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静修没有想到延立秋会在不经意间点破那个埋藏在心底的名字。那一刻他拿扇子的手抖了一下。他看着那个人的背影，苦笑了一下，也许真的什么也瞒不过这个人吧。
单纯的，傻傻的，你还真有点他说的那个样子。梁静修忍不住笑了一下。可是小雯，距你回来，还有多久？他看着天空想。古人说一日三秋，我的心已开始变得苍老。
你现在是在印度洋上的小岛，非洲的草原，还是南美的原始森林呢？为什么我寻遍了天涯海角，追随着你的脚步，却依然不能与你相遇。你从世界各地寄回来各种神奇的花草，都已经风干成为标本，在我房间的墙上凝固成永远的美丽。可是你却是流动的，像长了翅膀的鸟儿，到处去飞，飞出了茶园，却飞不出人心。
记得两个人的初见，是在茶山上的溪涧边。那时候梁静修只有九岁，他受不了老头子安排的苛刻的午课，趁着老师走开，逃出庄园玩耍，跳进溪水里摸鱼。他衣服湿透大半，正捞得兴高采烈时，就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啊呀，你把好好的水都搅浑了。
他站起身来看去，原来在上方的位置站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穿着玫红色的衣衫，绑着鹅黄色的辫梢，正在撅着嘴看他。她的手上挎着一只竹篮，想是过来洗菜什么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一急，把刚学的几句用上了，申辩说，你明明在上游，我在下游，怎么会弄脏你的水呢？
虽说这样，可是我觉得你煞风景的很呐。在这青山碧水之中，眼前却是一个莽夫在傻头傻脑地抓鱼，换了是你，不觉得堵心吗？
你……！梁静修一时语塞，然后一跺脚气急败坏地说，这是我家的山，我家的水，我爱怎样就怎样，你管得着吗？
你家？女孩吃了一惊，然后脸色恍然，你是梁家的孩子？她抿嘴一笑说，梁家的姐姐都知书达礼，难怪看不出来你。
这话里的意思是说梁静修的样子像个无赖了。可惜无赖自己不会承认的，于是只有硬抗下去。梁静修就干脆脖子一直说，怎么样？不服吗？
女孩一边笑着，一边转身走说，什么呀，你爸爸只是个卖茶叶的，我爸爸是个科学家。
这是梁静修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他的父亲，“只是个卖茶叶的”，山庄上下甚至外来络绎不绝的客人都对他敬重有加，这种场景他已经司空见惯了。他在惊愕中甚至忘记了手上倾斜的小桶，鱼儿纷纷跳下水里，摇着尾巴走了。片刻之后，直到这万绿丛中一点红消失不见，他的脸上才慢慢浮现出饶有兴趣的笑容，老头子要是听到这话，不知道做何感想啊？呵呵。
可是第二天老头子就出门去了大半个月，渐渐地他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姐姐们对他的管教可一点不比老头子在的时候轻松。好在她们都聪慧过人，善于启发，梁静修也就慢慢收敛心性，潜心于书山学海之中了。
老头子回家第一件事自然是检查梁静修的功课，却是出乎意外地对答如流，喜得他眉开眼笑地说，不错不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梁静修一边谦虚地说，这都是老师和姐姐们教导有方，一边伸手到背后对姐姐们做了一个胜利的V字手势。
呵呵呵。有脆生生的声音笑出声。
梁静修惊讶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学者风度的中年人牵着一个女孩笑吟吟地走进来。这不正是上次在溪边遇见的大放厥词的小丫头吗？只见她换了件碎花的衫子，只是辫梢的发绳仍是两只黄蝴蝶，随着走路闪呀闪的。
