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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番外三

作者:闻尔
更新时间:2018-11-13 04:39:04
    又是一年春。

    小河村的绿意从山谷边的河水尽头潺潺而来,蔓延了整片村庄,连屋瓦缝隙间生长而出的杂草都是青青的颜色,随着春风微微摇摆。

    仍然是从前那个小小的院子,梨树已经长成了高大茂盛的一株,雪白的花朵宛如落雪覆盖了梨树下的大片空地——那空地上摆了一张小小的桌子,桌旁是两个圆凳,颇有些旧了。

    其中一个圆凳上此时正坐了一个人,约莫而立的年纪,眉宇英挺,闲闲地倚靠在梨树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

    过了半晌,屋里半掩的木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一个少年端着一盘糕点慢慢走了出来。他大约才刚满十七八岁,身量颇高,容貌有些异族的风情,五官轮廓较之中原人更为深邃。微微抿起的唇角透出些许坚毅的意味,却仍免不了一股子的青涩。

    树下的人见他出来,便招了招手:“峥儿。”

    被唤作“峥儿”的少年自然便是长大后的萧怀峥。自从他四岁时起,寂云与谢清便也双双来到了小河村,这过去的十多年来一直住在他们隔壁。怀峥自小便把这两人当做自己除了爹娘外最亲近的人对待。寂云也就罢了,本身就是他的舅舅,可谢清是全然没有关系的人,也亏得怀峥一直喜欢。

    “谢叔叔。”少年清爽干净的声音听得人如沐春风似的舒服。怀峥将手里的糕点放在落满梨花的桌上,笑道:“我本来想替你拿酒的,可舅舅不让,说你今日已喝过不少,我就没拿。”

    “嗯。”谢清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这么多年的时间,寂云与他一直相互陪伴,彼此之间的感情早已无法言喻。他生性放肆洒脱,对自身不甚关注,而寂云虽懵懂,但在关于他的事情上却从不肯马虎。当年战场上受了许多伤,有的深入脾脏,至今仍未痊愈,自然是不能过多饮酒的。若非寂云时刻提点,恐怕他这条命早就被自己给折腾去了大半。

    “谢叔叔,昨儿个你没讲完的故事,今天能不能接着讲啊?”怀峥笑眯眯的拿了一块糕点在口中吃着,含糊不清地道:“后来那个将军怎么了?他的属下为什么要背叛他啊?他死了吗?”

    前些日子闲来无事,怀峥便缠着谢清给他讲些外面世界发生过的故事。谢清无法,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可讲,便把当年自己经历的那些事串成故事给他说了一遍。昨日正好说到飞云破城那一役,饶是过去了十多年,如今想起来心头仍是一阵阵的难言滋味,因此说到一半便未再继续,只道留待明日。

    哪知今日才刚刚在这里坐下,这小子便闹着又要继续讲。谢清头疼地看了一眼屋内:寂云应当仍在睡觉,不到午时他通常是不会起的,碰巧今天旗云和叶勋又去扬州城置办东西,家里也无人来转移这小子的注意。

    暗自叹了一声,谢清道:“你那么多问题,要我先回答哪个?”

    “呃……那谢叔叔你就按着你的顺序讲吧,我只是太好奇了嘛。”怀峥好脾气的笑笑,他知道谢清为人有些冷淡,最不喜欢别人缠。可自己又实在好奇,只能顺着他的脾气哄他说下去。

    “你这个小鬼。”谢清摇摇头,颇有些无奈:“将军没有死,不仅没有死,他还被那个叛徒给救了。”

    “啊?被那个叛徒给救了?”怀峥瞪大眼,惊诧的样子居然与寂云从前有几分相似:“既然那叛徒要救他,之前又干嘛杀他呢?”

    “这世上的事,哪有看起来这么简单?”谢清悠悠一笑,指节轻轻在桌面上敲打着,目光却放到了遥远的青山上。他淡淡道:“那个叛徒一心想要为自己的家族洗刷冤屈,为了得到皇帝的认可,他连命都可以不要……你以为,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真正的背叛?”

