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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38

作者:路遥
更新时间:2015-03-29 10:00:00
个突然出现的灾难。这是人生的灾难。毫无疑问,他的生活将要改变了;他处在极端可怕的危机之中……黄原河静静地在眼前流淌。无声的汹涌。

      在毫无察觉之中,夜幕扑落了。

      他从石头上站起来,感到浑身酸疼;尤其是两个肩膀的骨缝,象被斧头砍开一般。

      他从河边走上街道。万念俱灰。满城辉煌的灯火不再象往日那样令他陶醉。曾记得,在这之前的每一个夜晚,当他在灯火映照的大街上骑车回家的时候,总是一天中最为愉快的时刻;因为那个温暖的房屋里,亲爱的人这时已经为晚饭作准备。等他一回去,两个人说笑着一块动手,然后马上就可以坐在小饭桌前,头挨着头,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别了,我的爱,我的幸福!

      武惠良拖着囚犯般沉重的脚步,走回了地区文联他们那间住房。踏进家门,他看见丽丽已经把饭菜摆在小桌上,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显然在等他。

      见他回来,她没有说话,站起来把碟子上扣菜的碗揭开。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吃饭,而把提包一丢,就倒在床上睡了。

      一切都是沉重的,连空气也不例外。

      他听见她收拾碗筷,把所有的东西都送回厨房。她也没有吃饭。

      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荡然无存。这已经无可辩驳地再一次说明,她身上肯定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要不,她总会和他说点什么的,因为他已经对她明显地表现出了反常的情绪!他索性脱下衣服,蒙住头睡在被子里。

      他听见她在洗漱;在脱衣服;在拉被子;并且在他旁边睡下了。

      长时间的无声无息。

      过了好一会,他感到她的手在隔着被子轻轻扳他的肩膀,并且小声问:“你……怎么啦?”

      武惠良狂怒地一把揭开被子,翻身起来,瞪着痛苦而凶狠的眼睛大声喊:“你自己知道怎啦!你说!你和那个该死的家伙干了些什么!”这时候,团地委书记已经把行政领导干部的那种修养抛到了九霄云外,象个粗野的庄稼汉一般怒吼着。丽丽避开那两道剑一般的寒光,把头扭向一边。不过,她很老实地说:“我不准备隐瞒你,我是和古风铃好了……”“这不是真的!”他痛苦地叫道。

      “是真的。”她说。

      “你撒谎!你在气我!”

      “没有……”

      武惠良疯狂地抱住妻子,绝望地哭了,浑身在痉挛地抖动着。

      “你应该打我……”她说。

      “不!回答我,你再爱不爱我了?你要说出你的真心话!如果你不再爱,我现在就走出这家门!”

      “我仍然爱你!象过去一样爱你!”丽丽眼里也涌满了泪水。

      “那你和古风铃……”

      “我也爱他。”

      武惠良放开妻子,两眼呆呆地望着他。

      “我不应该骗你。我爱你,也爱他。”丽丽平静地说。“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爱你,但在感情上不能全部得到满足。你虽然知识面也较宽阔,但你和我谈论政治人事太多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我尊重你的工作和爱好。我有我自己的爱好和感情要求,你不能全部满足我。就是这样。未认识古风铃之前,我由于找不到和我精神相通的朋友,只能压抑我的感情。但我现在终于找到了这样的人……”“那么,咱们商量个办法吧!怎样离婚?”

      “离婚?我可没这样想过!”

      武惠良嘴唇哆嗦着问:“难道你既不和我离婚,又和古风铃一块鬼混吗?”

      “怎能用这样粗鲁的话来评论我们的关系?你现在的思想还停留在过去的年代。你现在很痛苦。我理解你的痛苦。我也痛苦,我的痛苦你未必理解。这既是我们个人的痛苦,也是现代中国的痛苦。我相信有一天你会理解并谅解我,因为你自己也许能找到一个你满心热爱的女人……”武惠良抬起胳膊,在妻子脸上狠狠打了一记耳光。丽丽没有吭声,倒在被窝里睡了。

      武惠良光身子坐在床上,想哭,但哭不出声来。此刻,他看起来是这样的强暴,可实际上又是多么的软弱!他一直呆坐到后半夜,然后拉灭了灯。

      他流着泪扯开妻子的被子,痛苦地呻吟着,一次又一次和她性交……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几天以后,古风铃把痛苦的种子撒播在黄原,自己一身轻快回了省城。他已经给杜丽丽声明,他不可能和她结婚。杜丽丽也从没这样想过。他们对于家庭和两性的看法,都属于观念全新的一代。

      但武惠良却无法接受这个冷酷的现实。多年来,惠良一直搞行政工作,而且担当了领导职务。在他那一代人中,算是前程远大之辈,有多少青年男女对他羡慕不已。谁又能想到,这样一颗光彩夺目的政治新星,个人生活竟然蒙上了一层暗淡的阴影呢?

