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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22

作者:马伯庸
更新时间:2015-03-15 10:00:00
口袋钱起码得几万块,一个小银匠,居然收藏着这么贵重的瓷碗,这家伙的底细,果然有些神秘。

      我们俩正聊着,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一抬头,老尹居然回来了,翻着眼皮,一脸欠了人钱似的。我还没开口,却发现老尹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人。

      这人我也熟,正是昨天兰稽斋的老板。我们四目相对,一下子全愣住了,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对方。我看到老板手里抱着一个八卦纹的琮式瓶,瓶口缺了一角,心下立刻了然。这老板一定也看破了尹银匠的焗瓷手艺,想请他出手修补。

      兰稽斋老板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警惕。他大概此时心里在想,好小子,你昨天去我店里,原来是想探我的底。我觉得有点冤枉,不过眼下也没法解释,只好任凭他误会下去了。

      尹银匠一出门,就被兰稽斋老板堵了回来,心情恶劣到了极点,面皮一抖一抖,有如火山喷发前的地表,随时可能被灼热的岩浆淹没。平时一个人去找他,已经让他烦躁得要发病;现在这种讨厌鬼有两个,当场气死都有可能。

      “让我回去!”尹银匠厉声叫道,却多少有点色厉内荏。

      我笑着把他挡住:“尹先生,既然来了,何妨喝点再走?”兰稽斋老板也堵住了他的退路:“就是,就是,乡里乡亲,应该多走动走动,这顿我请。”我们俩虽然互相敌视,但在按住尹银匠这点上,还算有共识。

      尹银匠气急了,开始用绍兴话骂起人来,又急又快。我听不大懂,便不在乎,那老板想来久经考验,也不会被影响。尹银匠骂累了,呼哧呼哧喘气,发现我们两个摆明了不吃怒骂,他手边又没有称手的武器,完全没办法。

      我跟兰稽斋老板都看出来了,这个尹银匠表面狂躁,其实骨子里是个懦弱性格。只要你比他更凶更横,他很快就服软了。

      一看我俩油盐不进的无赖模样,尹银匠无奈地退后两步,坐在椅子上颓然问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是啊,我们想干什么呢?

      其实我的目的很简单,请尹银匠为我看看那块“三顾茅庐”的碎片。他对瓷性熟的话,说不定能窥破那白口的奥秘。

      至于兰稽斋老板的真实目的,恐怕绝非修补琮式瓶这么简单。这瓶口修复不是什么难事,就算绍兴没有,杭州一定有师傅,何必选择尹银匠这么一个难应付的人呢?我看哪,他真正的意图,是想摸清楚尹银匠家里还存着什么瓷器。

      商人逐利如苍蝇逐臭,哪有宝贝,恨不得挖地三尺去淘去买。这种随随便便拿出两个精品瓷碗的家伙,手里一定有更多好货。

      我们都不愿意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于是局面便陷入一个尴尬境地,一时小店里安静下来。尹银匠的面皮又抽动了一下:“你们不说,那我就回去了。”我和兰稽斋老板对望一眼,同时开口道:“我们想请教一下焗瓷的手艺。”

      尹银匠对“焗瓷”这个词似乎非常抗拒,一听我们这么说,他双肩高耸,呼吸粗重,好似又要犯病了一样。店主人眼疾手快,递过去一碗黄酒。尹银匠一饮而尽,用袖口擦擦嘴,情绪勉强压了下去:“我只是个银匠,只会银活儿。”

      兰稽斋老板抢先道:“不麻烦您太多,就是想给这个瓷瓶镶个银芒口。说到底,焗金不分家,您做的还是银活嘛。”

      这家伙到底是个老江湖,这话说得相当有门道。

      稍懂焗瓷的人都知道。有些瓷器碎了,碎片还在,这种可以拿钉子焗回原状,这是最基本的手段。可有些瓷器,缺失的部分已经找不到了,这种情况的修补方式,是用金、银、铜等料,打成缺失的形状镶嵌上去——相当于给瓷器镶了个金牙——所以这手艺不光看修补,还得修补得有艺术感。手艺高的人,能把残瓷修出花样来。

      比如一个茶盏坏了半边,用金叶子镶上,两边用米钉焗子固定,这就有了个新名目,叫作金瓯缺。再比如哪个壶口出现崩口,那就包一圈花银边,叫作遮芒。还有补盘子时,上面镶上一串铜豆钉,一个素盘就成了满天星。前面提到的那个“青瓷蚂蝗绊”,就是把残缺品焗成艺术品的一个范例。

      所以但凡焗匠,必然有一手金属加工的绝活,和专业银匠既有相通之处,也有不同的地方。兰稽斋老板故意混淆这两者之间的概念,强调这个委托其实还是银活,不想激起尹银匠的反感。

