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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无责任番外 边城故事(下)

作者:林似眠
更新时间:2018-11-13 04:35:50
    韩苞眉眼弯弯,几步走到四蹄踏雪前,纵身跨上马,抓起马鞭甩了一鞭,四蹄踏雪立刻迎了过去,卢英看得清楚,眉间更显忧色。∷。m.*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发,搜索+你就知道了。

    沈含章见了韩苞,朗声大笑,抛出一团事物:“接着!”

    韩苞与她甚是默契,伸臂一抄便精准地接在手里,同时另一只手把马背上挂的酒袋扔了过去。含章接过酒袋打开,咕咕灌了好几口烧刀子,身上更热,汗越发出得畅快淋漓。

    韩苞扯开布包,触目便是一片白色,雪白如玉的顺滑皮毛还带着未干的鲜血,带着铁锈酸腥气,眼熟得紧,他登时惊道:“白狼王?”

    含章反手擦了把额头的汗,点头道:“正是,你上回被它率众围攻不是恨得牙痒痒么?今天去那边看地形刚好碰上了,它还想攻击我,就索性帮你给收拾了。”她拍拍座边鼓鼓囊袋,笑道,“肉还有不少呢,还有两只兔子,晚上烤了吃。”

    韩苞心思一动,继而舔着脸笑道:“这狼皮送给我吧。”

    含章奇道:“不是都给你了么?你念叨要了宰它都有一年多了。”

    韩苞心花怒放,甜蜜蜜应了一声:“嗯。”他鼻音拖得极长,还一波三折,似乎在撒娇一般,含章哈哈一笑,摸了摸手臂:“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来这套小孩子把戏,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韩苞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立刻又被愉悦神色掩盖。

    两人驱马奔至卢英身边,沈含章一眼看见她的伤,神色一凝,问道:“怎么受伤了?”说着,跳下马过来看她的伤势。

    韩苞在她身后龇牙咧嘴杀鸡抹脖子做手势,卢英瞥了韩苞一眼,对沈含章道:“没什么,刚刚下马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脱臼了,是韩将军帮我接好的。”

    含章察看了一番,确认不碍事,便叮嘱道:“最近就好好养着,别劳累了。”卢英应了。韩苞见事情就此揭过,她没有把自己供出来,大松一口气,在后面连连冲卢英拱手行礼,卢英撇了撇嘴,装作没看见他。

    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含章想了想,道:“阿英的手刚受伤,还是不要骑马的好,我们就找个避风的地方过了今夜,明天步行回去吧。”

    其他两个都没有异议,含章便从黑马上军袋里掏出纸笔,简单写了两句,又呼哨一声,天上那犹在盘旋的麻褐色猎隼尖锐呼啸,然后迅疾如风地扑了下来,准确地收翅稳落在沈含章手臂皮护上,有力的双翅带起一阵卷尘裹沙的疾风。

    含章亲热地摸摸它的头,将那字条绑在它腿上,交代一句:“给小六的。再找他讨点桂花糖点心当跑腿费。”猎隼欢快地叫了一声,铁钩般有力的脚爪动了动,几乎迫不及待了,含章手臂一送,它立刻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不多时便成了天上一个黑点。

    这三人对附近都颇熟悉,走不多远便寻到一处离水近的背风小坡,清理出一块地方,又砍了许多矮树枝当柴火,燃起了篝火,上面架了两只剥了的兔子,当惯兵的马鞍袋里都有盐和少许调料,韩苞烤肉功夫一流,没花多久时间就把兔子烤得外焦里嫩,只是他挑嘴,不爱吃又糙又腥的狼肉,所以含章打的那半袋子肉暂时没有用武之地。

    待吃完了又去小河边洗漱完毕,便移开火堆,在烧得发烫的地上铺上一层细树枝干草,在这个日夜温差极大的草原上,这样冒着热气的地就是天然的火炕,饱饱睡了一天的韩苞自告奋勇值夜,含章颇有些累,也不勉强,和卢英一道准备睡在铺好的简易地铺上。

    刚坐下,卢英便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双手递过来道:“今天来的。”

    含章微愣,继而笑道:“原来你找来是为了这个。”她接过信拆了,就着熊熊火光读了一遍,叹了口气,静默良久,卢英在旁仔细看她神情,此时便低声问:“可是有什么要事?”

    多年的相识,含章并不瞒她:“他要我回京。”

    是“要”而不是“命”,但以卢英这么多年的认知来看,只怕那语气连“要”都不是,而是更加温和委婉得多。

    这两个人从六年多前分离的第二个月便开始借助朝廷和边城每月定时的军情奏报渠道通私信,这虽是滥用私权,但好在并没有多劳费人力,知道的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说什么。于是,这私权滥用,一用就是六年。

    现在东狄已经不是威胁,这两个人怎么说也该修成正果了吧。

    卢英仔细瞧了眼含章表情,试探着问道:“那副帅可是要准备回去了?”

