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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6

作者:谭易
更新时间:2017-08-11 14:51:04
什么,却终于只有了哽咽。

    而娇蕊自己,脑子里涌现着的却是《懊奴歌》里的句子:“相乐不相得,抱恨黄泉下;我与欢相怜,常欢负情人。”她的心中懊恼而又矛盾,心境乱得难以理出个头绪。不知道在那样一些她所不知的过程里,当他被施酷刑的时候,他忍受了怎样难以忍受的苦痛?而能够让一个男人痴心到不顾身家性命不顾切齿羞辱而又毫无幽怨的,究竟是些什么?

    一定有些什么,有些什么是她所不知,他也不晓,谁也不知不晓的东西存在。

    一定有些什么,有些让他们九死不悔、万劫不复的东西存在?

    或许是他们正在重复别人的悲剧?!

    想到这里娇蕊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想起在商州流传甚广的五百年红纸伞的传奇,虽然有些真真假假含含糊糊难以明断,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总以为自己就是被伞店老祖宗神思妄动日思夜想的雪衣,她们俩,一个是江南秦淮河上萍踪浪迹的花船上的歌妓,一个是商州的桃花戏班走游四方的戏子,同样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同样是通音律、善诗词的春风才女,同样是活在蛛网狼吻的人间劫火中,既求洁身自守,又要慧黠逸事,蕙口兰心;同样在痴男戏汉的汗垢与铜臭里侍酒鬻歌,强颜欢笑,同样有一颗被欺凌作践的寂寞芳魂。他们都是在灵魂相知的瞬间被自己心仪的男人认出,名字写在爱人的心里,命运写在莫测难辨、茫然无知的结局里。这样左思右想,更觉面前的男人就是那儒雅风流的商时月,他们俩,都是贪痴之人,都有癫狂妄念,都是惯常风月,性情中人。他和他,他和他,他们和他们,看来都是为了演绎一个悲情故事而存在的。就像她和张灯,纵然走过几世几劫为情而来,也只不过是灯影摇红时的凄迷,烟粉灵怪之中的哽咽,谁也做不回自己。

    第九章 红殇 2烟粉灵怪

    娇蕊说:“张灯,你喜欢我着戏装的样子吗?如果我做回往日的小桃红,做回桃花丽人的样子你愿意吗?”

    张灯心里猛地一动,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张满贯,那个热衷于在勾栏戏坊、舞榭歌台醉生梦死的男人,他到底还是倾其所有,耗尽全部家产、全部生命与热情,殉身梨园了。

    张灯曾不止一次看见过父亲带着男小旦回家。

    那是个身材纤巧、鬼魅狐妖的男子,蓄着长长的手指甲和一头如瀑的黑发,尖下巴,吊梢眉,唇边一颗梅心惊破、朱砂红艳的美人痣,所以艺名也是直奔这颗鲜红的胭脂肉瘤儿,名曰“一萼红”。

    假如拿娇蕊和“一萼红”做比,那只能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比不得。

    娇蕊是红透商州的桃花戏班的小桃红,年少成名,聒噪梨园,众星捧月惯起的名角儿,花容云裳自然是本色,车载柜装的行头多得可以开一间戏装门面,更别说怎样严格了穿戴规制。

    “一萼红”算什么?充其量只是一个从西安城落荒而逃的江湖戏班子的无名小卒,纵然练就了精巧娴熟的唱念做打的童子功,掌握了秦腔戏的咬字归韵、喷口润腔的技巧;纵然身怀绝技,弄通了花旦、武旦、刀马旦的踩跷的软功和硬功,熟识了戏曲行当里的十八般武艺和正旦、贴旦、闺门旦、武旦、老旦、彩旦的步法身法,指法眼法;纵然把水袖、翎子、扇子、云帚、手巾、趟马、推衫子、把子、毯子功练得上天入地,游刃有余,行云流水,也免不了那种穿梭于乡间庙场上的穷戏班子的做派,除了砌末,猥琐行头,除了土台子上因陋就简、牵强附会的穿戴装扮,难成名角儿的“一萼红”和红透商州一面天的娇蕊相比,只能是唱戏混饭吃的叫花子,穷酸,可怜。

    其实古今梨园戏坊里都是以戏装行头的丰富程度,戏台子上什物与砌末的讲究程度,甚至角儿扮戏时金银珠翠的头面的简约与繁复,来衡量戏班子的财力、物力和人力的。实力雄厚、财大气粗的戏班子总是生旦净末丑各色人等蟒靠帔褶,应有尽有;光是戏鞋就有厚底靴、朝方靴、虎头靴、快靴、猴薄底靴、登云履和洒鞋、彩鞋、抹子旗鞋等十好几种,更别说那些描金绣银用以装饰台上大小砌末的桌围披椅、绣帘台帐。幕布拉开,锣鼓家伙齐声响起,台子上官院、衙署、绣楼、书房自是分明,自见分晓,戏衣头面切末完全遵从严格的穿戴规制。而穷戏班却是唱穷戏穷开心的,一件素白的裙子,老旦穿罢小旦穿,裙腰系在外面做“打腰包”时就是病人、行路人或者犯人的装扮;裙腰双折双回就成了窄窄短短的水裙,与茶衣、短挑搭配着穿,就是渔人、樵夫、店小二的标准扮相了;裙腰系在花旦的绣花袄下面,或加缎制绣花坎肩,或加饭单,或系绣花汗巾、四喜带,就是丫鬟使女的时式打扮;演《李慧娘》中的《救裴生》时,裙腰又是系在了素白短袄的下面,陪衬了头顶上白绫的大额子,两手捏着裙角,玉带生风一般踢踏着一溜碎步转场子,就是星云惨淡天地苍茫夜行匆匆的冤妇怨女。

