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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55

作者:谭易
更新时间:2017-08-11 14:51:04
天古居也被抓去劳改了,比庄河县还要远几百倍,远到了北大荒,一去三年多才有了消息,说是投敌叛国了,在边境线的界河上被击毙。这时候你已联系好了来陕西,说是这里的林业局要组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这里山高皇帝远,并不在乎出身,只要业务好就行。你来了,我也就来了,我们一起演话剧,我又学会了秦腔。谁又知道,我们刚来了两年,古居就来了,他千里迢迢来找我,找他的妻子,才知道他的妻子已经改嫁他人,已经成为你……钟望尘的女人。我和你本就是两小无猜在墓园里就相识相爱的,这样的结局在古居看来合情合理,他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看见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得很幸福,就只好认命了,默默地在林区找了一份守林的工作,只为了能远远地看得见我和……孩子。谁知后来林区剧团解散了,你到了基建队,我又调到了十八里苗圃,我们和他竟然是越住越近,竟然近得……一下子……就找到了……就看见了……我的孩子。我是一个母亲,从没看见过孩子是一回事,看见了孩子又是另一回事了,看见孩子满脸伤痕,看见孩子受这么大的苦,我怎能无动于衷?”

    妈妈的讲述似乎激起了尘叔心里极大的震撼。

    他的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这会儿竟显现出一种说不出的、陌生的神情。

    好像苦不堪言,又好像……痛不欲生。

    我又一次看见他的身上,他的那张苍白失血的脸,在逐渐变轻,变薄,变得像透明的空气和半透明的一张纸。我看见他头顶的上方,有一缕像烟雾一样的东西正悄没声息地,徐徐地,四散而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梦,也许是精神,也许是理想,也许是……灵魂。

    后来他又变回了他自己,走过来,一手拉起我,一手拉起商彤,极爱抚地把我俩搂在怀里。

    我感觉他的手指冰凉,没有心跳。

    “多好的孩子呀!”他说:“可惜,可惜呀!不是我钟望尘的喽!”

    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对自己说。

    11.劫灰

    我不知道是谁偷听了妈妈和尘叔的谈话。

    是山野的风还是林中的鸟?或者是涛声不断的红松林,将我们的心灵秘语一字不漏地听了去再四散传播;

    或者是我和商彤在某些方面长得太像了,已经到了纸里包不住火的地步。

    反正,第二天,尘叔所在的基建队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和商彤是亲兄弟。他们饶有兴趣地把我俩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又一遍,看眉眼看神态看肌肤的纹路看头发的旋向,就差了让我们头对头脸对脸像摆弄布娃娃一样,折折叠叠,重重合合;或者,像电影《三滴血》里的糊涂县官一样拿一苗针端一盆水滴血认亲。他们终于得到了那个让他们莫名惊诧莫名激动莫名开心的答案:我和商彤是一个模子浇铸的一粒种子种出来的双胞胎的兄弟。

    式微妈妈知道这件事后很生气。

    怒气冲冲找上门:“秋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偷了我的男人还要把孩子生在我的家里?还要把孩子送给我?最后……你又要了回去?你是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对不对?你是想拿这件事来羞辱我对不对?你是想让孩子们永远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对不对?”穿白色衣裙的妈妈一面像母鸡保护小鸡一样护卫着自己的一双儿子,一面从容不迫地梳理她那披散着的没来得及编成辫子的长发,她眼里的这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和镇定自若的态度,她那长发飘逸遗世独立的风姿,深深地刺痛了式微妈妈,她扑了上去。突然尘叔出现了:“我看谁敢动我的女人和孩子!”

    式微妈妈一脸的愤怒和失意,在尘叔洪若钟鸣的喊声里,在她的对手秋晓羞辱交加的悴心里,在我和商彤不约而同、突然而起的哭声里划过去,划过去,划过去……第二天一早,她就悄悄离开,离开了樱桃谷,离开了森林,离开了父亲和我。而尘叔,也是在那个黎明时分,把自己挂在了樱桃谷挂在了我父亲的木屋前的那棵歪脖子树下。

