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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第十八章

作者:闻尔
更新时间:2018-11-13 04:39:04
    赵峥是在第八日来到萧府的。

    原本萧太傅的丧事是由旗云和叶勋来准备。寂云还未从伤心中恢复过来,帮不上什么忙。而萧夫人则是彻底沉寂了下去,丝毫没有生气。

    旗云见她伤心,也不忍去打扰,只每日去屋里陪她坐上一会儿。因此赵峥来的时候,旗云正巧从萧母房中出来。原本还有些郁郁,抬头一见是赵峥,便笑了:“你来了?”

    赵峥不答。默默将她拉了过来,轻轻抱在怀中。抚着她的长发,叹息:“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宫里的事处理好了吗?我听说前几□□上乱成一锅粥了。”旗云笑笑,抬起头来问他,眼中的阴郁似乎散去了一些。

    “嗯,差不多了。”赵峥神色淡淡,又道:“萧太傅和叶老将军的后事就交给我,你陪着你娘吧,叫叶勋也别忙了,我还有事要他去做。”

    旗云皱眉:“是出什么事了吗?”

    “嗯。”赵峥轻轻应了一声,旗云却拿不准他的意思,问道:“齐国有什么动静?”

    赵峥垂头看她,笑了:“你怎么知道和齐国有关?”

    旗云见他眉目从容,似乎并无不妥,也稍微安了心,缓缓道:“上次听三皇子说了那些话后,我便有些担心。现下爹和叶伯伯相继去世,外面又谣言四起,我怕齐国会趁乱入侵。”

    “而且……”旗云疑惑道,“我总觉得,爹和叶伯伯的死似乎不怎么单纯,就好像……好像是被人安排好的一样。”

    赵峥叹息,更加用力的抱住她,低声道:“旗云,你不应该这么聪明。”

    旗云抿唇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我哪里聪明,是这些事都太过巧合,我不信。”

    “齐国确实有所异动,”赵峥撩起她的一缕长发,握在掌心。纤细而柔顺的发丝宛如漆黑的流水淌过,他淡淡道:“他们是打算和大月国联合起来,吞了我姜国。”

    旗云惊讶。还不待她开口,赵峥继续道:“我估计……不出三日,他们便会有大的动作。”

    赵峥的话没有说错。

    三日后,缠绵病榻十余年的老齐王,终于在众目睽睽中溘然长逝。

    因为先前几年的内斗,原本子嗣便不多的齐王更是只剩了齐越一个独子。如今人一走,这位置自然是当仁不让地落到了齐越身上。饶是有些从前的□□余孽心有不甘,也依然无法撼动他的地位。

    齐王驾崩,举国缟素。

    半月后,新王登基。在盛隆的登基大典上,身穿龙袍的齐越静静看着跪满了朝堂的文武百官,只说了一句话:

    “朕要这天下。”

    众人皆知,这位新帝王所指的天下,远远不止于齐国。还有齐国之外的百万疆土——他要的天下,是真真正正的天下。

    后来这番话传到赵峥与旗云耳中,旗云有些不安。反观赵峥,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淡淡笑了笑,道:“旗云,替我弹一曲吧。”

    旗云欲言又止,看了他良久,低声道:“好。”

    从萧府回来已经有些日子,旗云却渐渐觉得再也无法看清赵峥。像是眼前这人忽然筑起了一道高墙,将她生硬地阻拦在外。

    她也试过想要询问,只是赵峥的态度实在令人琢磨不透,往往让她无从开口。

    偶尔的时候,她会从赵峥一闪而过的神色中分辨出一线绝望,如同被逼到绝路的狼,闪着不顾一切地光。然而这份凛冽又很快被淡淡地掩饰过去,他总是轻轻地笑,举止淡静从容,一如往昔。