    含章停了一停,略有所思地从旁边地上摸了酒囊,仰头灌了几口,清凉火辣的酒液顺着她唇角流下,洇湿了腮边碎发,又被抬袖拭净。对面倚着矮树根守夜的韩苞似察觉了什么,往这边看了一眼,只是他面容被腾腾火焰遮住,看不清表情。

    卢英没有得到想要的答复,不免有些心急,追问道:“难道……不回吗?”

    含章咽下酒,笑了笑,却不回答,另问道:“阿英有心仪的人没有?”

    卢英愣了一下,不知何意:“……我?”

    含章看向她,笑意盈盈:“你跟了我来胡杨都六年了,边关大好男儿数十万,其中你可有中意的?”

    她目光深幽,卢英有些不敢对视,不自然地笑了两声,摇头道:“我还没有这心思。”说着,眼角却不自觉扫了眼对面那模糊人影,见他虽看着这边,但那目光却分明不是在自己身上,她不由得眼神微黯。

    含章不疑有他,仰头看着满天星辰如海,手中微微晃动,酒囊里清冽的烧刀子哗哗作响:“这些年为了东狄,将士们都耽误了,现在也该考虑大伙的终身大事。待到新城建好,屯兵移民,才能休养生息。”

    话里满是轻松笑意,但卢英却听得皱紧了眉头:“那你呢?”她不让含章就这样移开话题,挑明道,“副帅想要留在边关么?”如今边境新扩百余里,新城还未定址,要是等到建成屯兵,少说也是三五年后的事情了,若再考虑得这么长远,无论是含章或是京城那位都拖不起了。

    含章默然无语,慢慢往后躺在草铺上,双手枕在脑后,眼睛定定看着星空。

    卢英摸不清楚她的心思,不免更加焦急,她压低声音道:“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现在好不容易一切都定下来,你却想反悔了?”

    含章缓缓摇头:“倒不是反悔,而是有些患得患失。”

    她这些年杀伐决断更加果断凌厉,这样犹豫的情景许久不曾出现,卢英几乎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患得患失?为什么?难道是那位做得还不够好?”在卢英看来,那位已经是做到极致了,含章说要杀敌,他就一直等到现在,从不曾有过出言相迫,更没有另许他人,这样的平和包容有几人能及?

    含章眼神略深,又摇头道:“不是他,是我。”她从腰上取下明月,举到眼前,黑白分明的匕首在火光耀动下,一半黑沉沉,一半银亮柔光,连着细细的一根银链,这些年,这把匕首虽饱饮人血,却已和当年那渴血的妖异闪亮截然不同,深沉内敛了许多。控己,不嗜杀,当年沈三的期望,含章总算没有辜负。

    含章看着自己握着明月的手,粗糙如旧,毫无女子的细嫩柔白之态,却和这匕首的冷硬分外契合,仿佛天生就该握着刀剑一般。

    卢英皱紧眉头,咬牙道:“你在担忧害怕?”

    含章微凝了眉,并没有否认:“一个人的话,无论是上战场还是过日子,自己就能拿主意。可以后就不能这么肆无忌惮了。而且,这些还是其次,最最要紧的是,”卢英一怔,定定盯着,等着她接下来的话,却见她忽而一扫微黯神色,唇角微翘,带了夸张语气叹道,“京城那地方,连块像样的草地都没有,我要是想吃肉喝酒纵马打猎可该怎么办呢?”说完,便看着卢英哈哈笑了起来。

    听含章那些犹豫的话,卢英本来大为紧张,却不料峰回路转,原来是故作愁眉在开玩笑,不免心头大大松了一口气,笑着埋怨道:“副帅又逗我呢,京郊那些围场,还不够你跑马的?”

    含章笑眯眯道:“谁叫你一脸‘我很好骗,快来逗我吧’的样子,不逗一逗都对不住你。”

    卢英满头黑线,这沈副帅现在少见愁容,倒喜欢上捉弄人了,她就被捉弄过好几次,偏这人每次都煞有介事,总叫人不自觉就上当。

    含章见她似有羞恼之意,忙劝道:“好了好了,别生气了。”

    听着这哄小孩的语气,卢英气结,道:“我不是小六。”含章点头道:“你当然不是小六,小六没你好骗。”

    卢英:“……”

    这一番插科打诨,就把正事给糊弄过去了,但卢英毕竟不是心无城府的小孩子,听了两句话就真相信这人是在开玩笑,她略一思索,便将含章所说的话写成一封密奏,烫上火漆,在含章还在咬着笔杆思索回信的时候,这密奏已经走加急送回了京。

    但还没来得及收到回信,又发生了一件事。

    这日含章忙完军务,从陈友道处归来时,见营外的雅花开了,心中微动,便采了一朵,用卷册压好吸干水分做成压花。恰好韩苞急匆匆进来,见她正在做这活,眉一皱:“这是什么?”

