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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2

作者:谭易
更新时间:2017-08-11 14:51:04
荡涤流连,柔肠百转,不忍离去。好久,好久,才看见窗外星倦夜阑的水面之上,陡然卷起一股羊角风,绕着窗前一大片水面盘旋不散……知道那就是他了,就是他了!

    与此同时,在商家,商时月已经死过好几个时辰,移床易箦,待为后事。

    家人老少都在哭泣,忽听得断气之人一连串响屁连声迭地,紧接着又是几个淋漓尽致的喷嚏,眼看着已经变冷的胸脯又开始起伏不止,面孔也恢复红润,口里却“雪衣雪衣”喊个不停。那胡言乱语、歇斯底里、惊怖异常的样子,使得刚刚转悲为喜的家人又收敛起释然的笑意――那分明是伤了精神,错了癔想,患上邪思妄动之症。于是大大小小的名医神医庸医都被请到家中,肉桂、附子、鳖甲、麦冬以及最上等的人参吃了不计其数;又请了寺庙里的和尚来做法场,请了道士来捉鬼;不仅了无效果,却又添了夜间盗汗、下溺滑精的嗔痴怪症,底裤内汗湿津津,精液狂喷,不几日就失调成病入膏肓的地步。

    忽有一日门外来了麻衣破钵的道婆,自称专治风流癔想邪思妄动之症。

    那商时月本是相思难禁、嗔痴难治、狂躁不安、倦怠如绵的,猛听得道婆子的声音犹如听到纶音佛语,直着嗓子喊叫:“雪衣来了!雪衣快来救我!”一面呼叫,一面在床枕上叩首连连:“雪衣救我!雪衣救我!!雪衣救我!!!”惊慌失措的家人赶忙把道婆子请进来,商时月一见就拉住她的手:“雪衣!雪衣!!”

    道婆叹道:“我并非雪衣,但我真是救你的人。”又道:“心病终需心来医,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这病非药石可救,我有个好东西借你,挂在床头,需天天看,夜夜想,此命可保。”说着,从麻布褡裢内取出一把红纸伞,撑开来,嘱家人挂好,说道:“三天内痴病自然好转,我即来索回。”径自离去。

    红纸伞!红纸伞!!红纸伞!!!

    商时月只觉得心胸间膨胀迸发,不可遏止,那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伤肝透肺,逶迤而来,是甜甜的酸楚,是万箭穿心的清明与顿悟。一股热流自丹田沉入精囊,又徐徐缓缓地升起,蓬勃为一种崭新的醒,一种涨潮般的欲望。又是一阵精液狂射,却不再是病恹中的无力,亏空,冰冷黏湿。而是一种爆发,一种生命激情,烈焰一般喷薄而出,那么中气十足,那么痛快酣畅,那么荡气回肠,那么如日中天……

    商时月又活过来了。

    他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凝视着这把能让他生也让他死的红纸伞,它有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上面绣满绿色的国画,题写着《蝶恋花》的断句: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谁染霜天晓?它不仅是情寄雪衣的信物,也不仅是雪衣且歌且舞的道具,更是一首诗一幅画一片云,停驻在他全部的生命里,罩住他的前世、今生和来世。

    三天后,道婆子来取她的伞。

    商时月赶紧跪下:“神仙婆婆,救人救到底吧,把红纸伞送给我……”

    道婆莞尔:“你那冤家还有三年雪洞里的磨难。她是两岁就卖给花船人家的,卖身之契既非重金所能赎买,也非他人所能更改。三年之中,只要你做成一件事,就能保佑她平安回来:这就是为她做一把伞。用第一年春分之日采回来的桑叶喂养一千零八十只蚕,蚕吃桑叶,咀嚼吞咽的不是桑叶,而是她在花船上最后三年的一千零八十个日子里大大小小的劫难;砍第二年夏至日在水畔看到的第一根竹子做竹骨,那竹子是长在山上比山还高生在水边比水还清,用它做伞骨定能支撑起高风亮节的气度来;用第三年白露之日的雨水缫丝纺纱染色织绢,在立冬的第一个大雪天动手做伞,要历经冬至日的风霜三九天的严寒小阳春的浓雾要晒够一十八个红红的日头,在最后一年的最后一天,手持红纸伞把雪衣接回红烛香帐的洞房里去。”

    商时月对道婆的话深信不疑,对她的吩咐自然是言听计从。

    商时月在为情而痴的三年里,顺利采到了春分的雨水立冬的雪冬至的霜小阳春的雾,按照最苛刻的要求做好了举世无双的一把红纸伞。这在江南水乡温暖湿润的气候条件下,简直是匪夷所思的奇迹。

    商时月如愿以偿娶回了她心仪的女人。

    商时月为他的女人开了一座伞店。

    第一章 红情 3万年 青

    其实,商时月在把他与雪衣的恋情发挥到痴狂发挥到极致之后,他的伞店也是辉煌到了极致。至少在他后来的商贸事务中,他是凭借了商字号伞店,凭借着他的红纸伞发了一笔大财。世间再无第二个人能有他那样因情而痴,因痴得福,尽得了做伞的诀窍,也尽得心仪的女人。

    福兮?祸兮?祸兮?福兮?

