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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第三十四章

作者:闻尔
更新时间:2018-11-13 04:39:04
    清晨的雾气在山野间静静腾起,齐越策马来到这座村庄的时候,天边黛青的颜色尚未散去,天地都沉溺在睡眠之中,一派安详的静谧。

    他打着马缓缓绕着村庄看了一圈,黎明前的山谷透出一种清澈的纯净之美,被溪水环绕的村庄宛如山水天地之间的瑰宝,以它独特的美支撑起一幅世外桃源的悠然图画。

    马打了几个响鼻,终于停在村西头某户人家的院外。

    那是一个小小的庭院,屋子的左侧种了一株不大的梨花,约莫才种下去三四年时候,花却开得极好,白白嫩嫩的细小花瓣,清幽的香气顺着风传出去很远。

    这户人家是整个村庄中唯一亮着灯的所在,齐越下了马,随意地将马栓在院外的木桩上,理了理衣衫,便走上前去敲门。

    叩、叩、叩。

    门内原本细微的响动忽然停了下来,一个女声柔柔地喊道:“谁呀?”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齐越微微一震,随即又抬手继续叩起来。

    “等等,马上就来。”门内的人急忙应了,又低声不知对着谁在交代:“快盖上被子,娘去开门,小心一会儿又着凉了。”

    接着,便是女子轻巧的脚步声,走到门边,“吱呀”一下打开了。

    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因此屋里屋外的人都在片刻间看清了对方的容颜:门内的女子一头乌发披了满肩,似乎是之前在被子里捂得太久的缘故,脸庞仍是粉嫩的红。

    她的模样一点都没有改变,只是除去了从前富贵的衣物及饰品,整个人便散发出一种无法言喻的质朴与纯真来。这种天真似乎是一直藏在她的身上,从前的浮华遮住了她本真的灵魂,直到如今回归乡土,才真真正正地将她全部的美完整地展露出来。

    齐越长长叹了一口气,将女子震惊的表情收入眼底,低声道:“好久不见,旗云。”

    旗云低低地“啊”了一声,似乎还有些未回过神来,匆忙将长发别到了耳后,呐呐道:“皇上?您怎么会……”

    “叫什么皇上,你还是叫我齐越吧。”齐越无奈的摇摇头,指了指屋内:“我可以进去吗?”

    “嗯,齐公子请进。”旗云自然不可能那样肆无忌惮地唤他,略微行了一礼,便退开让齐越进得门来。

    旗云走到桌面,拿起案上的茶壶倒了一盏,递给齐越:“不知齐公子清晨到访,有何贵干?”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似乎也是请我喝茶。”齐越微微一笑,“我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顺便也想见见他的孩子。”

    旗云正想替自己也倒一杯茶,蓦然听到这一句,竟惊得连茶壶都打翻了过去。茶水肆意流了满桌,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落下,旗云慌忙拿了帕子来擦拭干净,这才喘过一口气。

    见她如此紧张,齐越便也猜到了她的顾虑,淡淡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对孩子做什么,只是看看。”

    “他……现在在床上躺着呢,我去叫来,齐公子还请稍候。”旗云脸上方才的惊惶还未退去,匆匆说了一句,便朝着内室去了。

    齐越笑笑,抬头打量起这间小小的房屋来——对面的窗台边搁着几盆植物,绿油油的颜色,映着淡黄色的窗纸格外明媚;屋子中央简单地放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是紫砂茶壶,配了四个小茶杯,除此之外便别无它物——这实在是间简易的屋子,但是却因为女主人尽心的布置打扫而显得干净温馨。

    他想起了自己居住的宫廷,无论是齐国的皇宫还是姜国的皇宫,千篇一律的金碧辉煌,却感觉不到分毫暖意与人气。

    正感叹着,便听到有人嗓音细细地唤自己:“齐叔叔。”