      尹银匠对这个要求不置可否,转过来又看向我。我想了想,开口道:“我手里有片碎瓷,想请您看看其中门道。”

      既然是碎瓷,那就没有焗的必要了,他甚至都不用动手,只要看一眼动动嘴皮子就成了。

      我们都看出来了,尹银匠对焗瓷特别抗拒,因此尽量把要求说得简单,挖空心思不往焗活上靠。

      尹银匠既没一口答应,也没一口回绝,他又要了一碗黄酒喝完,打了个酒嗝:“我只能答应一个人,你们俩自己商量吧。”

      得,这尹银匠看着木讷,脑子还真好使。见我们两个一起纠缠过来,索性祸水东引,把矛盾转移,让我们自己先撕巴一轮,他看热闹。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和兰稽斋老板一看就是志在必得,谁也不会放弃。两人跟斗鸡似的,竖起翎羽,翘起鸡冠,互不相让,可一时都还坐在座位上,没动手。

      为什么不动手?怕我们一打起来,尹银匠趁机跑喽。

      旁边店主打了个圆场:“老尹哪,你这不是挑拨人家打架吗?我这小店可容不下两尊菩萨。要不你给他们划个道?”

      尹银匠这会儿酒劲有点上来了,眼睛微微泛红,说话声也比刚才大了:“那成,你们不是来找焗活吗?那就考考你们的焗活手艺,谁知道多,我就答应谁的要求。”

      我和兰稽斋老板对视一眼,同声道:“怎么比?”

      尹银匠想了想,说你们跟我来,然后伸手跟店主借了两个盛酒的大瓷碗。我和兰稽斋老板一左一右,生怕他跑了,半挟持着出了店铺。店主摇摇头,继续炸他的臭豆腐。

      我们三个出了店没走几步,就是八字桥头。此时正值正午,阳光艳炽,是绍兴难得的晴朗天气。金黄色的光芒抛洒下来,照得桥下流水波光粼粼,活力洋溢。唯有这座青灰色的古桥不受影响,依然带着绵延千年的阴冷气质。

      我们三个走到桥顶,尹银匠看看天色,开口道:“焗活手艺,我收起来几十年了。今天你们俩逼我拿出来,也得看你们有资格没有。当年焗匠收徒,一考眼力,二比手力,三比心力。过了三关,师傅才会开始真正训徒。你们既然想要看,也得遵循这个规矩。比过三关,谁胜数多,我就答应谁的要求。”

      说这话的时候,尹银匠的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气质为之一变。刚才那个有着精神隐疾、脾气暴躁而又怯弱的人不见了。阳光照耀下,尹银匠微眯的双眼透出一丝自傲的光芒。

      我心中一动,先前我曾在北京见过一个老头子,曾经是京郊最有名的风筝高手,谁也斗不过他,后来落魄到了要饭的地步。可他只要手一碰风筝线,整个人精气神立刻变了,威风凛凛,和眼前的尹银匠一样。

      每一个艺人,其实都有在专业领域的矜持和骄傲。

      “这第一关,是考验眼力。”

      尹银匠举起那两个瓷碗,从桥顶朝两个方向往下一摔。石桥都是花岗石路面,坚硬无比,又凹凸不平,这俩碗扔下去,登时摔了个粉碎。尹银匠道:“你们先来比比眼力吧,看谁先能给拼回去。”

      这个考验,不算离谱。焗瓷的第一步工序,就是找碴、对缝,把碎瓷和瓷器本体之间的缝隙对上。咱们现在说话老爱说找碴找碴,其实最早就是焗瓷的术语。

      找碴的难度在于,瓷片是有厚度的,形状能对上,厚度未必能严丝合缝。这时候就需要焗瓷匠的判断,究竟怎么搓、怎么敲,都有章法可循。说白了,其实就一条:看你眼力有多准,拼图有多快。

      我和兰稽斋老板却没着急动,看着尹银匠。

      我们担心,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我们过去捡碎片的时候,万一你跑了怎么办?

      尹银匠跺了跺桥面:“你们两个一边桥头一个,我怎么跑?”我和兰稽店老板对视一眼,也有道理,这才同时转身朝桥下跑去。

      这瓷碗是小店里的,最普通的粗瓷大碗,强度不高,碰到八字桥这种石桥,摔得特别碎,大大小小的碴子撒了一地。我俯身飞快去捡,只挑大片的,兰稽斋老板也是一样心思。一时间,就看到俩成年人撅起屁股,吭哧吭哧地在台阶之间捡瓷片。

      兰稽斋老板什么来历,我不知道,可能对瓷器的了解要远胜于我。但说到玩拼图,我可不会输给任何人。小时候在家里,我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拼地图玩。我爸有一本世界地图册,被我一页页剪碎又拼了回去。