    商时月却因雪衣而得罪朝廷要员。

    怨怼是在那一日的寿宴堂会上缔结的。那官僚对雪衣倾心已久,起个大早却赶上晚集,倒让商时月抱得美人归。又妒又恨之下,查截了商时月的全部商船,加封了莫须有的冒犯朝廷的罪名,商字号伞店也受到连累。欲加之罪,不得解脱,身家性命也是难保。只得折家卖产,携着心爱之人逃出江南。

    想来那雪衣左不过也就是金陵一带随水飘萍的秦淮诸艳中的一个,纵然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才貌双全无所不至,左不过也是早唱了几百年的《桃花扇》,前世的李香君而已。想来老祖宗"枫桥夜泊"演绎了绝妙的男欢女爱的经典剧目,"欢"的也只是一个流落花船的风尘女子,纵然声色犬马,桨影灯声,让临河的水面上都飘起溢彩流香的胭脂红粉;纵然弹得好韵律唱得好曲儿,纵然住着雪洞般的屋子修养着冰雪般的心性,纵然能让走马章台的商时月惊鸿一瞥就迷失心窍――商时月为此付出的代价也着实沉重。

    商时月选择了当时还是蛮荒之地的商州,沿着长江航道到了武汉,又从武汉到了老河口,逆水走过州河,来到商州那个后来被称做商镇的地方。

    商时月在商州重振旗鼓兴旺发达的历史,就是商州那座伞店的历史。

    商时月可谓是商州做伞史上的万年青,但是,到了他的第五代传人把伞店葬送给古家之后,万年青的故事就与他无关了。

    在以后的故事里,万年青就长成了一棵活在商家大宅后院里的植物,寻常人看不到它,但它却是伞店伙计古玉龙与老画匠的女儿胡玉蝶的爱情象征。

    那一天细雨霏微,蜂慵蝶倦。胡玉蝶手执一把红纸伞,俏立雨中,第一次告诉古玉龙关于玉蝴蝶的故事。

    十六年前,胡母难产而死,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长女凤蝶,次女玉蝶。算命先生说这两个孩子红颜命薄,主定不会平安到老,除非一生不见外人。胡四特意跑到州城里的玉匠铺里,打制了一对玉蝴蝶给这对姊妹花戴上,为的是将她们拴住。然而,天违人愿,姐姐凤蝶到底还是不足百日便告夭折。胡四伤痛之余,对小女玉蝶更加在意,养在深闺细心呵护,除了逢年过节给头家请安,从不许她出门,不许她与外人接触。因此,古玉龙就是她见过的惟一的青年男子。

    女孩讲完,将自己脖子上的玉蝴蝶给古玉龙戴上,将另一枚埋在那株青碧欲滴的的万年青的根部:"我是玉蝴蝶,你就是万年青,你在上我在下,我就是你的。"古玉龙一把揽过女孩儿,亲吻她的耳垂:"我的小蝴蝶儿,你是我的,是我的,我永不负你,永不。"女孩儿轻轻抖颤着,仿佛一只淋了雨的蝴蝶在抖落羽翼上的水珠,小手一片冰凉,发丝淡淡幽香。

    是夜,玉蝶委身古玉龙,从少女变做妇人。久在深闺的她一点都不知道,古玉龙其时已经订婚,下个月就要入赘到商家伞店做上门女婿。

    乍闻噩耗,胡玉蝶几乎不敢相信。又逢雨夜,她斜斜地擎着那把红纸伞,雨水随着长发如注流下。站在万年青边,她心碎神伤,泪如泉涌:"你答应过永不负我的,现在你怎么说?"

    古玉龙一身青衣,倜傥风流,全不在意地摊摊手:"花自迷人,蝶自恋花,本是你情我愿,又有什么可说?"

    玉蝶收了泪,慢慢地点头,一字一板地:"好,古玉龙,不愧是古玉龙!"

    古玉龙不敢再看那双怨毒的眼睛,昔日柔情似水的小蝴蝶儿竟也有如此刚烈决绝的一面,令他不寒而栗,踌躇欲去。

    "慢着!"胡玉蝶断然喝止:"淫人妻女者,妻女必为人淫,难道你就不怕报应?"