    怀峥没开口,静静地想着谢清的这番话,片刻,点了点头:“没错,那这个人做这样的事必定是有苦衷的!”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苦衷。”他忽地想起多年前那个战火纷飞的夜晚,马宏横刀自刎时大笑的洒脱和决绝,不自禁地闭了闭眼:“他只是听命行事而已……不止是他,甚至那个后来自杀的副将,也都不过是被人差遣,才会做这样的事。”

    “那……”怀峥茫然地眨眨眼,正要问,谢清却道:“你想想,在那个时候,除了将军,还有谁有能力差遣这两个人?”

    怀峥思索了一阵,讶道:“是皇帝!”

    “对,皇帝,只有他可以做到。”往昔的一幕幕又在脑海之中翻腾起来,谢清不自觉地蹙了蹙眉,想起多年前那一日:他被皇帝秘密召进宫中,在那个昏暗的御书房内,亲耳听见曦成帝低声的请求与许诺……那个人如同海洋一般宽广的胸怀和包容让他心魂俱震,以至于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都完全无法忘记。

    谢清缓缓道:“皇帝的用心或许很多人不能明白——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妃子所爱的是守城的将军,但他却仍然想给予那个妃子最安宁美满的生活……因此他不愿打响战争。他宁可将江山拱手让人,宁可背下千古骂名,也要保全这个天下。”

    “可是那个时候,战争一触即发,又有什么办法能够最小的减少伤亡呢?”谢清叹了一声:“那位将军忠君爱国,为了皇帝和江山可以让心爱的女人一等再等,但战争和死亡却不能等。因此……皇帝做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制造一个死亡的假象,让所有的人都以为那个英明神武的将军已经在战争中死去……这样,既可以作为停战的理由,又可以保全他的性命,甚至于还免除了后顾之忧。”

    怀峥听得目不转睛,连手中拿着的糕点都忘记了吃,嘴角还沾了一圈白色的碎末。谢清笑了笑,伸手替他擦了去,怀峥急忙道:“那后来呢?”

    “后来……皇帝便找到了那两个人,那两个‘叛徒’。”谢清淡淡道:“那个副将忠厚老实,与将军素来交好,听了皇帝的这番用意自然是大为同意,因此不需多少力气便说服了……但是另外一人,他本是少年,心气高,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洗刷家族冤屈,又怎么甘心因为这样的事而毁掉自己的名声?”

    “皇帝向少年承诺事后会为他的家族正名,让天下百姓都知道,当年他们一家忠良是被人陷害的。”时隔多年,提起那些蒙冤的往事谢清仍是有些心绪难平,他静了静,又道:“那个少年考虑了很久,后来,终于还是被皇帝所说动。”

    “可其实真正促使他去完成这件事的,并不是因为皇帝答应还他们全家一个清白,而是……他看到了一个帝王的苦心。”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种人,可以全然不顾惜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可是,像他这样的,又怎么会没有成为一代贤君,而落得丢了国家的下场?”谢清摇摇头,叹:“无论如何,是这个皇帝的胸襟让少年折服,因而才有了后来那一场精心策划的‘背叛’。”

    “那……那个皇帝后来呢?”怀峥呐呐问。

    “他……”谢清略带歉疚地看了怀峥一眼,轻声道:“他死了。城破之后没多久,他就把妃子送出了宫,送到那个将军养伤的地方。他留下来将王位让给了别国的皇帝,自己则服毒自杀了。”

    “这样啊……”口中甜腻的糕点不知为何忽然失去了滋味,怀峥也说不清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听着谢清说出那个皇帝死去的时候,心头像是蓦地被人挖空了一大块。

    谢清观察着他的神色,眼眸也是一黯:果真是父子连心么?单单是听着赵峥的遭遇这孩子便是如此反应,若是当真让他知道了,恐怕会更难过吧?