梁伯伯好。她笑着施了一礼。
梁云茗站起身抚掌大笑说，好好，柏青，你们来得正好。赶紧介绍你给我的几个孩子认识。碧秀，碧真，静修，这位是你爹的好朋友，从国外的科研所刚刚请回来，就住在山下，以后茶园新品种的开发可都靠他了。你们可千万别怠慢了这位周叔叔啊。还有，这位是他的宝贝女儿小雯。你们能过来帮忙真是太好了。
周柏青和小雯同各位依次见过，坐了下去。
大家都听着两位长者说话，唯独梁静修的眼睛总是不安分地时不时盯着女孩看一眼，他的心里痒痒的。于是一等他们的话稍歇，梁静修就高声向着老头子说，爹，半个月前，这里有人说她爸爸是个科学家，你只是个卖茶叶的。
两位姐姐都大惊。梁云茗的脸上也现出一丝惊愕。周柏青赶紧起身作揖说，都是小孩子嬉闹，童言无忌，云茗兄，请多包涵。小雯，还不过来向伯伯赔罪？
小雯撅着嘴，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梁静修嘟囔着说，我又没说错。
周柏青正在焦急间，梁云茗却站起大笑说，小雯是赤子之言，在下的确仅一茶贾耳，哈哈哈。倒是犬子，气量见小，实在有失风度。柏青，倒是你别见怪才好，这孩子顽劣成性。你知道他在背后叫我什么？居然叫我老头子，呵呵呵……
大家都看着梁静修笑起来。
走。我领你们去茶园看看，让这小子在这反省反省吧。梁云茗携起周柏青的手，对大家招呼道。
爹……梁静修在后面拖长了声音喊。看着前面亲密的场面，他实在是郁闷，悄悄问二姐说，二姐，你说老……爹，他那么喜欢别人说他是卖茶叶的吗？
梁碧真莞尔说，这你就不懂了，里面是有典故的。据说当年辞官一身轻的郑板桥就有一图章，上书“七品官耳”，唯一“耳”字传神，风流洒脱，溢于言表。何况你的居心，实在有欠磊落，我也帮不了你哦。呵呵。她掩嘴笑着转身离开。
于是倒霉的梁静修只好一个人趴在中堂罚写大字，写到手软，他心里暗暗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惜的是，这份报仇的心在几天后因为几只山果就烟消云散，晚节不保。
那时他正在书房临窗的桌上抄书，几只带着晨露的果子从天而降抛上她的桌子，把他吓一大跳。老师正在打盹。他往窗外一张望，却是四下翠幽无人，正纳闷呢，就听见窗子底下传来女孩子嗤嗤的笑声。
是你？梁静修惊讶地说。
小雯向里面看一眼老师之后，笑着压低声音说，是我。你要不要出来玩？
梁静修犹豫了。被发现的话少不了一阵数落。
不要紧，被发现的话你就说是我拉你去的，梁伯伯不会怪我的。
梁静修喜出望外，立刻就把面前是仇人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立马就放了书，踩了凳子翻窗欲出。
小声点。小雯有些紧张地叮嘱他。
两个人一跑就是远远的，离开了山庄的范围。终于到了一片林子里，小雯停下来大口地喘气一边说，可以了，不要再走了，小坏蛋。
梁静修点点头，也靠到一棵树上歇息，突然他睁眼跳起来瞪着她说，你刚刚叫谁小坏蛋？
呵呵，她弯腰笑了，谁吭声谁就是小坏蛋，谁告密谁就是小坏蛋。
梁静修理屈，只好瞪着对方在原地咬牙切齿。
别装凶了。要磨牙的话用这个。小雯扑哧一笑，朝他扔过来一些果子。
梁静修下意识接着果子，闷了片刻，大概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索性一起啃了起来，一边问她，这哪弄来的？
小雯指了指头上说，你不仅是坏蛋还是瞎子吗？
梁静修向上看看，这才发现原来是一片挂果的野树林。他惊讶地问，那么高，拿长竿打下来的吗？
