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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3

作者:亦舒
更新时间:2017-11-11 02:00:00
照明下,面前忽然出现一小块草坪。

    "到了。"晨曦说。

    "航天器呢?"

    晨曦着一看时针,"接应飞行器过十分钟就到。"

    "飞船停在何处?"

    "云上。"

    日朗大奇,"地球各航天组织可知道你们踪迹?"

    "双方是绝对有默契的。"

    "可是各国从不向人民公布。"

    "以免引起不必要恐慌。"

    "恐慌?"日朗摊摊手,"我会尖叫奔跑向你扑杀吗?"

    晨曦凝视日朗,"如果我不经意露出本相,你可能会害怕、逃跑。"

    日朗苦笑,"信不信由你,我见过更可怕的人与事。"

    "真的,"晨曦说,"若干地球人露出原形,丑陋无比。"

    "大家都是靠皮囊及表面工夫遮遮掩掩罢了。"日朗讪笑。

    "日朗,听着。"晨曦忽然正经起来。

    "是,请吩咐。"

    "日朗,别的我做不到,但是我可以赋你在时间隧道随时出入的本领。"

    日朗一呆,"那有什么好处?"

    晨曦微笑,"怎么没有好处?你可以重新回到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去,重温旧梦。"

    日朗问:"只是那样?"

    晨曦见她一点也不稀罕,不禁啼笑皆非,"凭人类的科技,再过两个世纪都办不到呢。"

    日朗大感不解,"在自己过去的生命岁月里进进出出,有什么意思?"

    晨曦蹬足,"为期三个月,三个月内你可以回到过去任何一天里,进出随意。"

    她忽然伸出手,替日朗手腕扣上一只镯子,"但,你不能跑到别人的生命里去,你也不能改变一切已经发生之事。"

    日朗大笑,"啐,那我回去干什么?"

    晨曦看着她,"你总有比较快乐的一天吧,再活一次,有什么不好?"

    "谢谢你,晨曦,但我可能用不着这一件法宝呢。"

    "还有--"晨曦还想说些什么。

    这时日朗已经听到一阵轻微"嗡嗡"声。

    "日朗,再见。"

    日朗问:"我们有可能再见吗?"

    "或许永不。"

    "很庆幸可以认识你。"

    晨曦与她拥抱一下。

    日朗爽快地掉头就走。

    她听到飞行器接近的声音,以及引擎喷向地面的热量,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但她只看到草地被压扁部分形成一个圆型图案,而晨曦与她的飞行器在短短几十来秒钟内已失去踪影。

    她是唯一为她送行的人。

    真没想到焦日朗会结交一个异乡人为朋友。

    日朗回到车内,驶入市区。

    抵达办公室的时候,曙光甫现,天空呈鱼肚白。

    日朗揉揉眼,疑是做梦。

    但是一天工作已经展开,她也开始小跑步,在写字楼里扑来扑去,有时急得头昏,所以嘴里总含着一小块巧克力糖,增加体能。

    偶尔有一分钟空档,她也会想:多没意思,每天重复同样的琐事,做来做去做不完,可是不做又不行,做了多年也不见成绩效果。今天洗完头明天又脏,洗头水用完又得重买,若不是为了老的小的,多活三十年少活三十年也没有分别。

    岑介仁母亲去世,日朗也跑到岑家帮忙,老人真争气,星期三还在处理家务,星期五就去世,只在医院耽了三十多个小时。

    床上还搭着她前两日洗净的替换衣裳,桌上放着未看完的报纸,办完事肚子饿,吃的是岑母煮的咸蛋。

    说也奇怪,同样的事对焦岑二人却有不同的反应。

    日朗经过此事,更加对世情看淡,只觉事事无所谓,并不想争。

    但岑介仁却说:"当然要趁活着挣更多吃更多,好好享受,不枉来这世界一趟。"

    所以日朗觉得他俩已经完全失去沟通。

    中午太阳隐隐约约出现一会儿,接着又下起雨来。

    日朗想:晨曦不知到家没有?

    她举起手来看表,这时又看到腕上那只陌生的时计。

    科学越是先进,仪器越是简单。这只时计,看上去同腕表没有什么差别,但已经可以控制时光隧道的出入口。

    日朗苦笑。

    据晨曦说,三个月内,她可以随时进出前半生过去的岁月,重温旧梦。

    为什么限时三个月?

    可能是因为九十个日夜之后,时计能源会告用罄。

    日朗蠢蠢欲动。

    这真是一个人罕有的奇迹,可惜她只能回到自己过去的岁月里去;否则,她愿意到别人的生命去浏览参观。

    回到什么阶段里去好呢?