      现在,团地委书记眼神无光,两颊凹陷,头发零零乱乱,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象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是因为过去的印象,他的下属还没有充分发现他的不正常状况。

      武惠良的痛苦在于他对妻子爱得既专一又深刻,而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情后,他反倒更不能割舍这种爱恋。恰恰是因为爱得太深,这种打击就更悲惨。

      不幸的是,他连痛苦都是不自由的。他领导着一个大部门,每天得应付各种工作,还要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对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笑脸。更难为人的是,还得去参加许多热闹欢乐的场面――这是团的工作所必不可少的……只有每天下班以后,他走出机关大门,才可以把自己真实的坏心绪表现在脸上。通常他不再按时回家,而象孤魂一般在城外黄昏笼罩的山野里转悠。

      这一天傍晚,他又来到古塔山。古塔山周围已经辟为公园,各处修起几个凉亭,并且在山后一个大水库上搁置了几条小船――这都是在地委书记田福军倡导下修建起来的。武惠良沿着弯弯的山路,一直走到水库边上。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水库边没有什么人迹。春天轻柔的晚风吹砩着他烫热的脸庞。水波轻轻涌动,发出细语般的喧哗。不远处,那几条游船静悄悄泊在岸边。

      武惠良坐在一片枯草地上,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望着暗淡的波光和模糊的山色,眼里噙着泪水,喉咙里堵塞着哽咽,这时候,他才震惊地感到,他走到了人生的迷途之中。过去,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在生活上,他都曾达到过兴奋的高潮。尤其是美满的家庭和热烈的爱情,不仅给他带来了个人生活的满足,而且还促使他在事业上奋发追求。他在丽丽身上寄托的是爱的永存,因此他才舒心爽气地在工作中弘扬他的才华。可是刹那间,一切都象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他以前所相信的一切都变得迷离混沌,精神上所有的支柱都开始摇摇欲坠。因为理想太光辉,一旦破灭,绝望就太深。他不能容忍丽丽的背叛行为。这就是新人吗?全是瞎扯蛋!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人本身就是自私的,可我却真诚地相信人,真是祸该自取!

      武惠良把烟头丢在地上,然后起身走到那边泊船的小房时,向看船的老头租了一只小船,在昏暗中一个人划向湖心。他漫无目的地划着船,回想着以前他和丽丽的一切情景,心中爱与恨难解地交织在一起。矛盾。无法解决的矛盾。他真想一纵身跳入黑暗的湖水中……可是,我为什么要死呢?我如此年轻,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为什么要死?春来了,满山青绿,遍地黄花,它们都生机盎然,而我为什么要死?

      他闭上眼睛,用力划着船,嘴里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歌――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漂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象明媚的春光……他抹掉满脸泪水,睁开眼睛,发现小船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是的,只不过转了一圈而已。他面对的仍然是眼前的现实――冷酷而无情的现实。

      起风了,水面的波浪涌起来;涛声和山林的喧哗响成一片。武惠良挥动双臂,发狠地用力划着,既和风浪搏斗,也好象在和命运搏斗……一直到晚上十一点钟,他才把小船泊在岸边,从土路上摸索着走下古塔山,来到清冷的黄原街头。

      夜晚的大街上行人稀疏;地上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月组成了一个迷乱的世界。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家里走。他不知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现在,他和丽丽都是硬着头皮走自己的路。也许他们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进家之后,屋里弥漫着一股烟气和烧酒味。

      丽丽也没有睡,一个人头发散乱地坐在小桌旁,正在抽烟――她是这两天才开始抽烟的。桌上还放一瓶烈性西风酒。

      她对他的进来没有反应,端起酒杯仰头又灌了一口。

      武惠良一言未发,也坐在小桌边。他只觉得心中一片凄苦。几天以前,这个家还是那么温暖和谐,现在却象低等旅馆的房间一般乱成一团。

      乱的不是房间,是人,是人的心。

      他默默无语地抽了一支烟,又接上了另一支。

      丽丽站起来,从厨房里寻出一个酒杯,给他放在面前,满满倒起一杯。

      他端起酒一展脖子喝了个净光。

      她也喝了自己的一杯。

      第三杯时,她说:“咱们干一杯吧!”