    赵峥的不动声色显然不止落入了旗云一人眼中。朝中大臣原本因为齐越的一番言语而有些动荡,却又渐渐在赵峥无声的影响下慢慢平静下来。只是,所有人都知道,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正有暗流汹涌,朝堂之间云谲波诡、瞬息万变,一切的沉默都不过是为了等待一个契机——一个爆发与颠覆的契机。

    叶勋已经被调离了京。赵峥走前曾亲自召见了他,也不知说了什么,出来的第二日叶勋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了西南面。与他同行的,还有那个在扬州认识的少年,谢清。

    京城像是一下子空落了许多。街道上行人匆匆,连贩卖的小商贩都略见减少。千篇一律的紧张面孔,暗自绷着一根筋,那副神态,仿佛下一刻城门便会被攻破,惨烈的屠杀随即而来。

    这样的时刻,赵峥却坐在旗云的院落中,斜斜倚着门廊,听她弹琴。

    旗云出身名门,琴棋书画自小便是样样精通。只是入宫两年,赵峥少有召见,她自己闲的无事时也不过看书消遣,久而久之,这些技艺便有稍有生疏。

    赵峥不喜音律,宫中也是常年不闻丝竹声,原本就空旷得近乎空寂的宫殿因此而愈发安静得渗人。幸好旗云耐得住寂寞,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于是日复一日地便这么过了下来。

    然而,半个月前,回到宫中的那晚,赵峥却来到她住的碧泉殿,让她抬出尘封已久的琴,为他弹上一曲。

    从那以后,赵峥似乎渐渐养成了睡前听曲的习惯。每天忙完了御书房的事务,便到碧泉殿来。旗云弹琴,他就立在一旁,或是聆听,或是冥思,看上去漫不经心的样子,却隐隐有些疲惫。

    旗云心疼他的忙碌,但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帮忙,只能尽力替他抚好每一曲,变着花样的弹,连续半月,都不曾重复。而这样的一份心意,借着琴音潺潺的流出来,却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触抵对方的心田。

    旗云胡乱地想着,指尖一个不小心,便弹错了音,再也无法继续。

    停下来,索性按住琴弦,站起身看着赵峥。

    “和我说说吧,你的打算。”旗云静静道。

    赵峥原是闭着眼睛假寐,听到她的话,半晌未睁开眼。也不知是未听到或是不愿作答。旗云等了一阵,见他不开口,便也不再做声。轻轻吸了口气,重新坐下来,拨弄琴弦。

    破碎的琴音中,赵峥淡淡道:“你终有一天会知道的,何必这么心急。”

    “不是心急,只是担心……”旗云低声道:“担心你放不下。”

    “这个天下原本就不是我要的天下。他想拿走,又何妨?”赵峥轻轻一笑:“前尘隔海,不如忘却……我早就已经放下了。”说完,拂了拂衣衫,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琴音袅袅,屋外月华满天,却是雨丝绵绵。

    又过了两日,新登基的齐王连续发布了两条令人咂舌的旨令——其一,齐王将迎娶大月国长公主为妻,两国联姻;其二,齐国联合大月国,正式对姜宣战。

    这两条旨令一出,天下哗然。姜国更是陷入巨大的动荡与慌乱之中。朝中大臣纷纷进谏,或主战或求和,分立两派,整日吵得不亦乐乎。

    赵峥依然不做声,撑着下巴默默看着堂下的人吵得面红耳赤。等到众人渐渐醒悟过来皇帝还不曾发言的时候,这才安静下来,眼睛齐刷刷地望着赵峥。

    “说完了?”赵峥抬了抬眼皮,淡淡道。

    群臣无言,方才的热闹劲瞬间消失无踪,一个个低着头,再也不敢出声。

    “我看你们吵得很开心啊,连礼仪都不顾了,难道我曦朝的大臣便如此不知礼法么?”赵峥冷笑一声,也不去看那一地官员哆哆嗦嗦地模样,偏过头,对左下首的人道:“季丞相,你来说说吧。”

    “是。”

    季洵从方才起便一直沉默,此时赵峥问到他,便站了出来,俯身道:“回皇上,臣主和。”

    赵峥点点头,不置可否:“理由?”

