鼻子,唧唧歪歪地说着。

    原来这个也可以凑合出来的吗?她忍俊不禁,脱口而出:“好啊,那我当做家好了!”

    搬进来的当晚,她睡到一半,忽然被人拉起来,睁开眼睛一看,是古双雨拿着一个手电筒,小声对她说:“快点,我们开会。”

    “啊,才熄灯哎……”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另外三个女孩子坐在阳台的栏杆边,十分虔诚地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你们在干什么啊?”她忍不住问道。

    “许愿,许愿啦。”舒雯赶紧把她拉坐下来,“你看今晚的月亮多么的圆,正是许愿的好天气啊,不过不要大声,小声点……不要让宿管的大妈知道,不然我们就拿不到最佳宿舍表现奖了,那个名头虽然我看不上眼,但是可是有一百块奖金的。”

    “哦。”贺崇愚赶紧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双手合十,忽然又歪过头去,“喂,许什么样的愿啊……我没许过啊。”

    “你白痴啊,长这么大没许过愿?生日都是怎么过的啊?”古双雨大姐大似的训斥道。

    贺崇愚一阵委屈:“生日和许愿有什么关系?”

    “别废话了,看我来示范一个你瞧瞧。”舒雯一本正经地对着月亮说,“今天,四个如花似玉、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相会在这个四零一宿舍里,我先替我们四人向月老求个好男人,最好是有钱又俊美的,如果没钱就一定要俊美,如果不俊美就一定要有钱,当然啦,俊美比有钱重要,虽然说可以整容,但是原汁原味的总归更加的好……”

    杜晴继续接着说:“我们所指的俊美,绝对绝对不单是指脸蛋上面的,身材也包括在内。比如月老不可以给我们一个身高只有一米六零的美男子,不可以给我们一个虽然有一米八零但是却比我们四个人加起来还要重的美男子——比两个人加起来重也不可以!一个半人是最好的。”

    古双雨趁着杜晴喘气的机会说:“气质也不可以忽略。我最讨厌小家子气的男人,尤其是脑子少根筋,笑起来又乱没涵养的,有多远给我死多远去。”

    到了贺崇愚这里却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杜晴疑惑地问:“喂,怎么不说话?”

    “……我正在想怎么形容。”她无地自容地说。

    “哦,了解。”她们点点头。

    “嗯,白衬衣,黑裤子,不过牛仔服也很不错。”她专注地回忆着。

    “啊?那么死板?”舒雯摸着下巴说。

    “挺括的领子,浅色的发根……”她继续用合十的手指顶着下颌回忆。

    “好像……好像……想象不出来……”杜晴皱着眉头说。

    “突出的蝴蝶骨,小麦色的手臂……”她闭上眼睛,虔诚地,专注地,完全陷入到笼罩着一层纱的回忆之中。

    “蝴蝶骨,是哪里?”舒雯小声地问道,“我的生理课巨烂的。”

    “这里,这里。”杜晴弯起手臂指着背上,但是够不着只好作罢,“就是那个电影上的天使长着翅膀的地方。”

    “哦。”舒雯摸着肩膀恍然大悟,“这里突出的男生……真的想象不出来耶,会是美男子吗?”

    “好像并不影响总体身材吧……”杜晴琢磨道。

    “骑着一辆脚踏车,穿过人群……”她像念诗一样低声说,舒雯猛叹一口气:“为什么要骑脚踏车,为什么不开一辆宝马,至少大众也好啊!你要知道,有车阶级和无车阶级差距好大的!要少奋斗好多年……”

    “你们两个不要吵。”古双雨压着嗓门凶神恶煞地吼道,其他两个人马上噤声。

    但是贺崇愚的脑海里,全都是他的画面,已无心去注意那两个人的喧闹,她很专心地动着脑筋,把关于他的一切记忆唤醒。那些承载他的记忆的因子或细胞都非常听话,不甘心呆在蒙满灰尘的记忆角落里,乖乖地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

    “躺在水泥看台上,尽情地舒展四肢,让阳光肆意地洒满全身……不爱说话,但是声音非常好听……眼神总是若有若无,飘渺不定……”

    “你那都是什么怪念头啊,这样的男人真的有吗?且不说光天化日之下躺在水泥地上面的举动有多么不雅观,光那飘渺不定的眼神就怪异到了极点,这样的男生一定会被误以为是弱视的!”