小雯做了个鄙视他的表情，撇撇嘴说，哪有那么麻烦，爬上去不就行了？
梁静修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着眼前瘦弱的女孩，惊讶地说，你能爬上去？你是猴子吗？他躲开小雯怒目扔过来吃了一半的果子，纳闷地问，你真的是从国外回来的吗？
谁说我是从国外回来的，我和妈妈一直住在山下。
哦。梁静修恍然的样子，说，难怪就觉得你象个野丫头。
你是小坏蛋！小雯气得一跺脚。
野丫头，野丫头哈哈。梁静修朝她吐着舌头，躲着果子雨，大笑跑远喊着，你打不到，哈哈。
小坏蛋你给我站住！小雯在后面追着喊。
就是这样。所谓不打不相识，小坏蛋和野丫头成了最好的朋友。等到梁静修去明川读书，小雯也考取了外地的大学之后，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就屈指可数了。
大四那年的暑假，因为梁云茗的五十岁生日，所以特意在家中设了宴席，请了许多各界来往的朋友。周柏青自然在被邀之列。时隔半年，梁静修和周小雯就在宴席上见面了。虽然见面尚在半年前，但见到时心里还是有些异样的感觉。当年的小坏蛋已经顽性褪尽，温文尔雅，而当年的野丫头，也已经出落得亭亭大方。两人相视良久，开怀大笑起来。
席中觥筹交错，笑语阵阵，梁静修代表父亲向客人们敬酒，大家无不称赞。酒过三巡，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站起来对梁云茗说，喝酒不是云兄的强项，但品茶在座可就无人可及了。他看着谦虚摆手的梁云茗，环视一周对宾客们说，所以田某有个建议，接下来由小女心蕊为大家表演一下茶艺，添添酒兴如何？
大家哄然说好，梁云茗只微笑着抚着胡须。
早有人把全套茶具摆放到正席面前，那位叫田心蕊的女孩款款地走了出来，向着正位的梁云茗端端正正地弯腰施了一礼，又颇有意味地向着梁静修和两位姐姐点头，再转身环视以微笑对诸位宾客施礼。这一套礼数完毕，已经听得赞叹四起。
女孩表演的动作娴熟流畅，优雅从容。一曲《高山流水》流珠泻玉，清幽深远。曲毕，女孩已将一杯清茶敬献到梁云茗的面前。大家都屏息以待。
梁云茗接过茶，抚着胡须说，不错，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田心蕊谦虚施礼说，梁伯伯实在过奖了。
哦？呵呵呵。梁云茗把茶艺饮而尽，转而对着那位中年人大笑说，你这女儿真是出类拔萃啊。
大家都交口称赞起来，鼓起掌来，那位中年人更是喜形于色。梁碧真悄悄地问身边含笑不语的梁静修说，你觉得这位女孩如何？
梁静修用扇子掩住半张脸凑过去说，固然有可赞之处，可惜临阵磨枪，就不该班门弄斧，失之雕琢，弄巧成拙。她若果真内外兼修，会听不出老头子是在考她是否读过《洛神赋》？
呵呵，你呀，倒是嘴上损人的功夫见长。梁碧真笑了，何必对她如此苛刻，想来也是她父亲的意思。宴席之后，想必就会跟爹提及结亲之事吧。
哼哼，梁静修从鼻子哼了几声，懒洋洋地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老头子那么精明，怎么会糊涂呢？再说，我……梁静修看往某个方向，突然滞住了。
再说什么？梁碧真顺着他的眼光的方向看去，恍然地笑了——周小雯的位子已经人去楼空。
余下的天数里，梁静修一直想找机会见到小雯跟她解释，可是自己想一想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僵着僵着，最后竟都断了要主动上门的心。周小雯的心里又苦又涩，这才知道，小坏蛋已经长大变成坏人心水的大坏蛋，而自己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下落。