    日朗沉思,有哪些日子,是值得再活一次的呢?

    这个时候,"咚"的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日朗定神一看,是她的好友范立轩。

    "咦,你怎么来了?"

    立轩坐下,用手掩着脸,"路过。"

    "你看上去需要一杯咖啡。"

    "最好有杯还魂酒。"她叹口气。

    "发生什么事?"

    "升职名单发表了,上面没有我。"

    "应该有你吗?"

    "工夫人情,样样做足,等完又等,|奇-_-书^_^网|结果落得如此下场。"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你没听过吗?"

    "他人好似永远得心应手。"

    "立轩,各有前因莫羡人。"

    范立轩紧紧握住日朗的手,"我真想同自己说,这是一个噩梦,醒来之后,我才二十二岁,青春年少,大把前途,父母爱我,我没有焦虑。"

    日朗的心一动,"你的确有一个快乐的青年期。"

    立轩低头不语。

    "立轩,今晚到我家来,我们秉烛夜谈。"

    "有什么好谈?不外是苦水罢了。"

    日朗瞪她一眼,"你想干嘛,秉烛夜游?"

    范立轩已经站了起来,"谢谢你的咖啡。"

    "你觉得怎么样?"

    "只有两个做法,一:另谋高就;二:若无其事。"

    "立轩,祝你幸运。"

    "生活真正乏味。"她感叹。

    "今晚来我家,我会做正宗咖哩。"

    立轩走了。

    忽然之间,日朗发觉她眼角添了许多细纹,肩膀垮下来,步伐蹒跚。

    日朗看着她,就像照镜子,同是天涯沦落人。

    并且,日朗才不要回到她自己二十二岁那一年去。

    那一年,她连正经工作都尚未找到。每天上午去见工,下午找房子住,暂居表姑家中。

    两个星期后,只见亲戚面色越来越孤寡,像是怕她一辈子赖着不走的样子。

    寄人篱下的日朗忽然害怕起来,开始为这家人做些零零碎碎的粗工,帮他家的孩子补习,替他们买罐头汽水糖果……

    她怕失去这唯一的依靠。

    结果十来天之后还是搬走了,实在受不了那种脸色,她拿着行李,站在路边等街车。不禁笑起来,能沦落到这样,也就见了底了,不会比这更糟糕,黑暗过后,必是黎明。

    她搬到青年会。

    一个月之内,找到了公寓,也找到了工作。

    回到那一年去?开玩笑,伤口刚结痂,又去揭破它?嫌上一次还不够痛吗?

    那种二十二岁,不做也罢。

    一直到现在,一遇到情绪低落,焦日朗就鼓励自己:"这算是什么?比这难一千倍也熬过来了,现在我躺在这么舒服的床上,这张床在一间这样宽敞的睡房里,睡房在中上级公寓中,公寓在一个很好的地区;而这个地区坐落在繁华自由的都会里,还有什么好怨?来,提起勇气,应付生活。"

    这时同事探头进来打断她的思潮,"还不下班?天秤座见。"

    日朗伸伸酸倦的双腿。

    后来,隔了很久,她听见表姑那个孩子不成才,不愿升学,也不肯做事,心中就感慨。那年她替他补习,他居然取出一只闹钟,等一小时一到,铃声一响,立刻合上书本,要赶走日郎,难怪落得如此下场。

    更感慨的是,假使他们待她好一些,她焦日朗也许就永远不会像今天这般独立。人总有惰性,有得依靠,谁愿意跑出来单人匹马打天下。

    刚想走,电话铃响。

    日朗不得不听。

    "日朗?"是她的母亲。

    是,焦日朗当然也有母亲。

    她找她只有一回事。

    "我需要一笔额外开支。"她每个月都超支。

    "我晚上送过来。"

    "这次要三万块。"

    日朗沉默了一会儿,"不,每个月至多一次,每次不得超过一万,要就要,不要拉倒。"

    "我不够用。"

    "我也不够用,"日朗挺幽默,"钱还是我的呢。"

    她母亲说:"两万。"

    "不要再讲了。"

    日朗放下电话出门。

    先到天秤座喝一杯黑啤酒,同其他部门同事诉诉苦,聊聊天,才打道回府。

    母亲随后就到了。

    一进门就伸手。

    日朗掏出支票簿。

    她母亲不耐烦地说:"芝麻绿豆,付现款不就行了。"