    含章手上不停,道:“干花。”韩苞不免笑道:“平时见副帅你粗手笨脚的,原来还会做这小女子的精细东西?”

    含章轻轻将压花从卷册中取出,小心放到雪白的信笺上,微微一笑:“要送人的,不精细不行。”韩苞一愣,又仔细看了那花,分明是雅花,想到自己要来问的事,脸色不由一沉,声音微冷:“送给谁的?”

    含章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操这个心做什么?难道看我比你先送出去,心里不服气?”

    她的表情很泰然,只当成了一个兄弟间普通的玩笑,但有时候,无辜比有意更能伤人,韩苞只觉一口气陡然闷在心头发泄不出来,他胸口急剧起伏几下,手紧紧握了拳头:“大家都说副帅你就要离开这里回京城了?”

    含章一愣,失笑道:“谁这么多嘴?”却并没有否认,韩苞心里一凉,不由连声道:“这里的事还没有完呢,还有新城的城址,还有屯兵建城,那么多事等着你做,你怎么能走呢?”

    含章听得摇头一笑:“这些事也不是非我不可。”她之所以留在边关,除了身为将军的职责外,还因为当时边关遭劫,沈帅及许多将领身故,军心不稳,她身为沈三之后,资历和身份摆在这里,最适宜在军中做调停,稳定军心。如今东狄已败,短期之内不再有大战,且边关军队经此一役更加整肃,军心稳固,而新皇也借机安插了不少心腹之人在关键位置,各领了不少实权。所以现如今沈含章在不在这里,其实并无很大影响。

    韩苞哪里不知道这个,他不免更加气愤:“这还能怪谁?还不是……,要不是他在你养伤期间授意别人顶了你的权架空你,你这个副帅何至于这样清闲、有名无实?!这分明是过河拆桥!”他几乎气得目眦尽裂,对韩苞而言,含章受委屈,比他自己受委屈还让他难以忍受。

    含章听得皱眉起身,过去把门关好了,这才回头斥道:“你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的。你既然不傻,当初我想让你接手我的事,为何你偏偏不答应?”

    韩苞的资历,若以寻常来论并不够格,但他是个天生将才,在几场大战中表现极为突出,是被破格升的职,虽参军不久,但假以时日必有成就,含章有爱才之心,原想为他铺路,谁知韩苞却不领情。

    韩苞见她神色如常,毫无不平之色,不免气极:“你就没有一丝气愤难平?你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切,为之努力奋斗了半生的功名、地位就这么轻易被他夺走给了别人,你难道没有怨言?你的自尊呢?你的抱负呢?你不觉得不公平?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让你回去他身边?!”

    含章眉头皱得越紧,低声喝道:“够了,这是我的事,你休要多管!”

    韩苞一腔沸腾热血被她兜头一盆冷水,只觉透心凉,他死死盯着含章,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烧,他上前一步,脱口而出道:“为何我不能管?就因为他等了你这么久,你觉得欠了这份情,所以如此容忍吗?那我呢?我也等了六年,丝毫不比他少多少,你为什么不回应我!”

    含章一怔,脸上满是讶然之色,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韩苞心中煎熬许久的事,一朝尽诉,本就心头忐忑,又带着些微吐尽心事的欢欣和微不可察的雀跃期盼之意,却只见含章惊讶脸色,并无其他回应,这才知道自己当真是半分也无望,不免心中一片冷灰,又是羞愤又是气馁心伤,却又不能说什么,再待在此处便只剩尴尬难堪,最后他瞪着眼一甩手,怒气冲冲推门走了。

    含章微愣住,看着那被重推反弹后犹自颤动的门出神,不一会,卢英一把推了门,三步并作两步进来,急急问道:“韩将军怎么了?刚从这出去,脸都气白了。”

    含章摇了摇头,并没回答,卢英目光一动,看到含章手边那整齐的干花,再一联想,便猜中了原因,她咬了咬唇,慢慢垂下头。

    含章见卢英这模样,分明是知道些什么的,原来身边人都看出来了,只有自己才迟钝至此,她便牢牢看着卢英,直看到对方在她目光下显得心虚无措,方沉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日的天色擦黑得略早,屋内一灯如豆,含章敛容坐在桌边,静静听卢英说完最后一句话。

    “你知道这事,有多久了?”

    卢英不敢隐瞒:“有一年多了。”她看了眼含章,咬了咬唇。

    含章微微沉吟,又问:“还有谁知道?”

    卢英摇了摇头:“因为我日日跟着副帅,所以才注意到他眼神与旁人不同。旁人都不曾注意。”因那时时局焦灼,不好把韩苞调离含章身边,所以自她发现后,除了自己警醒,还还不时给韩苞做个遮掩,不让别人察觉。

    含章想了想,到底没有问京城里的那位是否知道,轻声叹了口气,微微皱了眉。

    卢英见状,心里一个问题忍不住问了出来:“副帅,你是不是也对他……”

    含章抬头看她,淡淡道:“你心仪人的就是他?”