年轻人也许就会常为他们的倔强付出代价，当梁静修终于决定去找周小雯的时候，小雯却已经把心冷淡了，她直接告诉他自己研究生的课题是跟随一个国外赞助的项目组去世界各地考察珍稀植物，不知何年才能回来（她学的是植物学）。小雯淡淡地说，你就和那位漂亮又知礼的田心蕊好好处吧，她是大家闺秀，我是满树林跑的野丫头。她更合适梁家。
这话怎么那么酸呢？梁静修笑着说。周小雯转身便走。
小雯，知道茶艺的精髓在哪吗？梁静修喊住她说。
你问错人了，她比我更懂吧。周小雯没好气地在原地讽了一句。
你错了，田心蕊懂得不过是形式，茶艺的精髓在于内在，即用心。可惜她的名字太多心，人也太多心。茶艺的用心旨在一心一意，用一颗单纯之心。能够说出赤子之言的人，便拥有这样一颗单纯之心。所以我爹一直欣赏你，因为他是懂得茶艺精髓的人。
你爹？周小雯的态度似有所缓和，转过身来眼神清亮地说。那你呢？
我？梁静修略一沉吟，展颜说，自然是想请你留下来。没有野丫头一起疯的小坏蛋，只会读书不会生事，还能算是坏蛋吗？
周小雯拼命掩饰脸上的笑容可还是失败了，为了不让梁静修发现只有逃走，所以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那好，我两天后在老地方给你答复。千万要来啊。
两天后梁静修依约去了那片树林，可惜他没有看到周小雯的身影，而是一只木头盒子，上面贴着纸条写着：小坏蛋收。打开来之后发现只有一些不同的草花，没有多余的只言片语。失望的梁静修赶去周家时，却被告知小雯已经返校出国了。
那些草花难道就是分别的礼物吗？梁静修把自己关进房间整整三天。
草花冷清清地躺在敞口的箱子里，一天天枯萎下去，就像梁静修的心情渐渐风干和沉寂。
一个月后，梁静修被派往英国分公司，负责开拓那里的市场。大姐梁碧秀陪他同去。
临走前晚，梁碧真帮他们收拾东西，收拾到梁静修的房间时，无意中看到了木箱和里面的东西。她拿过去问，静修，这是什么？
梁静修看了一眼，淡淡地说，哦，是小雯出国前留给我的礼物，大概是自己种的什么草吧。
小雯送的？梁碧真有些讶异。她拣出这些草花仔细辨认着，许久，突然惊叫一声说，等我回来。
什么呀？现在走的人是我。梁静修好笑地说。
你啊你，亏你是在山上长大的，居然连这些普通的植物都不认识，真是辜负小雯的一片苦心啊，梁碧真叹息地说。
你说什么？！梁静修闻言大震。
你看，梁碧真拣出一支叶茎狭长黄绿色花的植物说，这是灯心草。拣出一支羽裂状叶蓝紫色花的植物说，这是毋忘我。又拣出一支丝状叶黄色花的植物说，这是茴香，最后拣出一支卵状叶黄绿色花说，这是夜来香。合在一起，便是等我回来。她的意思是已经接受了你的心意，希望你给她时间，耐心等待，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梁碧真走后，梁静修捏着那些草花坐了许久……
小雯。回国之后的梁静修站在了溪边看着潺潺的流水，冲刷着仿佛久远的记忆。明明不过两年，为何是那样遥远和深重的思念？你从世界各地寄来那些神奇的植物，却不肯留下自己的具体地址，我追随着那些邮戳上的方向，却只能带回这些美丽而伤感的明信片。
古人有题诗红叶寄予接流的逸事，可我在这溪水中放下一只只折起的纸船，只愿再听见你用当年一样清脆的声音在我的背后说，啊呀，你把好好的水都搅浑了。
茶园的新茶又摘了一茬，转眼又覆了白雪，时光如白驹过隙，思念却愈陈愈香，整个茶园都是这样的味道。你可以闻到吗？或许不能，因为你从来未提及回来的时间。是即将归来还是漫长的漂泊？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说等我回来，就一定会等。