    日朗只得数现钞给她。

    可是她犹自酸溜溜说:"你赚得还要多。"

    日朗过去,把大门拉开,示意她走。

    焦太太,呵,不,他们早已离婚,她不叫焦太太,她是姚小姐。

    姚小姐穿得比焦日郎时髦,裙子在膝盖以上,外套扣子要吸一口气才扣得上。

    "日朗与我似两姐妹"她老爱那样说。

    可是无论是心情外表,日朗都自觉比她苍老。

    她走了以后,日朗紧守诺言,煮了一锅中式咖喱鸡给立轩吃。

    她坐在厨房,把晨曦给的手表脱下,仔仔细细看一遍,又放在耳畔倾听,只见表上有几个把,大抵是作调校时间用。

    日朗轻轻按下,二十二岁该是七年半之前,夏季是六月,正在把玩研究,门钟响了。

    她去开门。

    来人是范立轩,踢去鞋子,自斟自饮。

    "我去给你准备食物,保证辣得你哭。"

    自厨房出来,发觉立轩已经顺手戴上了那只神秘时计,日朗吃一惊,马上拉起她手腕看,只见表面上红色数目字已开始跳动,表示时计正在操作。

    日朗惊愕,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边范立轩却忽然打了一个呵欠,"你这只跳字手表倒是新鲜。"

    日朗不敢替她除下,她蹬足,"立轩,你不问自取。"

    "我这就还你,我见好玩--"她又打了一个呵欠,"噫,好累呵。"

    日朗连忙扶她躺下。

    "日朗,我就在这里睡一觉。"

    "不怕,你放心,我在这里。"

    只见范立轩选择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脸带微笑,坠入梦中。

    日朗呆住,没想到立轩做了实验品,她此刻受仪器影响,睡着了,她的灵魂会回到七年半前的一个夏天里去吗?

    醒来时要好好问她。

    范立轩呼吸均匀,看样子在一两小时中绝对不会醒来。

    日朗只得取过一本小说,挑灯夜读,每隔一段时间,去看一看立轩。

    过了零时,日朗替她盖上一床薄被,才去睡觉。

    那一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两个女子一觉睡到天亮。

    是范立轩先起来。

    日朗听见响声,才掀开被褥,"立轩,立轩!"

    立轩在厨房吃咖喱鸡。

    日朗一眼看到那只时计已被除下,搁在茶几上,她连忙收起它。

    立轩看到日朗,马上说:"日朗,你那张沙发什么牌子?睡得舒服极了。"

    日明看着她,"有没有做好梦?"

    "有,被你猜中了。日朗,我做梦清晰地回到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去,父母为我在家中举行庆祝会,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细节都像真的一样,在父母心中,我是独一无二的瑰宝,他们真爱我。"

    "你真幸运。"

    "是的,日朗,成年后生活上一些挫折算得了什么?今日我将回公司告大假,休息一两个星期,出外旅行,重头再来。"

    "真是好计划。"

    "还有,咖喱真不错,可惜不够辣。"

    "慢着,立轩,告诉我,梦境是怎样开始的?"

    "这个梦不比其他的梦,醒来后仍然什么都记得。开头的时候,我在一条非常长非常黑的走廊中慢慢地走;然后看到有一道门,推开它,原来是我家的客厅,我看见年轻的自己,穿着一身的纱衣,正在吹熄生日蛋糕上二十二支蜡烛。"

    "你看见你自己?"

    "是,像一个旁观者一样。"

    "现场诸人有没有看到你?"

    "没有。"

    "呵,像看电影一样,你生命过去的电影。"

    "不,比电影真实多了,令我深深感动。母亲的眼神,亲友的关怀,都使我明白过来,我不应自怨自艾。"

    "立轩,梦境对你这样有益有建设性?"

    立轩双眼忽然红了,泪盈于睫,"真没想到母亲那样爱我。"

    日朗不语,她没有共鸣。

    "去,去梳洗吧。"

    "我已经一年没见她了,"立轩说,"我决定到温哥华去探望她。"

    那一日,日朗与立轩一起出门。

    一整天,日朗仍在踌躇,要不要利用那时计回到过去?立轩仿佛得益良多。

    可是,立轩是另外一个故事,她是父母掌上明珠,珍若拱璧。焦日朗又是什么东西,好不容易挣扎到今日,把过去全部扔在脑后,再回去?没有那么笨。

    每天开始,日朗都要灌浓茶,再捧起茶杯,秘书说:"焦小姐,一位梁兆平先生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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