    卢英不妨被她道破心事,慌忙否认:“不……不是……”

    “副帅!”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小六的声音带了急促,一把推门就进来了,“韩苞那小子闯祸了。”

    屋里略显凝重的气氛顿时被打破,含章眉一沉,道:“出了什么事?”

    小六抹了把汗道:“他在酒肆里发酒疯,和人打架,差点把人打死,守城的差役去拉架,也被打了,谁都拉他不住,又不敢伤了他,城守只好派人来请你去。”

    含章紧抿了唇,拂衣起身,取了墙上宝剑:“走!”

    到了酒肆,却见眼前情况比小刘说的还要糟糕,酒肆街边还有一滩血迹,淋淋漓漓往远处延伸,旁边密密麻麻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几个差役守在门前,但看他们脸色都不大好,颇有几分怒意,差役头领认得含章,忙撇下手下走过来:“沈副帅。”

    含章从小在这里长大,和这差头也是老交情,当下简单客套一句,便问:“情况怎样了?”

    那差头苦笑道:“到底是将军出身,和人争执也闹出这么大阵仗,和他打起来的五个人有三个都断了肋骨,还有一个混乱中从二楼窗户掉下来,摔折了胳膊和腿,剩下的也是头破血流。我的弟兄想去拉架,也被韩将军毫不留情地给揍了几拳。现下伤者都送到医馆去了,只有韩将军和掌柜的还在里面。”

    含章脸色越发难看了,她点点头:“今日多有得罪,待明日我亲自去赔罪。”那差头无奈的摇摇头,带着手下退在一边,让出路来。

    含章当下带着小六并几个亲兵进了酒肆。让卢英带着其他人在外守住门口,又分了一拨人去医馆处料理,卢英原想跟进去,但含章并未答允,她知道含章心中有了顾忌,多说无益,便只好留在门外。

    踏入酒肆,瓷盘碎片满地都是,好好一个人来客往的酒肆此刻就像被狂风过境了一般,狼藉一片,好不凄惨。

    掌柜的坐在楼梯边唉声叹气,几个伙计正在旁边劝他。见了含章,那掌柜的忙过来:“沈小将军。”沈三以前也常来这酒肆喝酒,故而掌柜的认得含章。

    含章点点头,道:“是我管教不严,让刘叔受惊了,且不必担忧,把这些损失合计了,我来赔偿。”说话间,小六已经递过去一袋银子,“这些先用着,不够再送来。”

    这一袋足有百来两,补偿损失绰绰有余,刘叟放下心,又叹了口气,道:“韩将军还在楼上呢,也受了些伤,只是不让人碰,把人都赶下来了。”

    含章冷冷瞥了眼楼梯尽头,点头道:“如此甚好,刘叔若是不忙,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定要让他给你赔礼道歉才好。”

    刘叟不愿多事,才要拒绝,却见含章已经一步当先,稳稳踩着木梯上了楼,旁边小六立刻跟上,剩下的人就在阶梯下守着刘叟,他情知难却,便只得叹着气继续坐下等待。

    楼上比楼上更杂乱不堪,尽是碎屑残羹,几乎找不到一张完整的桌子,连天花上都溅了汤汁。不远处窗根底下有个人倚墙坐着,鼻青脸肿地,满身酒气腥味,歪着头已经睡着了,居然还打着小呼噜。

    小六见他闯了祸还这么悠闲,看了眼含章那越发难看的脸色,不免为韩苞捏了把汗。

    果不出他所料,含章四顾一番,在一张断腿桌子边发现了个大致完好的小酒坛子,拿起来掂一掂,里头还有小半坛酒,含章几步上前,手一挥,那酒液尽数泼在韩苞脸上。

    韩苞好梦正酣,不妨被冷酒当头浇醒,当即酒醒了大半,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手搭在腰间去摸刀,口内怒喝:“谁!”手中一空,却并没有摸到什么,韩苞正一愣,还不及看情眼前人,便瞥见一样东西砸了过来,他一把接住,触手粗糙坚硬,厚实修长,是一口盛兵惯用的盛刀。

    “叮!”对面一声清脆出鞘声,龙吟微唱,顿时一股寒意袭来,韩苞察觉危险,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把明晃晃的剑,那剑尖正对着自己,形状颇为眼熟,分明是自家的家传宝剑,而持剑的便是含章。韩苞脑子还混沌着,没想起之前的事,立刻如往常般嬉皮笑脸喊她:“副帅……”

    “拔刀!”含章已解了外袍,露出里面红色短打,持了刀冷冰冰命道。

    韩苞一愣,看着她脸上的郑重严肃表情,还有小六满脸担忧,略一思索便回想起所有的事,脸上顿时有些窘意,再看看周围狼藉,更不免愧疚。

    “拔刀!”含章重复了一遍。韩苞当过她的亲兵,听得出含章已经十分不悦,且话语里并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但若真要对含章拔刀相向,韩苞却做不到。他错开视线,垂下头。