    一股寒意自脊梁升起,古玉龙侧过半身,淡然说道:"生为蝴蝶,自会恋花,花若有毒,蝶又奈何?"说罢,转身便走。

    胡玉蝶从怀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切向臂腕:"这就是万年青!这就是玉蝴蝶!这就是红纸伞!"她每说一句,就在腕上用力刻下一刀,鲜血淋漓:"这就是你的眼!这就是你的眉!这就是你的唇!"生命之源随鲜血逸出体外,不堪离弃的芳魂却固结不散……

    胡玉蝶尸骨未寒,古玉龙如期完婚。

    虽是招夫入赘,商家也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新娘子在大婚前一天被接到外面的一户人家住上一宿,然后吹吹打打坐着花轿抬进来。

    花轿被抬进大门时,雨蔷突然觉得眼睛迷得睁不开,凤冠霞帔,缎红盖头,细细密密的经纬在眼前交织着,迷迷离离的光斑,光影交叠的幻象,让她头晕。花轿绕着院子转圈,顺着转三圈,反着转三圈,谁也不知道这是商州的规矩还是江南的规矩。反正也就是在反着转到后院门口时,雨蔷看到了从来不曾注意到的这个住着很多伙计下人的后院,白墙朱瓦的院门外长着一棵万年青。

    青碧欲流,一眼看过去犹如箭芒四射,刺得眼睛生痛。

    雨蔷不知道万年青已经饮泣了胡玉蝶的鲜血,依附着胡玉蝶的冤魂,它刺痛了她是因为那个死不瞑目的胡玉蝶在怒目而视。

    没有人相信坐在密不透风的花轿内顶着红盖头的雨蔷,会看到那偏僻角落里的万年青;没有人相信万年青油绿的箭芒会灼伤了这个大家闺秀的一双丹凤眼。从花轿里下来,雨蔷的眼睛就酸得看不清东西。她在一片混沌之中拜完了天地拜完了高堂夫妻互拜,在被人搀扶着走进洞房的时候,她的泪水流了一地,湿了一身。

    雨蔷看不见她那高头大马的新郎,那一双星目亮眼之中,闪过怎样的惊悸和窃喜,看不见红烛香帐之中郎君的温软的暖濡的表情。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她在一片漆黑之中撞翻了床头的一对龙凤烛,并在被拥抱被爱抚的当儿翻身压塌了帐帘的细绳。至于那一夜红浪翻滚之中夫君如狼似豹的激情,便永远定格在难捱的漆黑里,她的孤寂的做妇人的感觉中去了。

    做妇人就是在一片刺目与淋漓的痛彻之后,度日如年的寂寞。

    那个为情而殇的胡玉蝶比雨蔷更凄切地感知了这一切。

    婚夜,玉蝶的冤魂游荡在喜窗外,清楚地看见了古玉龙用她所熟悉的姿势与新娘子颠銮倒凤,看见雨蔷羞怯地抚摩着古玉龙脖颈上的玉蝴蝶,问他:"什么物事,这么冰……冷?"古玉龙不经意地摘下玉蝴蝶塞在新娘手中:"是个不要紧的饰物,你喜欢就给你吧。"

    是饰物吗?

    仅仅只是个饰物吗?

    胡玉蝶不忍看到人世间的无情无信,又悄然回到冷清的万年青底下。

    而古玉龙是在第二天晨间才发现雨蔷眼睛有怪处,那双他为之惊喜狂爱整整一夜舍不得让它闭上的丹凤眼,怎么会有灰灰黑黑的云翳?

    他从枕边拿出那枚昨夜摘下来送给新娘子的玉蝴蝶:"这是什么?"

    雨蔷的声音平静如水:"万年青。"

    古玉龙瞪圆了眼睛,看看玉蝴蝶,再看看他的美妇,美妇的丹凤眼:"你在看看,仔细看看,这是什么?"

    依然是平静如水的声音:"万年青。"

    那一棵万年青已长在雨蔷的眼睛里了。

    长着万年青的眼睛是看不见郎君的。

    原来是个瞎子?

    她招夫入赘,他欣喜若狂。

    原来她是个……瞎子?!

    古玉龙觉得自己受到商家的捉弄。

    他又想起胡玉蝶来,她的眼睛会笑,会哭,会说话,可是她已是冤魂。

    古玉龙羞愤出走,再也不愿回到那间洞房。

    白天照例在伞店作坊里忙活,夜里去睡原来的工棚。后来就专使负责外出采购,或者领着一帮伙计去湖北卖伞,一心一意经管着,整个心思都放在伞店。

    雨蔷并不知道是哪里错了,她的眼睛不知是不想再见到万年青的箭芒,还是不堪胡玉蝶的抱怨,或者是害了眼疾,总之,她再也看不见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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