    想那“一萼红”就是穿着那样的夜行装扮凄厉地喊着“冤――枉――”,喊着“怒气腾腾三千丈――”像一股旋风一扫而上,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了人比戏痴人为戏迷的张灯的父亲。

    想那张满贯,或许是被“阴魂不散心惆怅,口口声声念裴郎”的冤妇的悲痛所打动,或许是为“一缕香魂无依傍,星云惨淡风凄凉”的凄切所感染,或者他只是为那个野戏班子的男小旦的绝色美貌所吸引,总之,他是一见面就被勾去心魂。

    那是在龙驹寨船帮会馆的花戏楼上,台上的李慧娘被明镜判官放生还阳,并赐予法力无边的阴阳宝扇,救裴生,报血恨,却与仇人廖寅狭路相逢。慧娘口吹鬼火,以阴阳宝扇狂煽廖寅,烧断恶人钢刀,救得裴生腾空而去。在台下,张满贯正陪了汉口来的穿商吃酒赏戏,只觉得台子上的烈娘子秀色可餐,美仑美奂,心里便痒痒地发起缭乱。使唤来小厮儿拿了二十两银子,后台里侍奉。

    那舞台上的美人儿是第一次出演龙驹寨船帮会馆的大场面,也是第一次被人赏银,诚惶诚恐之时便“瓷”在后台一角,慌乱了手脚,也慌乱了心事。

    龙驹寨船帮会馆的花戏楼是严格按照宋元时期勾栏的规格和明清庙台的特色综合而成。前台屋顶双檐卷棚歇山,后檐为重檐翘翼歇山,戏台筑在园池之中,呈亭子式,三面敞开,高出地面之上,进深三分之一处设有辅柱,用来悬挂帐幕台幔。台口围一低矮栅栏,辅柱后砌有山墙,与后墙相连,构成后台。辅柱前无山墙,三面敞开,以供观众围观。戏台前部为表演区,后台则为艺人化妆休憩之用,叫做“戏房”。前后台之间以板壁、屏风和帐帘隔开,由戏房通向前台的上下场门是被称做“鬼门道”的,鬼着,意思是说角儿扮演的都是以往昔人,“鬼门道”是出戏和入戏的门槛儿。坐唱戏房,神思恍惚,常常是魂里梦里戏里戏外搅和在一起。

    “一萼红”这一刻就是被“瓷”在“鬼门道”里了。

    弦索已尽,锣鼓冷寂,手捧着二十两赏银的戏子分不清是出戏还是入戏。

    凝神俏立,忘却了卸去戏装,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出手大方的男人。

    手被拿捏过了,放在掌心柔情缱绻地把握着,猫眼石的大珠戒从张满贯粗大的手指上取下来,戴在“一萼红”的无名指上――那么纤细无比的手,那么柔若无骨的手,莫非也是水做的骨肉?衬托出珠戒上金的浊气,衬托出猫眼石也贼眉鼠眼。索性摘下来,贴着他的粉脸摘下头面上的一朵绢花,素白的花,轻绕着活络头的,用手抻开,丝辣拉,是一块柔长的绢带,用它包裹起猫眼石,缠了一圈又一圈,再用一只手塞到他的胸衣里去,这里有着平平坦坦的起伏和没有起伏的平平坦坦,有着让人心生爱怜的东西。什么东西?张满贯一时说不清楚,只是塞到胸衣里的手再也取不出来。

    彼此都意识到什么了。

    做梦的人。

    惊梦的人。

    一个戏痴,一个痴戏。

    都是戏害的,痴啊!

    似乎,“鬼门道”就是阴阳界,出入之间,已是两个再也离不开的鬼。

    更似乎,“鬼门道”也是生死界,一瞬间,生为他生,死为他死,凄凄切切救裴郎,这一刻就找到了裴郎。

    “鬼门道”还是什么?是前缘未尽?是后世法轮?是在戏文里演绎的风流?是今生今世走不完的遗憾?

    或者,只是此情此境之中的一个过场:

    为何人间苦断肠,

    飘飘荡荡到处闯。

    恨只恨阴阳难聚鸿沟挡,

    咫尺天涯各一方。

    裴郎,裴郎,裴郎!裴――郎!