    贺崇愚叹口气,无意识中说:“当然要有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你们面前,你们才有可能知道他是什么样,才有可能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他啊。”

    “嗯!慢着,这么说,你有人选了是不是?”被古双雨截住话中漏洞,她跳出来趾高气昂地问。

    “呵呵,不告诉你们。”

    第一次玩了回故弄玄虚,她心情很好地扔下那三个小傻子回到床上。

    “啊啊啊,我就说了水瓶座的人巨无耻,老是吊人胃口。”杜晴憋着一肚子的火回到床上,古双雨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只有舒雯,贼贼地戳戳她的被窝,“你这个小丫头看不出来嘛,居然已经有了丰富的感情世界,改天我一定要严刑拷问你。”

    她笑笑地入睡,威尔斯·柯林斯的那本《月亮宝石》在她的枕边,散发着油墨特有的香味。

    ^^(^?%&*(

    学校附近的小吃店一家连一家,被这群远离家中无法享受父母照顾和疼爱的学生称之为“美食一条龙”,谁有了外快奖学金,犒赏朋友改善伙食的地方必然是这其中的一家。

    除了美食,这里独一无二的一家唱片行也很受欢迎,许多人都别着CD或者随身听走进去,挑选自己喜欢的唱片,付了钱,听着走掉。尤其是晚上的时候,刚刚吃过晚饭,晚自修又还没有开始,这里就挤满了人。

    她站在金属的自选货架前,透过CD和CD间的缝隙看着他的脸,卫嘉南没有注意到她,兀自挑选着自己要的唱片;她又绕个弯,从货架的尾端看着站在中间部分的他,他不知道是不是太专注了,一直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于是她装作挑CD的样子,走到他背后,他手里拿着两张CD,一张是纯音乐的爱尔兰之月《大河之舞》,一张是王菲的《菲卖品》。

    稍微看了看歌曲的目录,他就拿着CD朝柜台走去。

    贺崇愚也赶紧拿起面前的《菲卖品》,找到民谣货架上的《大河之舞》,走到柜台处排在他的后面。

    只要他回过头看一眼,哪怕就一眼,如果他看到了这两张和他手里一模一样的CD,多少会得到一点儿启示,或许他会忍不住追根究底,说一句:“怎么,你也喜欢民谣和王菲吗?”那么他们的交流或许就可以更进一层。

    可是他没有回头,付过钱,转身就走进了夜色里,连店家的包装袋子都没有要。

    自修课上,有人偷偷地吃零食,有人正大光明地看漫画,有人小声聊天,有人干脆睡觉。她理顺了耳机的线,把一个耳机塞在耳朵里——另一个耳朵当然要留出来注意随时进教室的老师——然后,按下PLAY键。

    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发现他也在听着音乐。二选一的机率,他会先听哪一盘?但愿他和自己一样,选择《菲卖品》。

    听第一首《我愿意》的时候她就忍不住看了一眼歌词,她听歌一向不看歌词,怕学会了,就会对这首歌失去兴趣。

    可是她好喜欢这里面的每一首歌,恨不得立刻就会唱。

    下了晚自修课之后,她戴着耳机走回公寓,正听到《誓言》。

    洗完澡爬到被窝里以后,再戴上耳机,按下“继续”键,正好开始听《矜持》——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

    我总是微笑地看着你

    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在眼底

    我曾经想过在寂寞的夜里

    你终于在我的房间里

    你闭上眼睛亲吻了我

    不说一句紧紧抱我在你的怀里

    我是爱你的

    我爱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你是爱我的

    你爱我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地去爱你

    深深地去爱你

    ……

    ——《矜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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