单纯的，傻傻的，你还真有点他说的那个样子。梁静修忍不住笑了一下。可是小雯，距你回来，还有多久？他看着天空想。古人说一日三秋，我的心已开始变得苍老。
你现在是在印度洋上的小岛，非洲的草原，还是南美的原始森林呢？为什么我寻遍了天涯海角，追随着你的脚步，却依然不能与你相遇。你从世界各地寄回来各种神奇的花草，都已经风干成为标本，在我房间的墙上凝固成永远的美丽。可是你却是流动的，像长了翅膀的鸟儿，到处去飞，飞出了茶园，却飞不出人心。
记得两个人的初见，是在茶山上的溪涧边。那时候梁静修只有九岁，他受不了老头子安排的苛刻的午课，趁着老师走开，逃出庄园玩耍，跳进溪水里摸鱼。他衣服湿透大半，正捞得兴高采烈时，就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啊呀，你把好好的水都搅浑了。
他站起身来看去，原来在上方的位置站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穿着玫红色的衣衫，绑着鹅黄色的辫梢，正在撅着嘴看他。她的手上挎着一只竹篮，想是过来洗菜什么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一急，把刚学的几句用上了，申辩说，你明明在上游，我在下游，怎么会弄脏你的水呢？
虽说这样，可是我觉得你煞风景的很呐。在这青山碧水之中，眼前却是一个莽夫在傻头傻脑地抓鱼，换了是你，不觉得堵心吗？
你……！梁静修一时语塞，然后一跺脚气急败坏地说，这是我家的山，我家的水，我爱怎样就怎样，你管得着吗？
你家？女孩吃了一惊，然后脸色恍然，你是梁家的孩子？她抿嘴一笑说，梁家的姐姐都知书达礼，难怪看不出来你。
这话里的意思是说梁静修的样子像个无赖了。可惜无赖自己不会承认的，于是只有硬抗下去。梁静修就干脆脖子一直说，怎么样？不服吗？
女孩一边笑着，一边转身走说，什么呀，你爸爸只是个卖茶叶的，我爸爸是个科学家。
这是梁静修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他的父亲，“只是个卖茶叶的”，山庄上下甚至外来络绎不绝的客人都对他敬重有加，这种场景他已经司空见惯了。他在惊愕中甚至忘记了手上倾斜的小桶，鱼儿纷纷跳下水里，摇着尾巴走了。片刻之后，直到这万绿丛中一点红消失不见，他的脸上才慢慢浮现出饶有兴趣的笑容，老头子要是听到这话，不知道做何感想啊？呵呵。
可是第二天老头子就出门去了大半个月，渐渐地他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姐姐们对他的管教可一点不比老头子在的时候轻松。好在她们都聪慧过人，善于启发，梁静修也就慢慢收敛心性，潜心于书山学海之中了。
老头子回家第一件事自然是检查梁静修的功课，却是出乎意外地对答如流，喜得他眉开眼笑地说，不错不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梁静修一边谦虚地说，这都是老师和姐姐们教导有方，一边伸手到背后对姐姐们做了一个胜利的V字手势。
呵呵呵。有脆生生的声音笑出声。
梁静修惊讶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学者风度的中年人牵着一个女孩笑吟吟地走进来。这不正是上次在溪边遇见的大放厥词的小丫头吗？只见她换了件碎花的衫子，只是辫梢的发绳仍是两只黄蝴蝶，随着走路闪呀闪的。
梁伯伯好。她笑着施了一礼。