    含章点头道,“很好。”当下也不废话,一剑刺出,韩苞不妨她真下狠手,匆忙躲闪,很是狼狈。他先前同人狠狠干了一架,又蜷着身子睡了许久,半边身体都有些发麻,行动起来很不利索,腿脚踉跄,但含章下手毫不留情,剑锋专攻他弱处,迅疾有风,若不是他躲闪得快,险些就要被一剑刺穿小腿。

    含章冷哼一声,回手一带,剑刃闪过一道弧线从韩苞腰间而过,韩苞瞳孔骤缩,腰间一弓,锁了三寸,剑尖擦着衣裳划过,剑气过处,布料嘶嘶裂开,那处皮肉隐隐作痛,这剑势之猛,若不是他躲得及时,只怕就要开膛破肚。

    她要杀他?脑中这个念头闪过,韩苞只觉心头似被黄连浸泡,苦不堪言,但这苦中又有难以压抑的怒气,难道数年的等待守候就换来这样一个结果?难道自己的倾慕在她眼中就这样一钱不值?甚至觉得是玷污了她?韩苞酒未散尽,此刻几番躲闪,全身血液发热,带动得酒意更浓,又是一腔悲愤冲了上来,眼睛一红,便抽了手中刀鞘,横刀相对。

    含章唇角略弯,冷冷道:“好!”说着,又是一剑,韩苞情绪不稳,只顾蛮力相抗,没两个回合就被一剑劈掉了手中刀。

    含章走过去,将刀往上一挑,银亮的刀闪过一道银光往韩苞飞去,被人打掉兵刃,对战士而言是莫大的耻辱,韩苞咬牙接了刀。含章冷笑一声:“继续!”剑一斜,又是一招攻向他下盘。韩苞被激起斗志,便勉力稳定心神来战,谁知几招后含章故意一步上前来,却放开了自己胸腹空门,直直来迎韩苞的刀,韩苞一慌,忙往回收刀,却不料又被横空里一剑劈飞。

    刀重重跌落在不远处,就如同一颗心猛地沉到谷底,韩苞茫然看着刀,又看向含章。含章神情冷峻,慢慢收了剑招,立在原地,漠然和他对视。其他人早看得惊心动魄,大气也不敢出。

    韩苞虽倾心于她,却也是个边关厮杀出来的将军,自有一番凌人傲气,被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当众羞辱,便如脸皮和真心都被她踩在尘埃里肆意践踏,如何还能再忍?他顿时大怒,咬牙喝道:“好!”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到落地的刀边,慢慢弯腰拾起刀来,回身看了含章一眼,挥刀来战。

    这一回,他再没有一点保留,刀刀皆是全力。战场杀敌,要的不是花哨,而是实用,所以边关将士的刀法剑法使起来都不如何好看,但招招致命。含章见他终于认真,便也凝起心神和他相对。韩苞天生力气奇大,远超常人,刀法走的是稳打稳扎一路,一刀过处虎虎生风,几能开山裂石,气势惊人,而含章气力不如他,便用了轻巧方法,并不正面相迎,而是借助宝剑的锋利,躲闪腾挪,借机进攻。

    两人虽看上去势均力敌,但若论武力,含章两年前已不是韩苞对手,此番相斗,时间一长她必定落于下风。这些若在平常,韩苞定然是会多加注意不会伤到她,但此刻他半醉,又刚受了羞辱,满眼满脑都是含章对他的不屑一顾,眼睛一片血红,便把眼前人当成了战场上不死不休的敌人,不知觉中便起了杀心。

    他毫无保留,含章便更显吃力,即便有宝剑在手也节节败退,刚尽力接了一刀,手臂震得一阵酸麻,韩苞却来势不减,又是一刀袭来,含章眼看自己定不能接住,便要往后退,却不防身后碰到坚硬物体,原来竟已经退到了栏杆边,这时候再翻身往下避入天井已是来不及,小六隔得远,来不及相助,情况紧急,含章若想自救,唯一的可行之法怕只能抖出袖中明月,但以明月锋利,怕只能切掉他的手来阻挡来势,可这样一来,虽能保命,韩苞的下半生就毁了,她不愿如此,便紧紧握住手中剑,使尽全力迎向他的刀。

    电光石火间刀剑锋刃重重击在一起,爆开细小火花,出乎意料,韩苞手中的刀脱手飞出,擦着含章的手臂飞过,划出一道深深血痕,含章手背青筋涨起,手掌发麻颤抖,虎口已经裂开,剑仍紧紧握着。

    她臂上的伤鲜血喷出,溅在韩苞脸上,那柄染了血的刀跌出栏杆掉在了一楼天井中,发出“咚”一声闷响。韩苞呆住了,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含章的伤口,再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不能相信那伤口竟是自己造成的,更不敢相信刚才那个铁了心要取她性命的竟也是自己。

    含章喘着粗气,沉声问道:“疯够了?”