    “臣以为,眼下扬州一带水患方平,百姓尚需休养生息,不宜再起兵祸,此其一;朝中方才痛失两位重臣,上下不安,民心不稳,若是开战极容易被敌人从内部攻破,此其二;而第三,则是……皇上您本身也不愿开战。”季洵说到此也是一笑,“臣跟随皇上多年,知晓皇上素来宅心仁厚。战事……自然是能免则免。”

    “季丞相倒是了解朕。”赵峥轻轻颔首,却没有表态,只是道:“就这样吧,这件事朕会考虑,退朝。”

    下朝后,原本准备打道回府的季洵却被长桂拦了下来。

    “季丞相,皇上请您去御书房。”长桂躬了躬身,尖着嗓子道。

    季洵随着长桂到了御书房门外,还未出声禀告,门内便传来赵峥的声音,淡静无波:“长桂,你退下吧,让季相一个人进来。”

    长桂一怔,随即低声:“是。”

    推开御书房的门,赵峥坐在案后,面容隐在阴影间,看不真切。季洵走上前,垂下头:“皇上。”

    “嗯。”赵峥指了指下首的座椅:“坐吧。”

    季洵依言坐下。等了半晌,见赵峥只是盯着案上的砚台,皱着眉,似乎在思索什么,却没有没有开口的意思。想了想,还是决定出声提醒。季洵轻声道:“皇上?”

    赵峥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投向左侧的大片书墙:“季丞相,朕问你,你为官多少年了?”

    季洵道:“回皇上,不多不少,整整四十年。”

    “四十年啊……”赵峥摇头苦笑,也不知究竟在感慨什么。半晌,又道:“你有什么心愿吗?”

    季洵讶然,仔细想了想,谨慎道:“臣只愿姜国百姓安乐富足。”

    “不是说这个,”赵峥轻轻叩了叩书案,木质的桌面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朕问的是关于你自己的心愿,你……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事吗?”

    季洵脑中忽地闪过许多年前那女子的回眸一笑,那样明艳夺目的光彩,即使隔了遥远的光阴,依然鲜亮而深刻。

    他闭了闭眼,沉默了一阵,轻声道:“……没有了,臣已经别无他求。”

    屋外的光线稀稀落落地投入房间。季洵坐在光里,被照得无处躲藏。

    他的须发已经苍白,眼角泛起了皱纹,嘴唇也微微垂了下去。但即使如此,他看上去依然宛如清风皓月,不沾染半点世俗尘埃——那是从骨子里升腾起的气度,岁月只能将它磨砺得更加温润,而不会随着容颜的改易流逝。

    赵峥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老态龙钟却气度高华的丞相,淡淡道:“朕听闻季丞相年轻时是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

    这一句话说得突兀,与前面的全无关联,却又仿佛理所当然。赵峥不理会季洵的惊讶,继续道:“朕还听闻,季丞相当年与先皇的义妹祈兰公主、也就是如今的萧夫人,颇有几分渊源。”

    季洵脸色猛地一白,低下头不说话。

    赵峥叹了口气,轻声道:“季相,你为我曦朝操劳一生,劳苦功高,朕也就不再瞒你了。”说到此,他顿了顿,话语忽然坚决起来:“这个皇帝,朕不想当了;这片江山,朕也不要了。”

    如此任性悖逆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宛如平常,季洵大惊,甚至连礼法也顾不上,猛地站了起来,大声道:“皇上,您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

    “有什么不可以?”赵峥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朕累了,很多年前就累了。这些……你应该早就知道的。”

    “齐越会是一个好的君王。他有那个能力,也有一颗仁心。而且,他也的确比我更加适合。”赵峥笑了笑,十指轻轻抚过书案,宛如抚摸着爱人的面颊,他轻声道:“他比我狠心,知道什么该放下什么不该放下。我很佩服。”