    想了想,谢清还是决定继续讲下去:“那个少年没有辜负皇帝的嘱托,在将军被射下城头之后,便趁着他昏迷尚未醒来,将他送到了一个偏僻的村落……”

    “谢叔叔。”谢清讲到一半,怀峥却忽然放下了手中的糕点,低声道:“谢叔叔,你说的那个皇帝……是我大爹爹吧。”

    谢清一怔。

    “其实小时候我听娘说过,说我的大爹爹是世上最苦命的皇帝,他根本就不该出生在皇家……若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又怎么会得了这样的一生。”怀峥像孩子一样皱了皱鼻子,明亮的眼睛低低垂了下来。

    “你大爹爹,是个很了不起的皇帝。”谢清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道:“史书上记载了多少文韬武略的帝王,可是他们之中,有谁能拥有你大爹爹的勇气?古来君王皆寂寞……位置站得高了,就往往只记得自己,而顾不得底下的人该如何过活。但你大爹爹却没有……他是个好男人,知道该怎么维护自己在意的东西,也是个好君王,因为他从没有让他的子民遭受任何来自于他的苦难。”

    “你现在还小,等再大些了就可以去外面见见世面……你可以问问世人,你爹赵峥,究竟值不值得人称道。”

    “嗯,我知道了!”怀峥扬起脸,方才的阴霾片刻间便烟消云散,他又问道:“那谢叔叔,既然你将爹送到小河村之后就算完成了大爹爹的任务,后来的几年你又去了哪里呢?还有舅舅,我听娘说,那几年你们一直在一起,飞云城破之后,她还一直担心舅舅呢……”

    “这个么……”谢清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看向他身后的方向:“这个问题,你还是问你舅舅吧。”

    话音方落,就听屋内传来寂云的喊声:“谢清!快过来帮帮我,这拐杖怎么又坏了?!”

    “来了。”谢清应了一声,又拍拍怀峥,站起身便朝着屋内去了。

    那一次的战争,终点其实并非是在叶勋摔下城头的时候——当年寂云从昏睡中醒来,见到院子里一片狼藉,而旗云却不见踪影,便疯了似的朝着城门口跑去。好不容易等到他拖着一身伤到了那里,一抬眼,便看见了谢清将叶勋射下城头的情景。

    寂云一生光明坦荡,从不疑人,对待谢清更是比亲兄弟还亲,却眼睁睁看着他杀了自己最敬重的大哥……那时的绝望心情无法言语,所有的人都在为叶勋的死去哀痛,寂云心头大恸,正想要追着谢清去问个究竟,却又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旗云。

    那一夜战火纷飞,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寂云目送李坤将失去知觉的旗云抱走,根本找不回丝毫理智,劈手夺了刀便冲上了阵前。

    他的不顾一切甚至惊动了隐在暗处的谢清。

    谢清在叶勋中箭坠楼后,便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叶勋坠下的那片城楼脚下。他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布置,那看似绝杀的两箭也是经过了千万次的练习,无论是力度还是角度,都控制在了绝对不会真正要人性命的范围……他甚至在城角铺下了一大块软垫,等待叶勋中箭掉落。

    他将叶勋运上早已备好的马车,回头就发现了人群中浑身浴血的寂云。几乎是毫不迟疑的,他反身便加入了战场。

    那时寂云已经神志不清,受了极重的伤,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他抢入万军之中,将被包围在原地的寂云救出来,不过短短片刻间,一身白衣便染成了血红。

    趁着尚未被人发觉,谢清带着寂云一道上了马车,沿途甚至来不及停下来医治,便一路拉到了扬州。直到到了那里,他再请郎中替寂云治疗的时候,才被告知因为受伤时间拖得太长,寂云的右腿……算是废了。

    后来,将叶勋在小河村安顿好,交代了所有的事情后,他便带着寂云周游各地,想要寻到一个能够治腿的法子,无奈走了那么些年,寻访了无数名医,寂云的伤却依然是原样。

    好在寂云生性开朗,偶尔有些气闷,便抓着谢清打一顿出出气。他总说若不是谢清当年的所作所为气得自己头晕脑胀,便也不会傻乎乎地冲出去被人胡乱砍上一刀。这条腿废了,大半都是谢清的责任。信誓旦旦地要赖谢清一辈子。

    谢清无奈苦笑,默不作声地承受了寂云所有不痛不痒的抱怨,心甘情愿地陪在寂云身边,做了他的拐杖。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也早已回到了小河村。宁静的日子一过便是哗啦啦地岁月溜走了,眼看着连峥儿都长大如此年岁,自己鬓边也隐隐有了白发的痕迹,回首来时路,不过也尽是一声笑叹了。

    谢清蓦然抬首,门内坐在床边的寂云仍像是个孩子似的睁大眼睛看着他,表情与方才的怀峥如出一辙。

    他微微一笑,走上前:“来,我抱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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