    韩苞抹了抹脸上的血,垂下头,慢慢点了两下。

    小六已经奔了过来,手上刀已经出鞘,冷眉看着韩苞,虽然没有以刀锋相对,但满身都是戒备之态,刚刚那番惊险实在叫人后怕,韩苞这小子是真存了杀心的。小六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刀插在脚边,上前给含章裹伤。

    含章定定看着韩苞,问:“你可知错?”

    韩苞戾气尽扫,顺服答道:“知道。”

    “错在哪里?”

    韩苞手中的拳头紧了紧,微微抬头看了眼含章犹自血流不止的伤口,又低下了头:“不守军规,闹事斗殴,冒犯民众。”

    含章点头:“很好。”她侧头命小六,“去请掌柜的来。”

    刘叟带着几个伙计还有楼下亲兵不多时就都上来了,此时含章已经披上外袍遮住了伤口,刘叟不知楼上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方才隐隐听得刀兵声响,又看到有染了血的刀从二楼坠下,不免心惊胆战,面有惊惧之色。

    韩苞不待含章命令,便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在下饮酒鲁莽,冒犯了贵店,请掌柜的宽恕。”刘叟忙不迭扶起他来:“将军多礼了,老朽不敢当。”

    含章便道:“将军韩苞在外闹事,搅扰民生,打伤民众,触犯军规,依规降一级并杖五十,以示处分。你服不服?”

    韩苞应道:“末将敬服。”

    便有亲兵上前将韩苞架到一边,当着刘叟的面行刑,一五一十打了起来。刘叟几人不知含章竟这般雷厉风行,连劝都不敢劝,只得眼睁睁看着那棍子结结实实打在韩苞身上。待到行刑完毕,韩苞已经皮开肉绽,连爬都爬不起来。

    含章又向刘叟致歉,留下几人帮他收拾残局,这才带了韩苞离开。

    才下到一楼,便察觉有些异样,外头看热闹的民众那闹哄哄的声音一概都听不见,只是一片寂静,小六心中疑惑,待要先行一步查看,却被含章拦住了。

    她慢慢走到门口,伸手拉开了门。

    街外空无一人,仿佛刚才那些指指点点喧哗的民众瞬间就蒸发了一般,街道边的商铺酒楼也尽数闭了门,一片静寂间只有下挂着的彩灯随着轻纱摇曳。

    街边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蓬马车,驾车的两匹黑马在夜色中轻轻打着响鼻,马车的阴影处隐隐有些动静,缓缓走出一个笼在玄狐披风里的人来。

    这人慢慢走到亮出,揭开风帽,在月色华灯下对着含章淡淡一笑。

    卢英带着几个守门的亲兵从旁边赶了另一辆马车过来,忙凑近解释道:“副帅……”

    含章打断她,命道,“韩苞伤得不轻,你把他带回去好生照料。”卢英愣了愣,抬眼看了看含章,又小心地瞥了眼街边那人,见那人点头应允,她这才低头应了,才要转身,含章伸出一只手搭在她手上,压低声音道,“方才多谢你了。”手心里是一枚普通的铜钱,方才韩苞用刀,来势太猛,若不是这枚不起眼的铜钱被人打在他刀柄上,那刀也不会脱手。

    卢英不动声色接了铜钱:“这是属下该做的。”她张了张口,想告诉含章这件事那人已经知道了,但见小六已经指挥人把韩苞扶了过来,失了说话时机,便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自低头去接应。

    含章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袍,朝赵昱走了过去。

    赵昱拉了她的手,握了握,轻声道:“怎么这么凉?”

    含章一笑,道:“你怎么来了?”

    赵昱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含章罩在肩上,白皙的手指在她颈下仔细打好了结。

    卢英正扶着韩苞上车,却见他眼睛定定看着一个方向,眼中似有水光。她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含章立在下,赵昱正将披风披到她身上,修长手指还轻轻将她鬓边碎发理到耳后。含章看着他,微微一笑。这番温柔默契,竟是再无人能插进一丝一毫的。

    这样情景,卢英以前虽含章入京述职时是常见的,但韩苞却是第一次见到,不知心中会何等煎熬难受。卢英不由有些怜悯他,她将韩苞扶进马车,见他目光还遥遥望着,便狠狠心放下了帘子。车内烛光下,韩苞的眼睛好像突然失掉了光彩,卢英不忍,出声劝道:“你还是放下吧。”马车粼粼驶动,饶了一个弯往另一头去了,与酒肆门前那两人越来越远了,那个人是知道自己的存在,也定然察觉到自己的视线,但从头到尾,他的视线只在含章身上,连一眼都没有扫来。原来,自己在他眼中,根本连做对手的可能都没有,他高高在上,而自己却是这般狼狈不堪。韩苞怔了一会儿,哑哑低笑了两声,闭上了眼,一言不发。

    含章拉下赵昱的手,道:“怎么这么突然就来了?”她动的正是方才伤了的左手,但行动如常,并未显出半分异样,赵昱眼中略深,很自然地反手握住她左手垂在身边,笑道:“无他,只是突然想你,所以就来了。”