    好在“一萼红”再也不用命丧黄泉,不用做屈死的冤魂,不用口喷鬼火疾行夜奔。遇见了张满贯,命运也该不同:“一萼红”把戏唱到了商州城。

    第九章 红殇 3宠柳娇花

    张满贯为“一萼红”精心承办的私家堂会,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赏心悦目的事。

    依然是三面敞开的舞台,依然是门帘台帐、桌围椅披的砌末,依然是全本的《李慧娘》。所不同的是,舞台是筑在四角卧波的莲池之上,复道回廊,曲径通幽,又有了水面的回音与妙趣,两层回廊的看台上挤满了商州城里的富绅名流。七彩的名角串灯与绢纱绣绷的各式宫灯是迷梦般地照耀着的,从庭前的宴席前一溜儿铺展而来的红氍毹,却将这明明灭灭的幻觉一直延伸到正座的神楼与侧座的腰棚之间,台上伶人妙歌舞,台下欢声潮压浦。

    身为商州城首富,张满贯劳心挂肚、大肆铺张的,一不为荒诞不经、离奇变诡、凭空补缀的剧情故事,二不为痴绝怨灭、人鬼情恋的唱腔戏文,万千心事难寄,金奉银侍的私家堂会上心心念念欲说还休的,除了珠樱斗帐掩流苏的耍排场,就是柔情一寸愁千缕、此情无计可消除的悦佳人。

    生怕离怀别苦,寂寞盈袖,难舍“一萼红”,难舍“一萼红”啊!

    而那些流落在龙驹寨勾栏戏房里的注目与凝眸,是把一世闲情与香艳梦觉,都含化在刹那,惊魂在顿失,暗香销魂,吹梦无踪。

    “一萼红”就那样在“鬼门道”里一件一件地剥离了自己:瘦削的身子骨,不堪相看,怎奈得张满贯喜欢。眼见他裹着烟色的短衣,抖抖缩缩精胳膊精腿的样子,张满贯的心里弥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不是悲悯,是心疼。浓妆艳抹的精致表情之下,怎么会如此苍白瘦削?薄艺在身,怎堪江湖风冷,可怜了一十六载的好年纪。

    险韵诗成,一个是半人半妖半是俊男半是红粉;

    扶头醒酒,一个是半痴半醉半是怜玉半是惜香。

    本该是走出“鬼门道”不容迟缓,忘了夫君忘了裴郎;

    本该是曲终人散风流地上逢场作戏,舍了戏子舍了慧娘。

    从此人无闲愁,心无忧虑,不知谁是冤家,天伦梦远不存孽子之心。

    却听见谁的轻轻喟叹,弦索寂寞,司板寂寞,那一声忧戚的唱腔像是自天外而来:

    恨只恨阴阳难聚鸿沟挡

    咫尺天涯各一方

    裴郎,裴郎,裴郎!裴――郎!

    只以为是心魔,或者是幻觉,或许是莫名,或许是天意。

    转过头来就想起来他是谁了。

    看见他把猫眼石的珠戒用绢带串起来,系成同心结,挂在脖子上,这个动作熟悉极了。

    看见他用桃木梳子梳头,多好的一头青丝啊,张满贯的心里一亮:这个人我见过,见过!

    看见他撩起黑发露出一截如雪的脖项,珠戒挂前胸,长发贴后背,张满贯几乎就要喊出那个匿藏在心里的名字了。

    仿佛一枚青杏干噎在心里,一溜儿囫囵,一溜儿涩滞,好似伴了辛酸的腹水和心泪,一股脑儿泥沙俱下,一股脑儿连吞带咽;牢不可摧地干噎着,不上不下不进不退,吐不出也咽不下。

    终于他喊了出来:“杏黄!”

    他大声地喊:“你是杏黄?!你是杏黄!!杏黄!杏黄!!杏黄!!!杏黄!!!!”

    多情自是多沾染,欲语泪先流。

    杏黄不是死了吗?

    在十六年前的那个夜里,杏黄把自己吊在他家后院的月亮门洞里,正是六月,杏子成熟的季节,杏黄和满园的杏子一起死去。那一夜没有冰雹没有雷电霜雨,但是满园的杏果儿都陨落了,密密麻麻的一地的杏黄。

    杏黄是张满贯奶妈的女儿,奶妈死得早,托孤给他,但是她怀上了他的孩子,而他却要娶龙驹寨船帮帮主的娇娇女。下人们把杏黄从月亮门洞上卸下来的时候,她的浑身已经冰凉,舌头伸出去好长。他看见她胸前粘湿的一大片,他送给她的猫眼石珠戒是用绢带系了同心结挂在脖子上的,这一刻却粘湿在她胸前冰冰冷冷的一大片濡液之中。张满贯赶来的时候,杏黄已躺在门板上。很多人都不知道杏黄肚子里还有一个三个月大小的孩子,但是张满贯自己知道他已同时失去了两个亲人。他伸手去摸了那枚珠戒,不小心竟碰触到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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