    他低头一看,面前正站着一个白皙的小男孩,约莫三四岁的模样,鼻梁小而挺直、眼眶深邃,与他父亲是如出一辙的相似。

    齐越俯身将他抱了起来,轻轻晃了晃:“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鼻子微微皱了皱,嘟起嘴奶声奶气地道:“我叫萧怀峥,爹和娘都叫我峥儿。”

    “爹?”孩子的名字听得齐越心头一颤,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他的一个“爹”字给吸引了全部注意。下意识地转眼看向旗云,就见旗云温柔地笑了笑,解释道:“叶勋也在这里。我们已经成亲四年了,峥儿……是我和叶勋共同抚养的。”

    “那他现在何处?”听闻叶勋未死的消息,齐越也是一怔,没想到最后连他也到小河村来隐居,却不知道这些是否也是赵峥的意思?

    想起赵峥,齐越心头便有些乱,忙道:“我从前还为叶将军过世的消息唏嘘不已,没料到竟然是在这里过起了快活日子。”

    “齐公子说笑了。叶勋到扬州给峥儿添置衣物去了,大约再过几个时辰便回来了吧。”旗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齐公子长途跋涉至此,可要吃些东西?只是这里是乡下人家,比不得皇宫,倒是要委屈公子了。”

    “不必了,你坐下吧,我有些事想要问问你。”将孩子重新放回地上,齐越迟疑道:“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

    旗云坐下,将怀峥抱在膝上,轻声道:“他让我离开,我便离开了。”

    “那你可知他后来……”齐越看了她一眼,旗云正低头抚着怀峥软软的头发,“你可知他后来……并未活下去。”停顿了片刻,他还是选择最委婉的方式说了出来。

    然而旗云并没有出现他想象中悲痛欲绝的神色,她甚至于什么反应都没有,仍是轻柔地抚摸着孩子的头顶,低垂着眼,似乎正在沉思。

    “看来你早就知道了。”齐越呼出一口气,自嘲地笑笑:“他临终前,再三要求我不要到小河村来打扰你们……可是我终究是忍不住好奇心,想要来看看你过得是什么日子……他和我说自己愿意倾尽所有,来交换你一个平静安稳的人生,看来……他的确做到了。”

    “可是,我不明白。”齐越的眉头忽而深深蹙了起来,“既然你早已知道他会死,又怎么会留下他一个人?难道你……当真就从未在意过他么?”这样的话连他都不相信,刚说出口便觉得荒唐。

    旗云轻轻叹了一声,怀峥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娘亲,却惊讶地发现了向来笑意盈盈的娘眼中正含着泪水。

    “娘?你怎么了?”怀峥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伸出手想要接住旗云摇摇欲坠的眼泪,却被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齐公子,你是真的爱过赵峥吗?”她将脸颊贴在孩子的头顶,轻轻安抚着怀峥不安的情绪,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如果你真的爱过他,或者你真的懂得什么叫爱的话……那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赵峥他……在做了这一切之后,会给自己一个怎样的结局?”

    “我懂他啊……你明白吗?”旗云柔声道:“我懂他、敬他、爱他,所以哪怕我知道留下他只会是死路一条,也依然走了……你可以说我狠心,可以说我无情,但是我知道这是他最希望我做的事。他希望我好好活着……他为了能够让我好好活着,做了那么多的努力、付出了那么多心血,我又怎么忍心让他失望呢?”

    被母亲紧紧抱住的怀峥终于勉强探出个头来,小手摸了摸娘亲湿漉漉的脸颊,嘟了嘟嘴,哇地一声也哭了起来:“呜呜呜……娘亲你不要哭,大爹爹没有死,大爹爹一直陪着我们……呜呜……”

    “……是,大爹爹没有死,他一直都在。”旗云勉强笑了笑,擦掉孩子的眼泪,轻轻晃着他,柔声安慰:“峥儿乖,峥儿不哭,再哭大爹爹该难过了。”