    帝王一举一动牵连甚广,出行更非小事,故而赵昱登基后从不曾出过玉京,但这几年朝堂上早不是前朝模样,他在继位前三年的和颜悦色、予取予求之后,便是一年的腥风血雨。宁徽前三年间国内的反叛已经平息,在此过程中新君扫平了西南及东南军中异己,不动声色地安插了自己人手,又借着扫除动乱更增添了威信,他在朝中地位渐渐稳固,孝期满后不多久便突然开始展开雷霆手段对付各大权在握的世家,有几个在帝王刻意的抬举下蹦跶得最厉害的几个家族内斗中被君王找了空子,或收权、或施罚、或抄家、或连坐,手段快准且狠,无需动摇国本便将一干人等铲除。如今朝堂稳固,朝中机构皆是按部就班行事,几个关键位置上都是心腹之臣,即便圣驾离京一段时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这些事若要解释,便要带出许多污腥危险的旧事,赵昱不愿含章知晓,便只淡淡一笑,并未多言。

    含章忍不住一笑:“真该让你的臣子们也听听,皇帝陛下也能说这么牙酸的话。”

    赵昱笑吟吟道:“他们是听不到了,不过你若是想听,我倒可以天天说给你听,如何?”若要天天听,便只能回去京城,他这般委婉地重提信中的话,含章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没有出声。

    赵昱便携了她手,两人在空空的街道上缓步而行,街边灯笼五彩十色,照亮了道路,却没有一个人影,这样的景象比之熙来攘往另有一番意趣。

    过了一会儿,赵昱忍不住叹了口气:“做我的妻子,当真是件这么难决定的事么?”

    含章顿住脚步,默默抬头看他,赵昱也停下,侧身回望,灯光月色映在眸中,分外温柔如水。

    含章松开他的手,笔直站着,只微垂下头,想要解释什么。赵昱的手轻轻挡在她唇上,柔声道:“不用解释。”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事物,将含章右手拉起,把那事物放在她手心里。

    沉甸甸的,触手冰凉,长方形的一块金牌,饰以飞虎纹,牌面上是几个苍劲小字,多年的使用下,令牌棱角都被磨得光滑,却更显厚重威严。看着那上面明晃晃的阳文:北衙禁军之首令牌,含章不由一怔:“禁军首将的黄金令?”

    北衙禁军,皇家私卫,辖数万军士,专司拱卫皇城之职。若在此位,则皇城内外、皇帝及后宫千人的性命安危都在其手中,所以历代以来,这个位置上的,必须是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也必须是有能力担此责的臣子。七年前,宁王串通了北衙禁军的几个高层副领密谋造反,而首将昏聩,不但不曾察觉,还在叛乱当晚被叛军斩杀在秦楚街一个娼女的床上,这才有了腊祭之乱,幸而北衙副领将军袁信临阵倒戈,才不至于将祸事扩大。而因此乱,北衙重建后首领位一直空缺,名义上由帝王本人亲自暂代,副领们直接对皇帝述职。

    现在,赵昱送出这块令牌,便是要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托到含章手上了。这个责任太重大,出乎自己的意料,含章下意识便要推拒。

    “我对军务实在不通,干这个劳心又劳力,不如撒手扔给你,就当是帮我分忧解劳吧。”赵昱笑道,将她手指屈成拳握住令牌,把自己的手覆在她拳上,力量虽轻,但不容拒绝:“我会在这里停留三天劳军,三天之后,就会颁旨调你回京城任北衙禁军首将,和我一同回京。”

    含章沉默半晌,慢慢点了点头:“好。”

    赵昱暖暖一笑,将她握住令牌的手紧紧包在掌心。

    不久后,一辆乌蓬马车在军营门口略停,下来一个裹着玄狐披风的身影,守营的军士认得是副帅,忙开闸放行。

    含章一路不停,往韩苞住处去了。到了门口时便闻到浓重的苦药味,屋里卢英正好言好语劝韩苞喝药,但却不见一声回应。含章眉间皱了皱,推门进屋。

    卢英见她进来,不免微惊,眼睛往后一看,不见其他人,只有含章一个,她便疑惑道:“副帅,你怎么来了?”

    韩苞**了上身趴在床上,下半身穿着宽松棉布裤,盖着薄毯,听见含章进来,他身体僵了一下,把头往墙那一方侧过去,明显是赌气。

    含章对他小孩子一样的行径视若无睹,从卢英手上接了药,道:“你先出去守着,我有几句话和他说。”

    卢英略略迟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韩苞,最终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含章将药搁在一旁几上,拉过一条凳子坐下,慢悠悠道:“看来五十杖还没有长教训,是不是还想再挨五十杖?”