    那天晚上我和父亲正好去山上的嘹望哨所守夜,几乎一整夜我们都在追逐一头四处逃窜的野麂。天大亮时,我们肩挑着捕获的野麂往回走,却看见基建队正准备上班的人群,把樱桃谷的大蒲扇口给挤得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一片。我妈妈秋晓油光水滑的辫子已经散乱,她正披头散发地想撞开密不透风的人墙,往父亲木屋前的那棵歪脖子树下扑。没有人给她让路,所有人都在向她吐唾沫。她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往前撞,人们说:别理她这一套,就是这狐狸精把她的丈夫逼到歪脖子树下伸长了舌头做绿头乌龟的,这狐狸精就会玩这套假惺惺的骗人的把戏……可怜的妈妈,似乎豁出去了,用头使劲地撞着,眼泪鼻涕模糊了一张俊脸。她终于晕倒在黑压压的人墙后面,像一个凝固的、聚焦的电影镜头,缓缓地跌落成一副花枝乱颤摄魂夺魄的模样。父亲一声不吭地走上前去,一声不吭地抱起了自己的女人。父亲肩挑着猎物,斜挎着粗粗笨笨的双管猎枪,父亲一脸的英俊,一身的英雄气,父亲抱起了自己的女人。

    父亲像一座山一样劈面而来。

    父亲的山撞开了坚不可摧的人群,哗哗啦啦,惊掠起一道道敏锐关注的目光,长长的一百米路面,长满惊谔的眼睛。

    尘叔竟然在我父亲的门前上吊了。

    尘叔的女人现在终于躺在我父亲的怀里了,软绵绵的身子黑油油的头发惹人艳羡,而尘叔却只有吊在树叉上的份儿,一双眼睛怒睁着,好像死不瞑目地留恋,又好像瞠目结舌地惊惧。

    父亲把他的女人平放在树下的净草上。

    父亲起身去关上了尘叔狰狞空洞的一双怒眼。

    长长的绳结打开了,尘叔沉重地轰然倒下。

    妈妈醒了。

    惊天动地地哭号。

    赶紧为尘叔设置灵堂。

    就在父亲的木屋前。

    我去山上砍来翠柏松枝,又采来一大捧野菊花,父亲亲自为尘叔净身并且换上他自己珍藏多年的一身毛料衣服,妈妈一直在哭,昏昏沉沉,晕过去好几回。

    就在这时候大家才想起式微妈妈。

    找遍屋子已没有她的东西。

    父亲说:“可能你……妈妈……式微妈妈天没亮就走了,她怎么就没有看见门前的树上挂着……尘叔?”

    父亲说:“也许是等她走了之后你尘叔才去上吊的,看不见眼前的死亡是你式微妈妈的造化,好人呀,连尘叔也不愿意去吓唬她,让她安心走吧,这一走呀,一河的水都通喽!”

    可我分明记得昨天,尘叔是怎样冲着式微妈妈大喊大叫:“我看谁敢动我的女人和孩子!”

    式微妈妈当时的样子好可怜,好尴尬。

    现在尘叔已经走了。

    式微妈妈也许是永远地离开樱桃谷了。

    木屋前只有死去的尘叔和妈妈的哭声。

    父亲看着妈妈又看着我,叹了口气:“好人都走了,就剩下有罪的人了。我们收留你……妈妈和……商彤吧!”

    商彤?!商彤哪儿去了?!

    这才发现商彤已不知去向。

    好像从早上从我们发现尘叔死的那一刻起,就再没见过他的人影。

    妈妈急火攻心,又晕了过去:“彤儿,彤儿在哪里?一整天了,咋不见我的彤儿?彤儿怎么还不回来呀,彤儿!彤儿!!我的彤儿呀!!!”

    妈妈咬牙切齿地喊:“如果彤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只有我来安慰她:“不会的妈妈,彤儿可能害怕了,也可能是一时接受不了眼前的现实,这会子肯定在哪儿躲着呢,故意让我们找,故意让我们找不见。”

    我有点想起来了,刚才我去河谷的草甸子上采花的时候,似乎看见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有他的影子,就那么一闪,细瞅又什么都没有了。当时,我只顾一味地自责和悲伤,偏偏就就没有想到去灌木林里找一找看一看。

    12.生死契阔

    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劲也找不到商彤。

    眼看日头偏西,我担心死了。

    后来我终于想起一个地方:尘叔的修理铺。

    果然,商彤就在哪儿。

    “跟我回去吧,弟弟!”

    暮色苍茫,我弟弟商彤把自己搁在仓房后尘叔修理铺的木栅栏上:“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说:“我是你哥哥呀!”