梁云茗站起身抚掌大笑说，好好，柏青，你们来得正好。赶紧介绍你给我的几个孩子认识。碧秀，碧真，静修，这位是你爹的好朋友，从国外的科研所刚刚请回来，就住在山下，以后茶园新品种的开发可都靠他了。你们可千万别怠慢了这位周叔叔啊。还有，这位是他的宝贝女儿小雯。你们能过来帮忙真是太好了。
周柏青和小雯同各位依次见过，坐了下去。
大家都听着两位长者说话，唯独梁静修的眼睛总是不安分地时不时盯着女孩看一眼，他的心里痒痒的。于是一等他们的话稍歇，梁静修就高声向着老头子说，爹，半个月前，这里有人说她爸爸是个科学家，你只是个卖茶叶的。
两位姐姐都大惊。梁云茗的脸上也现出一丝惊愕。周柏青赶紧起身作揖说，都是小孩子嬉闹，童言无忌，云茗兄，请多包涵。小雯，还不过来向伯伯赔罪？
小雯撅着嘴，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梁静修嘟囔着说，我又没说错。
周柏青正在焦急间，梁云茗却站起大笑说，小雯是赤子之言，在下的确仅一茶贾耳，哈哈哈。倒是犬子，气量见小，实在有失风度。柏青，倒是你别见怪才好，这孩子顽劣成性。你知道他在背后叫我什么？居然叫我老头子，呵呵呵……
大家都看着梁静修笑起来。
走。我领你们去茶园看看，让这小子在这反省反省吧。梁云茗携起周柏青的手，对大家招呼道。
爹……梁静修在后面拖长了声音喊。看着前面亲密的场面，他实在是郁闷，悄悄问二姐说，二姐，你说老……爹，他那么喜欢别人说他是卖茶叶的吗？
梁碧真莞尔说，这你就不懂了，里面是有典故的。据说当年辞官一身轻的郑板桥就有一图章，上书“七品官耳”，唯一“耳”字传神，风流洒脱，溢于言表。何况你的居心，实在有欠磊落，我也帮不了你哦。呵呵。她掩嘴笑着转身离开。
于是倒霉的梁静修只好一个人趴在中堂罚写大字，写到手软，他心里暗暗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惜的是，这份报仇的心在几天后因为几只山果就烟消云散，晚节不保。
那时他正在书房临窗的桌上抄书，几只带着晨露的果子从天而降抛上她的桌子，把他吓一大跳。老师正在打盹。他往窗外一张望，却是四下翠幽无人，正纳闷呢，就听见窗子底下传来女孩子嗤嗤的笑声。
是你？梁静修惊讶地说。
小雯向里面看一眼老师之后，笑着压低声音说，是我。你要不要出来玩？
梁静修犹豫了。被发现的话少不了一阵数落。
不要紧，被发现的话你就说是我拉你去的，梁伯伯不会怪我的。
梁静修喜出望外，立刻就把面前是仇人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立马就放了书，踩了凳子翻窗欲出。
小声点。小雯有些紧张地叮嘱他。
两个人一跑就是远远的，离开了山庄的范围。终于到了一片林子里，小雯停下来大口地喘气一边说，可以了，不要再走了，小坏蛋。
梁静修点点头，也靠到一棵树上歇息，突然他睁眼跳起来瞪着她说，你刚刚叫谁小坏蛋？
呵呵，她弯腰笑了，谁吭声谁就是小坏蛋，谁告密谁就是小坏蛋。
梁静修理屈，只好瞪着对方在原地咬牙切齿。
别装凶了。要磨牙的话用这个。小雯扑哧一笑，朝他扔过来一些果子。
梁静修下意识接着果子，闷了片刻，大概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索性一起啃了起来，一边问她，这哪弄来的？
小雯指了指头上说，你不仅是坏蛋还是瞎子吗？
梁静修向上看看，这才发现原来是一片挂果的野树林。他惊讶地问，那么高，拿长竿打下来的吗？
小雯做了个鄙视他的表情，撇撇嘴说，哪有那么麻烦，爬上去不就行了？