    韩苞愤怒极了,撑起上半身看过来:“若说违军规被打我无异议,但因为我倾心于你就要教训我,那么别说五十杖,一百杖,就是两百杖、三百杖把我打死我也不服!”他想看含章伤势,却一眼看到她身上那玄狐的披风,不由神色更显黯淡。

    含章嗤笑一声:“我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如此?还是说我往日对你的磨砺还不够严厉么?”

    韩苞却听不得她用这样轻蔑的语气说自己:“你什么都好,比别人好一百倍,……所以我心甘情愿听你的差遣。”

    含章听得丝毫笑意也无,深深皱眉,严肃地、有些残忍地一字一字道:“但我只把你当成兄弟和下属。”若是早知道此事,这话便不会到今天才说出口。

    韩苞终于等到了意料之中的话,黯然垂下头,握紧了拳一声不吭,他绷得太紧,背上肌肉隆起,那些打斗留下的青青紫紫越发明显。

    含章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微眯了眼,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那蜷在床上的男人,冷笑道:“韩苞,难道你出生入死,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这六年,好几次连命都差点送掉,都只是为了一个女人吗?”

    韩苞一愣,顿时一阵茫然。

    “‘我当流民流落已经是万分受罪,虽然还没有子女,却也有侄子侄女,我怜惜他们,怜惜其他的孩子,也怜惜别人的父母家人,若是能以我一己之力,让他们再不要遭受我经历的这些苦难,再不要忍受这种被狄族侵占残杀的苦,家破人亡的苦,沦为流民的苦,从此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为了这,就算是付出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韩苞,这是你六年前说过的话,言犹在耳,我从不曾忘记。”含章眼中闪过怒色,重重一拍案几,厉声质问道,“可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这样失魂落魄,居然去酒肆里喝得酩酊大醉毫无军人仪态,还险些把几个无辜的人打死,你这个样子,可有一点点当初参军时的豪情壮志,悲悯情怀?可还记得你当初是为谁而战?一将功成万骨枯,你若因这个荒唐原因丢了将军之职,可对得起那些阵亡的万千军士?可对得起那些栽培你器重你的将领?可对得起这六年辛苦磨砺?可对得起你当年的抱负?可对得起你自己吗?”

    韩苞哑口无言,缓缓抬起头,定定看着含章,含章目中清朗一如当日,其中的宽容和希冀从不曾变过。韩苞鼻头一酸,咬了咬牙,掀开被子,挣扎下地,伏在含章脚下:“末将知错。”

    含章冷眼晾了他半晌,方道:“知错就好。”弯腰把他扶上床,递过药去。

    韩苞一口饮干汤药,放下药碗。含章见他确实已经摆脱了那些苦恼烦闷,身心皆放松了下来,自己目的也已经达到,便起身欲离去。

    “含章,”韩苞突然叫住她,这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含章停住脚步,带着疑问看去,韩苞低声道,“那你呢?你的抱负和理想,就此停止了么?”

    含章一笑:“不是还有你么?将来自有你来实现。”

    当初韩苞参军是直接投奔她,在旁人眼中他已打上沈氏的烙印,所以含章只能将他收在自己麾下,这些年除了他,她亦不曾培养其他嫡系将领,对以前沈三的旧人也都亲近中保持着几分距离,如此,待她离开,人情便会更淡,对韩苞他们只会有浅薄关照之心,并无更深的照护,他的路都要靠自己去奋斗,待到时日一久,这块璞玉真正磨练而出,人们便只会记住韩苞名姓,忘了他身上的沈氏印记。从此后,沈家便只是边城中一个日渐发黄陈旧的传说了。只是此刻,这些话还不方便对韩苞说明。

    韩苞晦涩地挤出一个笑:“副帅,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含章道:“你是完成我此生心愿之人。”她从腰上解下韩苞当年送她的剑,珍重放到他手边,“这是你当年所赠,如今物归原主。东狄虽败退,却难保没有南下复仇之心,边关近期虽不会有大战事,但百姓安宁仍需要有忠诚之人守卫。韩苞,这是你的责任,别忘了你参军时的诺言。”

    含章说完,深深看了他一眼,直起身推开门出去。卢英在不远处台阶上坐着,见她出门,忙其身迎过来:“副帅。”含章叮嘱道:“明天早上叫人扶他去医馆给人赔罪。”边关将领,饮酒斗殴,连伤数人,这事影响极坏,若是有人拿来做文章,只怕会影响韩苞将来的前程,如今趁着赵昱在此,无人会非议含章手下人,趁早将此事完满了结,才不至于生出恶果。

    卢英方才并没有刻意偷听,只在阶下隐隐约约听到只言片语,见含章有令,忙点头道:“是。”含章嗯了一声,最后回头看了眼屋内正看着自己的韩苞,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夜色下,她的身影笼在乌黑的玄狐披风里,看不分明,但那脚步却是步步分明,沉稳坚定,韩苞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伤了她的手臂,还没有问她伤势如何,只是此时人已走远,再不能相问了。

    却不知这一别,数十年后才再相见。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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