    商彤不屑一顾地扬了扬他那小小男子汉的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真想朝他那张原本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上猛击一百二十拳,但我忍住了:“跟我回家吧!”我说:“在樱桃谷的木屋里,有我们的妈妈,还有……我们的……爸爸,”

    一颗硕大无朋的眼泪从商彤的眼里跌落,他的声音好像在昭示着世界末日的降临:“我的爸爸,他死了,已经让你们给逼死了。”

    我不跟他生气。

    只好说:“那你还不快去看他,跟他告别,替他守灵,给他送终。”

    商彤“哼”了一声:“我恨他,因为他也骗我,他那么好,那么完美,那么宠我,爱我,让我一直活在爱里,让我一直以为他就是全部了,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要用一生去报答的父亲,可谁知那竟然也是他的欺骗。我宁愿自小就是一个孤儿,我宁原从没有人同情我可怜我,也不想生活在这样的欺骗中,爸爸,妈妈,这会子忽地又冒出一个哥哥,我能去相信谁,我咋知道谁是假的谁又是真的?”

    我没有带回商彤。

    樱桃谷的木屋,残阳似血。

    灵柩纸幡,香烟弥漫,我那伤心的父亲和母亲啊!

    我不敢看他们脸上的失望和倦怠。

    我哭了:我没有带回商彤。

    妈妈没有哭,一身缟素,默默地坐在一片斜射的夕阳里,默默地梳她柔长的黑发。这样静美的神韵让我想起气质高贵的式微妈妈,昨天她还坐在这相同的夕阳下同一棵树桩上,手不停歇地编织着给父亲的毛背心。但是式微妈妈受到了伤害。她走了,倔犟要强的她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此刻坐在这里代替她的是另一个女人――我的妈妈――看她一袭白衣,她静坐一旁默默无言隐忍含悲的神态,她无声地哭,嚎啕地哭,死去活来地哭,她的哭和她的美丽一样让人动心,不仅吸引着我的父亲,吸引着渐渐知性的父亲的儿子――他的商痕,更吸引着尘叔――那是一个多么可悲多么令人惋惜的人,他承受着太多太多常人无法忍受的负累:他究竟遭受了怎样的生命打击才惹了这满身满心的病?那种身患隐疾的男人怎么也克服不了的无奈与痛楚,那种养育了别人的儿子而又蒙羞受辱的遭际,那种对美丽而不忠的妻子的娇纵与包容。他的世界阴沉黯淡;他的痛苦就像常年不断的连阴雨,活在太阳下的人们谁也无法向他靠近。可是他,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淋漓尽致地喊出:我看谁敢动我的女人和孩子!

    父亲走过来给尘叔灵堂前点上新的蜡烛:“商彤不回来我们就不能入殓埋棺,等两天吧,等到明天后天就不能再等了,天热,死人活人都受不住。”

    我们开始等待。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第三天,商彤还是不愿回来。

    我们掩埋了尘叔,在樱桃谷深处的林中空地上,在那一大片草甸子上。

    远处是涛声低诵的落叶松和雪杉,近处是黄灿灿的野百合和红色的刺玫。

    我这才忽然明白原来双胞胎也会有很多不同的,我柔情似水,商彤呢,心冷似铁。他究竟是在恨谁呢?恨他的父亲还是我的父亲?恨妈妈?还是恨和我一般两样的……命运?

    就在尘叔的墓前,妈妈对我说:“孩子,你还得回商州去,你的式微妈妈在等着你呐,她养你到十二岁,她怎能一下子就没有了你?!”

    “可我也离不开妈妈呀。”我说:“我不放心商彤,不放心你和父亲。”

    妈妈说:“命里注定我只能是你的一张弓,我只能尽自己的力量把你射到远方去,因为那是你的心无论走多远走多少年都要拐回去看的地方。孩子你知道吗?那是你的天堂。”

    妈妈说:“而我又能留住你什么呢?能留住你的身体还是你的灵魂?能留住你的精神还是你的梦魅?我如今只有无穷无尽的悔恨了,我能把这些悔恨和眼泪留给你吗?去吧,孩子,回商州去,找她,找你的……式微妈妈。”

    父亲也赞同妈妈的意见。

    回到屋里,拿起猎枪,穿上蓑衣,父亲对我说:“本想等彤儿回来我们吃一顿团圆饭再放你走的,看来也吃不着了。今晚陪老子再去守夜,明早好去赶路。”

    山风唤来雷击电劈的暴雨,那一夜我在父亲的茅草庵里耿耿难眠。

    父亲枕着他的双管猎枪,一会儿睡得鼾声震天,一会儿又梦呓喃喃:“会唱秦腔吗……会唱秦腔吗……给我唱最拿手的唱段……唱最拿手的唱段……”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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