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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76

作者:路遥
更新时间:2015-03-29 10:00:00
,少平就把曹书记要他落户到阳沟的事,给金波细说了一遍。

      金波不假思索地说:“啊呀,这是好事!在城边上当个庄稼人,也比一辈子呆在双水村强!旁的不说,看个电影也方便!这样,你实际上就活在城市里了。”

      金波这么一说,少平再一次兴奋起来。

      两个好朋友高兴的是,他们又要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有个什么事,互相也可以照应。谁知世事今后还会怎样变化!黄原是个大地方,只要他们有能耐,尽可以在这个天地里扬胳膊伸腿!

      这样,孙少平就下了决心,准备将自己的户口迁到黄原来了。他想,过几年他闹好了,还可以把父母的户口也迁过来。世界这么大,哪里也可以活人!另外,从发展的眼光看,城边上当个农民,闹腾家业的出路也多。好,他应该当机立断,马上行动,千万不敢失去这个一生难逢的好机会!

      告别金波后的当天晚上,少平就找了工头,说他家里有事,要结算工钱,不准备再上这工了。

      工头看来非常遗撼失了一个好小工。结算完工钱后,工头破例把他带到厨房,让他做饭的亲戚给少平切了一碗肥猪肉片子,算是对他曾经卖命干活也表示一点犒劳。一碗猪肉下肚,少平嘴一抹,就去了阳沟。

      曹书记一家人热情地接待了他。这次见面,双方已经不是当初那种主仆关系,而象是亲朋好友一般。

      曹书记立刻出去为他办准迁证。书记的老婆就及时抓住机会,让少平给女儿菊英补习中学语文课。在少平开始为菊英补习功课的时候,菊英她妈推说到邻居家取东西,溜出去半天没有回来。

      十八岁的菊英完全是城市姑娘的打扮。白净的脸蛋,弯弯的眉毛,一对清澈活泼的眼睛,很崇拜地听少平头头是道地讲解课文。她看起来很聪敏,但学习实在迟笨;少平说半天,她都理解不了。她只是惊讶地看着他,带着一脸的疑问:你这么能行,为什么要揽工呢?当然,这女孩子也并不知道,这个她难以理解的乡下后生,已经被父母“内定”为她的女婿……在曹书记家愉快地逗留了几个小时,少平就怀揣着那张准迁证,回到了他做工的地方。

      第二天,他从头到脚换上了新衣服,然后到街上去给家里人买东西。他身上现在破天荒揣着二百多元钱,象个财主似的在商店里阔视。他给全家每个人都买了一件衣服,又买了许多吃食。那个烂黄提包显然不能再提回去,于是又买了一个很大的新帆布提包。他要在一切方面向家里和村里人显示,他在门外干得不错!

      买完东西后,身上还有一百多元钱。走在黄原街上,他心里充实而自豪。

      一切办理好以后,他到理发馆去理了个发。

      现在,他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身上的伤痕被簇新的衣服包裹了起来;脸干干净净,头发整整齐齐,俨然是一副工作人的派头!

      晚上,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来到了金波住的地方――在这里过一夜,明天早晨就搭邮车回双水村。

      第二天天还不明,他就爬起来,把那卷行李和装烂衣服的破提包都交待给金波――这说明他还要回到这个城市来,然后他就提着那个鼓囊的新提包先一步出了门,走到城外的公路边上等金俊海的邮车。邮车按规定不准捎坐人,因此不敢在城里上车。

      不一会,他就坐在邮车驾驶楼助手的位置上,离开了夜色还没有褪尽的黄原城。

      在回家的路上,少平心中思绪万千。从春天离家以后,一晃就半年了。半年来,他感到比以往他度过的所有日月都要漫长。酸甜苦辣,一切都无法用语言概述,不论怎样,他没有退缩,也没有倒下。现在,他并不是两手空空回来了――这也不只是说他赚了几个钱,买了点东西;不,他半年的收获决不仅仅是这些!

      现在他才感到,他离家的时间也的确不短了。这期间,他也没给家里人写信。谁知家里成了什么样子?父亲写信让他“马上返回”――出了什么紧急事呢?如果是好事,他会在信上写明的,看来家里一定有什么不幸了,父亲怕他着急,才用了这么含糊的口气给他写信。

      但是,他的心脏也开始健强了一些,心想,就是天塌下来,也按塌下来处理,熬煎也没有用!