    说着说着,赵峥便没再用帝王的自称,倒像是一个普通人在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事,波澜不惊得可怕。

    季洵只觉得话都说不出来,张了几次嘴,想要劝,却又无从劝起。良久,化为一声叹息——赵峥说得没错,他的确早就知道了。或者说,是很早前就已经预见到了。

    这个皇帝太过沉寂,没有野心、没有欲望,他的眼中甚至看不到一个活着的人应该有的热烈和激情。因此,他选择这样的结局,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我知道倘若姜国改朝换代,你必然是不愿留下的,因此,我为你安排了另一条路。”赵峥从案上拿过一张地图,递给季洵:“图上那个地方叫‘小河村’,你带着萧夫人去吧。你为姜国奉献了大半辈子,我保你们后半生无忧。”

    季洵指尖一颤,地图便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光线温柔地抚上纸张,那上面弯弯曲曲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小小的村落。

    “皇上……臣不会走的。”季洵捏紧拳头,苍老的皮肤紧紧绷在一起,一字一字道:“臣与曦朝生死与共。”

    “呵,”赵峥轻笑:“谁说曦朝会覆灭?它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名字存在而已。”

    “山还是如今的山,水还是如今的水,百姓还是如今的百姓……换了一个统治者,换了一个称呼,真的就那么重要吗?”赵峥凝视着他,“重要到,可以舍弃自己渴盼了一生的愿望吗?”

    那个女子的一颦一笑无可阻拦地一再浮现在脑海,仿佛这数十年的空白时光都不曾存在一样,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牵动人心。

    如果……如果可以,在那个小村庄平静地相守过余生,实在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

    但……也只是如果了。

    季洵垂下眼,苦笑:“皇上,臣已老去,那些风花雪月的事还是留给下一辈吧。”

    “皇上觉得臣顽固也好、迂腐也罢,臣都不能眼睁睁看着江山易主。”季洵抬起眼,目光苍老而辽远,缓缓道:“皇上还年轻,遇见的也是太平盛世,所以可能无法想象,当初太上皇是如何打下这一片天下……”

    “前人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有如今的曦朝,怎么可以因为皇上一个人的任性就将这一切付之一炬?”季洵眼中有泪,静静道:“为人臣子,只能进谏,却无法干涉圣上的主意。皇上若是铁了心要把江山交出去……臣无话可说。”

    “但是,还请皇上成全臣的一片忠心。”季洵蓦地跪了下去,深深躬下身:“皇上,你方才问臣有何愿望,这便是臣的愿望。”

    屋内寂然无声。

    赵峥的手指缓缓收紧,眉头蹙起:“……你在逼朕。”

    “臣不敢。”口中虽然说着不敢,但神色态度却依然从容,丝毫看不出恐惧。

    赵峥揉了揉眉心:“罢了,你退下吧,朕再想想。”

    季洵却没有起身,伏在地上继续道:“若皇上考虑后的结果,仍然是放弃曦朝的话,那么臣的回答,也是一样。”

    明明没有剑拔弩张的场景,这两人之间却偏偏忽然充满了张力,连空气都仿佛收缩了一些。

    赵峥沉默。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你先回去。”

    “请皇上三思。”季洵磕了个头,也不再多说,退了下去。

    待到丞相缓慢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赵峥这才走到屋外,对着虚空轻轻喊了一声:“破雪。”

    “臣在。”

    几乎是在赵峥话语落地的同时,屋檐上飞速掠下一个人影,眨眼间便跪在了他面前。

    赵峥看了看他,淡淡道:“半个月内,将季丞相、萧夫人送到小河村。不准惊动他人。沿途派人好生照料,任何事情都不必瞒着他们。到小河村后,朕给你一年的时间,说服季丞相。”

    “如果一年后他依然执意殉国……那便放他去吧。”交代完,赵峥又道:“这件事结束后,你也不必回宫了……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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