    “娘亲不哭,那峥儿就不哭!”小家伙听了娘亲的话便用力咬紧牙关,虽然仍抽抽搭搭,却真的没有再流出一滴眼泪来。见旗云正替自己擦拭眼泪,小手便也在娘亲的脸上肆意抹起来,一面抹一面认真道:“娘亲要把眼泪擦干净,不然待会儿爹爹回来看见了,爹爹也会伤心的。峥儿知道,每次娘亲为了大爹爹哭的时候,爹爹都很伤心。”

    孩子的话说得质朴,一字一字却仿佛击打在人心上,旗云动作顿了顿,旋即又绽出一个泪光点点的笑容:“娘知道了,以后娘不再轻易哭了,峥儿也不许哭。”

    “嗯!”怀峥用力地点头。

    旁观的齐越自从方才旗云的一番话后便心神俱震,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胸中有千万个疑问想要问自己,可问来问去,归根结底竟然还是旗云的那一句——你真的爱过赵峥吗?

    爱过吗?他一直认为自己是爱过的。

    小河村中那么难忘的快乐时光,分别后怨怼的寂寂十年;直到最终,亲眼见他死在高台上的惨烈……他依稀记得那一日自己状若疯狂,全然不似一个即将掌握天下的帝王……什么都不顾了,只知道自己这一次的失去,才算是永恒。

    他从前一直坚信假如能够拥有掌控的力量,就能轻易地留下想要留下的人,包括赵峥。他希望等到自己登上顶点的时候,还可以有一个回头的机会……他会慢慢地弥补,弥补从前所犯下的过错,让自己在对方心口上划下的伤痕渐渐愈合……他是这么以为的,可是赵峥却不再给他机会了。

    十余年的时间,赵峥渐渐忘记了从前,从原来那个立志要做一代明君的少年人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孤独帝王……而他究竟度过了怎样的一段岁月,发生了怎样的改变,这些,齐越统统都不知道。因此十年后,旗云来到赵峥的身边,给予他另一种纯真的温柔,为他开启了另一片世界,他便彻底地,将齐越这个名字,丢弃在过往的岁月中了。

    赵峥走了出来,而齐越却越陷越深。从他死去的那一刻起,齐越便觉得心中所坚持的东西彻底地坍塌了。这四年来,他几乎闭上眼睛便能看见小河村的一幕幕……恍然之间,又仿佛回到了那一日午后空荡荡的殿堂,他与赵峥并排饮酒,赵峥的神色如此落寞,低声说:“我已经不再恨你了……”

    他日夜从睡梦中惊醒,或是满头大汗、或是悲恸入骨,每日坐在赵峥从前坐过的书案旁,翻阅他批示过的奏折,那种酸楚的滋味,远远胜于那分别的十余年间。

    他始终觉得自己的心中充满了疑问,无数关于赵峥、关于自己的问题……他得不到解答,因而得不到解脱。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努力了、走到自己想要的地步了,却变得更加的不开心、更加的痛苦。于是他找到了这里来——小河村,一切的源头。他想,这里应该是可以给予答案的地方。

    可是当他开口之后,旗云竟然问他:是否真的爱过?

    假如他所做所得的这一切,都不能算作是爱,那么这世间到底有什么能够算作是爱呢?他沉思着,不自觉地喃喃:“那你告诉我,什么才能算是爱?”

    正安慰着孩子的旗云动作一滞,微微笑了笑,用齐越听过的最温柔地声音缓缓道:“你若爱了,就会疼惜那人所疼惜的一切;珍视那人所珍视的一切;视他的理想为你的理想;把他的快乐当做你的快乐;并非一定要轰轰烈烈死去活来才能算作真正地爱着,平平淡淡、细水长流,也未尝不是人间真情。”

    “你扪心自问,如果这才是爱,你爱过吗?”

    良久良久,久到天边晨光熹微,屋外的梨树上鸟儿啁啾,他才渐渐回过神来:“……没有,原来我从未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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