梁静修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着眼前瘦弱的女孩，惊讶地说，你能爬上去？你是猴子吗？他躲开小雯怒目扔过来吃了一半的果子，纳闷地问，你真的是从国外回来的吗？
谁说我是从国外回来的，我和妈妈一直住在山下。
哦。梁静修恍然的样子，说，难怪就觉得你象个野丫头。
你是小坏蛋！小雯气得一跺脚。
野丫头，野丫头哈哈。梁静修朝她吐着舌头，躲着果子雨，大笑跑远喊着，你打不到，哈哈。
小坏蛋你给我站住！小雯在后面追着喊。
就是这样。所谓不打不相识，小坏蛋和野丫头成了最好的朋友。等到梁静修去明川读书，小雯也考取了外地的大学之后，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就屈指可数了。
大四那年的暑假，因为梁云茗的五十岁生日，所以特意在家中设了宴席，请了许多各界来往的朋友。周柏青自然在被邀之列。时隔半年，梁静修和周小雯就在宴席上见面了。虽然见面尚在半年前，但见到时心里还是有些异样的感觉。当年的小坏蛋已经顽性褪尽，温文尔雅，而当年的野丫头，也已经出落得亭亭大方。两人相视良久，开怀大笑起来。
席中觥筹交错，笑语阵阵，梁静修代表父亲向客人们敬酒，大家无不称赞。酒过三巡，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站起来对梁云茗说，喝酒不是云兄的强项，但品茶在座可就无人可及了。他看着谦虚摆手的梁云茗，环视一周对宾客们说，所以田某有个建议，接下来由小女心蕊为大家表演一下茶艺，添添酒兴如何？
大家哄然说好，梁云茗只微笑着抚着胡须。
早有人把全套茶具摆放到正席面前，那位叫田心蕊的女孩款款地走了出来，向着正位的梁云茗端端正正地弯腰施了一礼，又颇有意味地向着梁静修和两位姐姐点头，再转身环视以微笑对诸位宾客施礼。这一套礼数完毕，已经听得赞叹四起。
女孩表演的动作娴熟流畅，优雅从容。一曲《高山流水》流珠泻玉，清幽深远。曲毕，女孩已将一杯清茶敬献到梁云茗的面前。大家都屏息以待。
梁云茗接过茶，抚着胡须说，不错，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田心蕊谦虚施礼说，梁伯伯实在过奖了。
哦？呵呵呵。梁云茗把茶艺饮而尽，转而对着那位中年人大笑说，你这女儿真是出类拔萃啊。
大家都交口称赞起来，鼓起掌来，那位中年人更是喜形于色。梁碧真悄悄地问身边含笑不语的梁静修说，你觉得这位女孩如何？
梁静修用扇子掩住半张脸凑过去说，固然有可赞之处，可惜临阵磨枪，就不该班门弄斧，失之雕琢，弄巧成拙。她若果真内外兼修，会听不出老头子是在考她是否读过《洛神赋》？
呵呵，你呀，倒是嘴上损人的功夫见长。梁碧真笑了，何必对她如此苛刻，想来也是她父亲的意思。宴席之后，想必就会跟爹提及结亲之事吧。
哼哼，梁静修从鼻子哼了几声，懒洋洋地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老头子那么精明，怎么会糊涂呢？再说，我……梁静修看往某个方向，突然滞住了。
再说什么？梁碧真顺着他的眼光的方向看去，恍然地笑了——周小雯的位子已经人去楼空。
余下的天数里，梁静修一直想找机会见到小雯跟她解释，可是自己想一想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僵着僵着，最后竟都断了要主动上门的心。周小雯的心里又苦又涩，这才知道，小坏蛋已经长大变成坏人心水的大坏蛋，而自己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下落。