      汽车过了分水岭,少平的心忍不装怦怦”地跳起来。公路两边熟悉的山山峁峁都亲切地出现在视野之内。他看见,东拉河两岸的沟道和山头。庄稼再不象往年一样大片大片都是同一种类。现在,各种作物一块块互相连接而又各自独成一家。每一块地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主人的个性。个把地块庄稼长得不好,你就知道它的主人肯定不是个勤快人。

      树庄里,有的秋庄稼已经上了禾常金黄的颗粒被赤膊的庄稼人一锨锨扬向蔚蓝的天空;碎雨似的五谷落下来,撒在嬉闹的孩子们的身上。山野的小路上,农妇们颤动着肥大的乳房,挑着送饭罐悠悠闲闲地走着。沟道里牛、羊、驴、马,成群结队的很少;往往三三两两,被一些大孩子放牧着――少平知道,这些孩子都是刚刚退学的。各个村庄里,看来没有什么人闲呆着。新的生活和劳动是平静的,但少平又很清楚,对于每个家庭来说,那一天中的节奏充满了忙乱和紧张……亲爱的双水村就在眼前了。少平透过车窗,远远地望见他家的窑顶上飘曳着一柱灰白的柴烟;一股说不出的温暖和甜蜜刹那间涌上他的心头,使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几乎要哭了。

      哦,家乡,永远叫人依恋和动情的家乡呀!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孙少平回家以后才知道,父亲是因为分家的事才写信让他回来的。

      比起他想象的其它灾祸,这件事看来并不特别严重。《红楼梦》里的风姐说,没有不散的筵席。弟兄分家,或者父子分家,在农村已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和其他人家相比,大哥和嫂子结婚几年都和他们一块过光景,这也就不容易了。现在他们要单另立家。不论从哪方面说都无可非议。

      少平看出,大哥心里很难过。少平理解他的心情。

      他去烧砖窑转的时候,大哥把他引到下面的沟道里,想和他单独说说话。

      弟兄俩坐在东拉河边,一时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少平给少安抽出一根纸烟。少安说他抽不惯,仍然用纸片给自己卷了一支旱烟棒。

      “大哥,分家的事,你也不要过多地想什么。爸爸的考虑是对的,你和我嫂现在应该单另过光景了……”少平先开口劝慰少安。

      少安沉默了好长时间以后,才说:“那你们怎么办?一大家人,老的老,小的协…”“有我和爸爸两个人哩!家里实际上没几口人了!我和爸爸两个完全可以维持!”少平说。

      少安又沉思了一会,然后抬起头看着弟弟,说:“那这样行不行?分开家后,你到烧砖窑来,咱两个一块经营,红利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那还等于没分家!”少平笑了笑。“既然单另过光景,咱们就不要一块粘了。虽然是兄弟,便要分就分得汤清水利,这样往后就少些不必要的麻烦。分开家过光景,你的家就不是你一个人,还有我嫂子哩!”

      少安惊讶地盯着弟弟的脸看了半天。他想不到少平已经变得这么大人气――这未免有点生硬。他说:“弟兄之间怎能分得这么清哩?”

      “分清了好。俗话说,好朋友清算帐。弟兄们一辈子要处理好关系,我认为首先是朋友,然后是弟兄才有可能。否则,说不定互相把关系弄得比两旁世人都要糟糕哩!”

      这“理论”少安无法接受,但他认识到,少平已不再是过去的少平。他奇怪:弟弟在什么时候学会了高谈阔论?

      不过,少安感到多少日子来由于分家而给他造成的巨大精神压力,似乎减轻了一些。少平的这种态度刺激了他,使他不由自主地想:既然你后生口大气粗,已经这么能行了,那咱们倒也不防试试看。

      他问弟弟:“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准备把户口迁到黄原城边的农村去。”

      “什么?”少安吃惊得几乎要跳起。“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屁股一拍远走高飞呀?怪不得你把分家说得这么自在!你走了老人怎么办?如果是这样,家就不能分!”

      “哥,你先别躁。我迁到黄原,又不是自顾自图轻快去呀!我出去难道就会白白呆着?

      我不会劳动?我赚下的钱不会养活老人?再说,我在那里闹好了,说不定将来把父母亲也能搬迁过去哩!”

      “这真是说笑话哩!老人年纪那么大了,还跟你上天去呀!”少安已经生气地挖苦起了少平。

      少平知道,少安无法理解他。他沉默了一会,说:“哥哥,不管怎样,咱还是按爸爸的意思来,先把家分开再说。你不要太为我们担心。我出去要是不行了。我就会很快回双水村的。往出办户口不容易,要是往回迁户口,双水村不会拒绝接受我吧?你叫我出去先闯一闯,头碰破了,那是我活该。你不是也在闯吗?你为什么不一心种庄稼,而开办个烧砖窑呢?还不是谋个大出展吗?我为什么就不能有我的一点打算呢?”少安倒被弟弟的这番话说得无言对答。

      他问少平:“那你和爸爸商量了没?”

