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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孑然一身的男人

作者:酸角糕
更新时间:2018-11-13 04:15:15
回到旅馆以后,江水开始整理行李。他整理的是他自己的那一份,他的短袖、长裤、运动鞋,以及毛巾和剃须刀。

    杨梅的化妆品还整齐地放在电视机旁边的桌子上。

    她什么也没干,只是坐在床尾,目不转睛地看着江水收拾东西。可是他太专注了,并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女人,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感受不到她的视线。

    等江水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行李箱后,杨梅说:“我没有钱。”

    江水很明显怔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把身体转过来,明明已经把东西收拾完毕了,却仍然面对着它们,好像他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让他不敢贸然转身,与其对视一般。

    “没有钱……”他轻轻重复她的话,接着说,“那我把钱留给你。”

    江水去掏钱包里的钱,杨梅在后面看着,想笑,但没笑出来。

    他不会以为她真的没钱吧?她借口说没钱,不过是为了看看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而如今看来,他是铁了心要一个人回去了。把她丢在这里。

    杨梅生气,好长一段时间里没有说话。

    她不禁回忆起前几个小时的对话——

    “那是‘你的’大哥,不是‘我的’。”

    “好,好。那我自己回去。”

    杨梅想,或许她的措辞过于冷漠,但那确实是事实。况且话都已经说出口了,泼出去的水要怎么收回来?上次杭州之行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了,后来赶回去,江水那个奇怪的大哥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么。

    大概……这次也是同样。为什么要来去匆匆,明明出来旅行这么难得。

    更何况,她隐约觉得,江水是“故意”不让她回去的。

    也不能说是“故意”,只是杨梅有很敏感的第六感——尽管她先前冷漠地区分开“你的大哥”和“我的大哥”,这让江水生闷气,但那之后,直至现在,他仿佛是松了一口气。

    好像,他的确是不太希望杨梅介入他的事情——他家里的事情。就像他划开的那条界限,分开了他的大哥,那是他的家人,也分开了她,家人之外的别人。

    这种感觉在以前还不清晰明了,可现在却能直击杨梅心脏。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热脸去贴他冷屁股。他执意回去,那就让他回去好了。

    杨梅看着江水把钱递过来,她下意识想要推回去,但脑子在那一刻想到另外的可能,电光火石之间,她收下了那一叠钱。

    接下来的旅程,在外人看来,显得有点尴尬。

    一个团体里的大家,彼此都不熟悉,因此看杨梅身边少了个人,也不好多嘴问起缘由。只有导游知道原因,因为杨梅必须得向她解释其中一人到底是为什么离开。

    所有人看着杨梅的眼神,或多或少带了一点意味深长的探究。

    这并不好受,倘若是在从前,杨梅定然是不把这当一回事的,可现在……因为那些目光,她居然产生了一种“我被男人抛弃了”的可怜感觉。

    太难熬了。不仅是在白天和团体里成双成对的人一起游览时,同时还在夜阑躺在只有她一个人的旅馆床上时。

    临睡前,她开始胡思乱想。

    江水的大哥真的没事吗?这次不比杭州,不是随便就能回去的程度。

    电话里江水一定和对方说了他在呼/伦/贝/尔,乘飞机还要四个小时。

    如果不是情况真的紧急,应该会考虑不回去的吧。

    可是现在江水回去了,是不是说明他大哥那边真的有点严重。

    ……

    她怎么能安心呆在这里。如果江水的大哥真的出了什么问题,除了万淑芬那个大嫂,江水只有一个人。她应该陪在他身边的,怎么能自私地撇下他不管不顾呢。

    ……

    到最后,杨梅也提前结束了自己的旅行。

    赶上飞机的那一刻,她有一种石头落地的踏实感。

    不过该怎么向江水解释她的行为呢?哦,对了,她手头上有一大笔江水返回前给的钱。

    或许,少了这笔钱,江水那边会有些拮据。

    ——这真是一条极妙的理由。

    下飞机后,杨梅马不停蹄地赶回江水的小区。等到了家门口,不管她怎么敲门,门内都无人应声的时候,她才猛然想起,应该先给他打个电话。

    遗憾的是,他没接电话。

    很快,杨梅再次叫了车,准备去江水的老家。

    如果再扑空的话,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时候杨梅才发现,她所了解的江水很平面。除了教练、司机,他居住的小区和老旧的乡下老家,其他的,他的朋友,他闲暇会去的地方,他的兴趣和爱好,她一概不知。

    是她不愿意去了解吗?好像并不是。

    更大的可能是他不愿意打开。就好像他根本没在和她谈恋爱一样,又好像他认为他们迟早会分开,所以根本不愿意做努力去让对方走进自己一样。

    杨梅又一次顿悟,和江水在一起时,她的那种不安和无力,原来是因此而起。

    伴随着沮丧的感觉,杨梅来到了江水的老家。

    这里和她上一回看见的时候没什么分别。寥阔,无人烟,阴天,死气沉沉。唯一的生机就是那条奔腾不息、怒水拍岸的江。

    杨梅进去的时候,家里只有万淑芬一人。

    看见杨梅第一眼,万淑芬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而后,迅速变了脸色,像忽然笼罩在顶的乌云。

    “水儿在灵堂。”万淑芬快速地说完这一句话,然后快步没入黑黢黢的房间里。

    灵堂?供奉死者灵柩的那个地方?江水在那里。

    谁死了?