年轻人也许就会常为他们的倔强付出代价，当梁静修终于决定去找周小雯的时候，小雯却已经把心冷淡了，她直接告诉他自己研究生的课题是跟随一个国外赞助的项目组去世界各地考察珍稀植物，不知何年才能回来（她学的是植物学）。小雯淡淡地说，你就和那位漂亮又知礼的田心蕊好好处吧，她是大家闺秀，我是满树林跑的野丫头。她更合适梁家。
这话怎么那么酸呢？梁静修笑着说。周小雯转身便走。
小雯，知道茶艺的精髓在哪吗？梁静修喊住她说。
你问错人了，她比我更懂吧。周小雯没好气地在原地讽了一句。
你错了，田心蕊懂得不过是形式，茶艺的精髓在于内在，即用心。可惜她的名字太多心，人也太多心。茶艺的用心旨在一心一意，用一颗单纯之心。能够说出赤子之言的人，便拥有这样一颗单纯之心。所以我爹一直欣赏你，因为他是懂得茶艺精髓的人。
你爹？周小雯的态度似有所缓和，转过身来眼神清亮地说。那你呢？
我？梁静修略一沉吟，展颜说，自然是想请你留下来。没有野丫头一起疯的小坏蛋，只会读书不会生事，还能算是坏蛋吗？
周小雯拼命掩饰脸上的笑容可还是失败了，为了不让梁静修发现只有逃走，所以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那好，我两天后在老地方给你答复。千万要来啊。
两天后梁静修依约去了那片树林，可惜他没有看到周小雯的身影，而是一只木头盒子，上面贴着纸条写着：小坏蛋收。打开来之后发现只有一些不同的草花，没有多余的只言片语。失望的梁静修赶去周家时，却被告知小雯已经返校出国了。
那些草花难道就是分别的礼物吗？梁静修把自己关进房间整整三天。
草花冷清清地躺在敞口的箱子里，一天天枯萎下去，就像梁静修的心情渐渐风干和沉寂。
一个月后，梁静修被派往英国分公司，负责开拓那里的市场。大姐梁碧秀陪他同去。
临走前晚，梁碧真帮他们收拾东西，收拾到梁静修的房间时，无意中看到了木箱和里面的东西。她拿过去问，静修，这是什么？
梁静修看了一眼，淡淡地说，哦，是小雯出国前留给我的礼物，大概是自己种的什么草吧。
小雯送的？梁碧真有些讶异。她拣出这些草花仔细辨认着，许久，突然惊叫一声说，等我回来。
什么呀？现在走的人是我。梁静修好笑地说。
你啊你，亏你是在山上长大的，居然连这些普通的植物都不认识，真是辜负小雯的一片苦心啊，梁碧真叹息地说。
你说什么？！梁静修闻言大震。
你看，梁碧真拣出一支叶茎狭长黄绿色花的植物说，这是灯心草。拣出一支羽裂状叶蓝紫色花的植物说，这是毋忘我。又拣出一支丝状叶黄色花的植物说，这是茴香，最后拣出一支卵状叶黄绿色花说，这是夜来香。合在一起，便是等我回来。她的意思是已经接受了你的心意，希望你给她时间，耐心等待，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梁碧真走后，梁静修捏着那些草花坐了许久……
小雯。回国之后的梁静修站在了溪边看着潺潺的流水，冲刷着仿佛久远的记忆。明明不过两年，为何是那样遥远和深重的思念？你从世界各地寄来那些神奇的植物，却不肯留下自己的具体地址，我追随着那些邮戳上的方向，却只能带回这些美丽而伤感的明信片。
古人有题诗红叶寄予接流的逸事，可我在这溪水中放下一只只折起的纸船，只愿再听见你用当年一样清脆的声音在我的背后说，啊呀，你把好好的水都搅浑了。
茶园的新茶又摘了一茬，转眼又覆了白雪，时光如白驹过隙，思念却愈陈愈香，整个茶园都是这样的味道。你可以闻到吗？或许不能，因为你从来未提及回来的时间。是即将归来还是漫长的漂泊？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说等我回来，就一定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