      “还没哩。罢了我和他商量。你放心!如果爸爸不同意我出去,我就留在双水村种庄稼呀!”

      兄弟俩实际上无法再把话谈下去了。

      少安长叹了一口气,站起来。

      少平也站起来。兄弟俩就这样沉默寡言地离开了东拉河畔,相跟着从草坡的小路上转上来。一块走到烧砖窑的土场上。少安抓起木模子打砖坯,少平把鞋袜扔在一边,裤管挽在半腿把上,赤脚片跳进泥里,抡着铁锨帮哥哥干起活来……两天以后,在孙玉厚的主持下,这个多年的大家庭就一分为二了。

      分家其实很简单,只是宣布今后他们将在经济上实行“独立核算”,原来的家产少安什么也没要,只是秀莲到新修建起的地方另起炉灶过日月罢了。实际上,这个家永远不会象少平说的那样“汤清水利”。首先虎子就分不开。小家伙名义上分过去了。但他不会离开爷爷和奶奶;孙玉厚老两口也离不开这个宝贝孙子。

      家总算这样“分”开了。

      分家以后,少平立刻就和父亲谈他自己的出路。孙玉厚老汉豁达地对儿子说:“你走你的!这两年爸爸还康健,能种了这点庄稼。只要你能在外面闯出个世事来,爸爸不拉你的后腿!你出门爸爸放心着哩,不会闯出大乱子来……”“只要我能在黄原扎下根,将来就把你们都迁过去!”少平非常感激父亲如此慷慨放他出门。

      玉厚老汉苦笑了一下,说:“先不要想那么远的事。再说,我和你妈一辈子就是这双水村的人了,不会把老骨头撂到外地去的。你只管闹你的世事去!你到了外面,可要你自己操心哩!爸爸盼你这辈子不要象爸爸一样,活得蜷胳膊曲腿的……”少平心里陡然间生出一种悲壮的情绪来。他想,为了父母亲对他的热爱和希望,他也要好好活一辈子人!

      在村里办好迁移手续后,他准备到罐子村和原西县高中分别看望姐姐和妹妹,然后就直接返回黄原。

      离开双水村的那天,父母亲和大哥大嫂一直把他送到村头。母亲哭出了声,惹得全家人都眼圈红了。是的,这次出门不比往常――这意味着他不再属于双水村,而将成为一个陌生地方的公民了!

      少平顺路先到罐子村看望姐姐。兰花一见他,什么也没说,先哭了一鼻子。王满银几乎一年没回家来,姐姐一个人又种地,又带两个孩子,操磨到象个老太婆一样。酸楚和愤怒使少平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在姐姐家留了几天,帮她把一些主要的秋庄稼割倒在地里――不久爸爸和哥哥会来帮助背运和碾打的。

      临走时,他给姐姐放下二十块钱,让她去量盐买油。

      少平怀着极其痛苦的心情,从罐子村搭上了去原西县的长途公共汽车。

      从原西县汽车站出来,走在那条熟悉的石板街上,闻着空气中亲切的炭烟味,一种怀旧的情绪立刻弥漫在他的心头。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记起了几句诗――在诗人贾冰的影响下,他后来也读过不少诗。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往昔的回忆使我们激动,我们重新踏上旧日的路,一切过去日子的感情,又逐渐活在我们的心里;使我们再次心紧的是,曾经熟悉的震颤;为了回忆中的忧伤,真想吐出一声长叹……少平一边从街道上往过走,一边泪眼朦胧地寻找着过去涉足过的角角落落。

      一直到十字路口附近,他才使自己镇定下来。

      他看见,现在的原西城似乎比往日要纷乱一些。十字街北侧已经立起一座三层楼房;县文化馆下面正在修建一个显然规模相当可观的影剧院,水泥板和砖瓦木料堆满了半道街。原西河上在修建大桥,河中央矗立起几座巨大的桥墩;拉建筑材料的汽车繁忙地奔过街道,城市上空笼罩着黄漠漠的灰尘。街道上,出现了许多私人货摊和卖吃喝的小贩,虽然没遇集,人群相当拥挤和嘈杂。

      少平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一看,原来是跛女子侯玉英!

      侯玉英怀里抱着个孩子,一瘸一拐从一个白布帐遮盖的货摊上转出来,走到了他面前。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侯玉英兴奋地笑着,对少平说。她比过去胖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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