      我们很快就把能捡起来的瓷片都收好了,就地一坐,开始磕磕绊绊地拼回去。这碗没有任何装饰,不易判断位置,而且还不是平面,瓷片有弧度,是立体拼图,难度又上了一层。

      想把一个完整的碗拼回来是不可能的,我们比的,是谁对的碴更齐整。

      我比兰稽斋老板拼得更快,转瞬之间就把瓷碗给拼了一个七七八八,只剩一片比较大的,没找到合适的位置。说来奇怪,这个残片我怎么拼缝对碴,都对不上。但这片很大,若是放弃的话,恐怕完整性上就不如对手了。

      拼图经常会碰到这样的事,一块东西你以为拼对了地方,但其实没有,反而导致其他拼图都错了,错一处,乱一局。我琢磨着它该拼在哪里,来回试,还得把别的地方拆开,打散重来。这么一耽搁,兰稽斋老板却是抢先拼完,双手捧着一个残破大碗,递到尹银匠跟前。

      他拼得不如我完整,下端漏了很大一个洞,但胜在速度快。尹银匠看了一眼,说这一关是你胜了。

      我满腹委屈,再看了一眼他手里捧的碗,一下子明白过来:“这瓷片是你的!”

      原来尹银匠把瓷碗摔向两边之后,兰稽斋老板拿起他那边的一片碎瓷,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扔了过来。

      拼图最忌讳混入不相干的碎片,会误导拼图者,扰乱判断。两个瓷碗完全一样,所以我根本没发觉,反而为如何安放这鸠占鹊巢的碎片绞尽脑汁,浪费了宝贵时间。

      兰稽斋老板舍了完整性,却赢得了时间这招实在是太阴损了。我气得够呛,大声说他作弊!这不公平!尹银匠却淡淡说:“连碎瓷出自哪一个碗都分不出来,你输得不冤。”

      我无话可说,只得狠狠瞪了兰稽斋老板一眼。他得意洋洋,挑衅似的催促道:“赶紧下一关吧,考手力对吧?”

      焗瓷的第二道工序,是在瓷器上钻眼儿,以便挂焗钉上去固定。这就像是在一摞文件上打孔,然后用一个档案夹把纸孔串钉起来。不过瓷器上打眼儿,可比在纸上打眼儿难度高多了。瓷器既薄且脆,在上头打眼儿,手必须极其稳定。你想,一件瓷器的瓷壁可能只有几毫米厚,要在上头打个眼儿,还不能打透,这孔眼儿得有多薄?

      考验手力,就是考验一个人在进行精细工作时,对手指的控制力有多强。

      尹银匠蹲下身子,从八字桥顶的石缝里抠下两块小石头,拇指大小,交给我们两个:“这八字桥的石质是花岗岩,很硬。你们各自挑一片差不多大小的碎瓷,用这石头在上头刻‘立德立功立言’。十分钟为限,谁刻得全谁胜。”

      虽然他没让我们拿石头钻眼儿,但用石头在瓷器上刻字,难度一样不低。

      要知道,拿石头在瓷面上刻字,这是个特别别扭的写字法。石粗瓷滑,很难控制笔触,划一条直线都难,更别说写字了。参加的人要在十分钟内刻出六个字,每一个字的每一笔都得清清楚楚,瓷片还不能崩,这绝对是个大考验。

      “立德、立功、立言”出自《左传》,原文是:“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讲的是成功的三个必要步骤。这句话很受世人追捧,无论笔筒、书帖、砚几、屏风、印章、瓷,都经常能看见。这几个字的字形严整,笔画适中,拿来考较再合适不过。

      我忍不住看了尹银匠一眼,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这么贴合的题目,胸中必有深壑。这家伙绝非表面上那一个脾气古怪的银匠那么简单,甚至焗匠这个身份都值得存疑。

      我这一愣神的工夫,兰稽斋老板已经先拿起石头刻起来,石皮和釉面摩擦,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尖利声。我也不急,缓缓举起我那块石头,选了一个凸角当笔,然后在瓷片上划起来。

      这石尖一压下去,在瓷面上打了一个滑,居然一点印都没留上去。我尽管已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实际操作起来还是异常困难。兰稽斋老板见我刻了一个空,忍不住露出鄙夷的微笑,继续埋头刻起来。

      我抓着石头连刻了几下,才稍微掌握到了一点窍门。原来在釉面刻字,需要石尖不断改换力道和角度,每前进一点,都要微调一次,顶着釉皮戗出一道痕迹来。这种戗法,需要对五指力道有十分精细的控制,否则轻则滑开,重则崩碎。

      我凝神专注,拿出来紫金山拓碑的劲头,心无外物,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片瓷片上面。兰稽斋老板那边也顾不得分身嘲笑我,同样全神贯注。

      十分钟过去,尹银匠说了句时间到。我们两人停手,同时发出一阵深深的呼气声。我觉得从手腕到肩头都疼得厉害,为了刻这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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