      他拿起酒杯,两个人当啷一碰,各自都一饮而荆武惠良眼泪象断线的珠子一般从脸上淌下来。

      “别哭……也许以后我们不会在一起吃饭了。本来我不希望那种结局,可你……我求你别哭了……”武惠良还是没说话,又灌了一杯酒。

      酒没有了。

      两个人木然地呆坐着。

      城市已经完全寂静下来,只有春汛期的黄原河在远处发出雄浑的声响。隔壁的房里,传来男人的深沉的鼾声。

      武惠良站起来,想要离开这个小桌,丽丽却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他索性伏在饭桌上,出声地哭起来。几天里,他第一次这样无拘无束地痛哭。他哭他自己的悲惨命运;他也受不了丽丽折磨她自己!

      酒力猛烈地挥发了。他离开小桌,跌跌撞撞走过去,一头倒在床上,继续哭着。

      丽丽也走过来,躺在他身边,说:“你冷静点。哭解决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谈谈……对你,我一直真诚地爱着。可现在我也真诚的爱古风铃。如果我不说出这一点,那才真是对不起你了。

      “当然,在感情上,你们两个都有权力要求我,但问题是你的确受了伤害。我也不知该怎么办……虽然我知道你无法原谅我,但我还想和你一块生活下去。最少咱们应该试一试,看我们能不能还生活在一起……”武惠良不哭了。他开口说:“你要试你试吧,反正我没有多少信心。归根结底,对你来说,我将会是多余的人。到目前这种局面,我承认这是必然的。因为你成了诗人,你瞧不起我的工作。我自己永远都成不了什么诗人……既然是这样,你去寻找和你相般配的艺术家去吧!如果我仍然赖着和你在一块,最后不高尚的反而是我了……”“你在讽刺我,我承认,是我不高尚,从一开始就不高尚……”“那么,最伟大最光辉最高尚的就只有古风铃了?”他刻毒地讽刺说。

      丽丽不再言传。

      沉默。久久地沉默。

      丽丽酒喝得太多,已经睡着了。

      但武惠良却睡不着。他恨自己太软弱,为什么一再在丽丽面前哭鼻子呢?他即使失去了她,也不能在她面前失去男子汉的尊严!

      他实在是太累了。想睡,但又睡不着。他爬起来,摸进厨房,另外找出一瓶白酒,接连喝了几杯,又回来躺下,还是睡不着,又起来喝了五六杯,倒在床上昏昏然然,仍然没有完全入睡。

      夜,一个彻夜不眠的夜……天亮以后,丽丽出门上班去了。但他却爬不起来,心跳每分钟达到一百几十下。

      他没有按时上班去。

      武惠良灰心丧气地躺在床上,屋顶似乎在头上面旋转――生活的信心粉碎了,崩溃了!

      他昏乱地想,也许人生正如某些人所说,就是一场疯狂的角逐,一切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既然是这样,也就索性宽容地看待一切,包括宽容地看待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呢?是的,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他太认真了!人和社会,一切斗争的总结局也许都是中庸而已。与其认真,不如随便,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钱就寻一醉,无钱就寻一睡;与过无争,随遇而安……这样想的时候,他浑身不免冒出一身冷汗。这还象一个团地委书记吗?这是一种彻底的堕落!纯粹的市侩哲学!

      一身冷汗出过之后,他感到身上轻松了一些,于是便穿衣起床,在厨房里用凉水抹了一把脸。

      他看了看墙上的大电子石英钟,时针刚指向九点。

      他吸了一口气,就出门骑上自行车,到团地委去上班。

      不管他内心怎样忧心如焚,万念俱灰,一旦置身于他的工作环境,便又不由地象往日那样忙碌起来。

      第一个走进他办公室的是少儿部部长田润叶。

      润叶已完全是一位工作老练的干部。她穿一身朴素的衣服,剪发头稍稍烫了一下,身体比过去略丰满一些,脸色又恢复了很久以前的那种红润光鲜。

      她把一份稿子放在武惠良的办公桌上,说:“后天全区优秀少先队员表彰会的开幕式,你要讲话。我替你拟了个稿子。你看一看,不合适的地方再改一改。”

      武惠良茫然地对她点点头,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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