    杨梅心头裹着强烈的不安,因为恐惧,心跳极快。

    万淑芬从房间里出来,看见杨梅还站在那里,说:“你怎么还在?”

    杨梅说:“我不知道灵堂在哪里。”

    “跟我来。”

    走了一小段路,杨梅来到灵堂。

    很简陋的厅堂,地方很小,一眼就能看见跪在一边的江水。

    不知是不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杨梅走近后,江水仍旧低着头,好像并没有发现有人靠近。

    万淑芬说:“你自己找地方吃饭吧,今天我没力气烧了。”

    江水这才抬头说:“好。”

    看见了杨梅,他神色照常。万淑芬离开灵堂以后,他也站起来,却没动,微弯着腰,静静地呆了一会儿。

    杨梅看了一眼正中的黑白照,欲言又止地道:“你大哥……”

    “死了。”

    仿佛在陈述一件事不关己的事实,声音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只是很低沉,像外面压下来的天。

    杨梅深呼一口气,像是在斟酌用词:“你现在还可以吗?”

    江水点头:“嗯。”

    杨梅说:“你还要在这里待着吗?”

    江水:“不了。走了。”

    杨梅跟着江水走出去,他步子很快,后来才意识到身后还有人,便稍稍放慢了脚步,刻意等后面的人跟上。

    “你搭车来的么。”江水问。

    “嗯。”

    “哦,那现在跟我回去吧。”

    “现在?”

    “对,”江水看一眼手表,说,“可以吃晚饭了。这里没有饭店,只能回城里去。”

    “哦。”

    吃饭的时候,江水依旧专心致志,看起来胃口还不错,一大碗手擀面,还叫了另外的小菜,吃的干干净净。

    杨梅想,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因此不会真的有多么悲伤难过。这样的心态其实是正确的,生老病死太正常了,哭一哭可以,但为此一直伤怀就不好了。

    别的人死了,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啊。得吃饭,得睡觉,得工作。

    杨梅的胃口也好一点起来,等她吃饱后,江水已经等了她十分钟之久。

    “走吧。”江水率先站起来。

    杨梅跟着他:“去哪里?”

    “回家。”

    杨梅说:“好,我跟你一起。”

    回到江水的小区里,杨梅已经极累了。舟车劳顿的她躺下床,几乎就要入睡。

    手机响了。江水的。

    挂了电话以后,江水说:“我得出去。陈总在黄金海岸。”

    “非得这么晚去?”杨梅说,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你不是休假?你没和你们陈总说你在呼/伦/贝/尔吗?”

    “回来后遇见了。”

    “……”杨梅深吸一口气,“能不能请一次假?”

    “……”

    “能不能。”

    江水紧了紧衬衫,说:“有很多要用钱的地方,有很多。”

    安静了一会儿,杨梅从床上坐直,无比真诚地开口:“如果需要急用,我这里有。”

    江水套西装的手有短暂的停顿,随即他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地看着杨梅,仿佛有无数的话要说,可最终,他只轻悄悄地说了一声“好”。

    “我是说真的。”杨梅站起来,与江水面对着。

    屋子里没亮灯,但窗帘没拉,因此有冷硬的月光照进来,尽管这依旧不能照出杨梅的脸,但这样已经减弱了她双眼的光芒。

    江水不敢说话,害怕喉咙的哽咽被杨梅发现。

    到头来,他还是需要依靠一个女人的补助。这个女人竟然还是他喜欢的人。

    太没用了,太窝囊了。

    为什么他不是有钱人?为什么他没有一双有钱的父母?为什么他自己都入不敷出了还要养活另外的人?

    为什么他要拿女人的钱。

    为什么这个女人会愿意给他钱。

    其实也并不是没人愿意帮助他,他在这个世界上并不算多么可怜的人。起码他能填饱肚子,身边也有人陪伴。尽管这些人与他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以一颗包容的心容纳下他。

    不管他以前干出多少混事,他们依旧抚养他长大。

    他没回报他们,现在忏悔了,却来不及了。

    ……

    “你爷爷死了。为什么死了?你最清楚了。我也要去死了,我们都死了。”

    “白眼狼,白眼狼。我们把你养大,最后把我们害死。”

    “你就活着吧,死不了,祸害遗千年。”

    “但是你活不好,因为我们都死了,你有脸好好活着?”

    “哈哈,生不如死。”

    ……

    江水吸了吸鼻子,定睛去看杨梅。他忽地觉得眼前有些恍惚,面前的人模模糊糊,仿佛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虚无缥缈的投影。

    不仅是她,就连她周围的那些桌椅床都晃悠起来。

    看来,是投影的不是她和它们,而是孑然一身的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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