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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46

作者:马伯庸
更新时间:2015-03-15 10:00:00
都来了,他们手里的《清明上河图》也已经运进来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简单地把之前三天的遭遇说了一遍,包括药不然的事也都没隐瞒。刘局大手一挥:“其他事情,回头再议。咱们要抓住主要矛盾,放过次要矛盾。当务之急,是如何准备《清明上河图》的对质――小许,底牌你好好带在身上对吗?”

      我一拍胸脯:“没丢。这是从……”

      刘局叹了口气道:“本来我们有三天时间来商讨你这张底牌,可没想到百瑞莲会用这种卑劣手段。现在没时间,我相信你的判断――刘老爷子刚才还打电话过来,询问你的事情,我都没敢说你被绑架了。”他抬腕看了看表,“现在是十二点半,开幕式是一点半开始,正式开始两张画的对质,大约是在两点半,流程你都知道吗?”

      我摇摇头。我一到香港就遭遇绑架,展览怎么安排的根本是一头雾水。

      刘局拿起一张打印好的表格,递给我:“两点半,在会展中心的会议主厅,两张《清明上河图》同时推上台去,由第三方遴选的十位专家,将现场对两幅画进行鉴定。算上你的话,一共是十一位。你们十一个人轮流发表意见,指出哪幅是真哪幅是假,并阐述原因。最后统计票数,票高者为真。”

      “文物鉴定,怎么搞得跟民主选举似的?”

      “香港人的主意,他们就喜欢热闹。哦,对了,针对你,他们还有个特别流程,一会儿导播会跟你说。”刘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忽然鼻子一耸。我知道这是我身上的味道,有点不好意思。刘局说道:“这样子可没法上台,这里有一间客房,你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就在这个VIP厅里不要出去。时间太仓促了,我需要你在这里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对付百瑞莲。”

      “嗯,好的。”我答道。

      刘局拍拍我肩膀:“我相信你不会让五脉失望、让祖国蒙羞的。”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到在厅里的正中央,是一个装着四个轮子的超长展台。展台上是一个长方形的防弹透明玻璃罩,罩子里摊放着一幅完全展开的长卷。

      故宫珍藏的《清明上河图》?我心中一惊,为它折腾了这么久,可算是见到实物了。

      刘局又拿出一份印刷极为精美的大画册:“这一份,是百瑞莲那份《清明上河图》的高清图。文物鉴定毕竟不是唱歌跳舞,就算要公开鉴定,也得事先把准备做足。十位专家,在这之前都拿到了两个版本的高清复制品,上台之前都是有准备的。你的当务之急,就是静下心来,仔细研读对比一下这两幅画,想想如何打出这张底牌。”

      “那十位专家,都靠谱吗?”我接过画册,担心地问道。

      刘局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意:“一半一半。”

      我去VIP厅旁属的房间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出来以后,床上已经搁了一套崭新的西装。我看看时间不多了,换好衣服,回到VIP厅。

      按照刘局的吩咐,屋子里的人都离开了,连监视器都撤掉了。这里隔音效果非常好,门一关上,外面一点声音都传不进来,异常安静。故宫版《清明上河图》真本就搁在旁边的展台上,百瑞莲版的高清复制品放在桌子上。

      我看看时间,现在是一点,距离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我拿过我右脚的皮鞋,伸手在里面一抠,把鞋垫取出来。那张珍贵至极的双龙小印残片,就藏在鞋垫之间的夹层里。这不是什么高明的隐藏方式,但百瑞莲并不知道我的底牌到底是什么东西,即使他们趁我昏迷时搜过身,也不知道该找什么才好。

      我把残片轻轻搁在桌子上,缓缓坐回沙发,双手合十,把一切杂念都排除在外。现在整个世界,只剩下我、残片以及那两幅《清明上河图》了。

      一切的障碍,都已经排除;一切的谜底,都已经揭开。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做出最后的裁决。

      故宫版的《清明上河图》我印象极深,每个细节都记得;而百瑞莲版的《清明上河图》,却是我第一次见到。虽然这并非实物,但复制得非常清晰,一切细节都能看得到。

      我仔细地比较了一下,两者几乎可以互相当镜子,画面细节几无二致。一张是张择端的真迹,另外一张底稿出自同时代画院的无名画师,又在明代被黄彪按照真本加工过一次,自然是长得好似一对双胞胎。

      我用手轻轻触摸着两幅画卷的最左边。它们都是画到一个十字路口,戛然而止,再过去就是历代题跋和印章了。看来仿冒者也注意到残缺的问题,特意把赝品也截成了真本的长短。

      我特意看了一下赌坊的赌徒口型,两幅画都是圆形,仿冒者也对这个破绽做了弥补。

      看来光凭这两幅画比较,是比不出名堂的。

      还得要看残片。

      我拿着残片在两幅画卷上移动,拿起放大镜对比,仔细地辨别起来。

      残片来自于正本,那么我只要找出它和故宫本之间的契合点,或者找到它和百瑞莲赝品之间的违和点,就算是大功告成。

      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毕竟我手里只剩下这么一小片,而且已经烧得形状全变。时间也非常有限,这种比较的工作量应该是以月来计算的,而我现在只有三十分钟不到。我拿出在紫金山拓碑的精神,沉下心去,一点点地看过去,双眼不停地在两幅之间扫视,终于让我有了发现。

      百瑞莲本和故宫本最大的不同在于,故宫版被重新装裱过许多次,除了画心以外的原始风貌已遭破坏。而按照百瑞莲方面的说法,百瑞莲本自落入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之手后,再也不曾现世,所以它上面没有嘉靖朝之后的题跋和印记,装裱痕迹也比故宫本要旧。

      我注意到,在故宫本的画幅边缘,带有几丝墨痕。而我手中的残片上除了宋徽宗的双龙小印以外,边缘还带了几笔很淡很细的墨痕,像是笔扫至此的几抹残留。两者看起来,十分相近。

      这个发现,让我似乎触摸到了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把残片放到墨痕旁边,一点点挪动,像是给一片拼图寻找适当的位置。我的手腕突然一抖,残片跌落在画卷之上。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如同被火筷子贯穿,浑身为之一震。

      残片落下的位置,和画卷上的墨痕居然能勉强对上,中间虽有缺失断少,但大体不差。它们拼接在一起,依稀可还原半个完整的墨字。这墨字最明显的是向右的细瘦一捺,长斜入小印,向左还有一道短撇,上面还有一团略微出头的墨点,看起来就像是一横的收笔。

      如果补完缺失部分的话,这团墨迹整体看上去好似是一个“下”字,上面还有一横。

      这个奇怪的墨字,仿佛给我通了一道强烈的电流。

      宋徽宗是位书法大师,他在签名的时候,有个特点,喜欢留“天下一人”四个字,以显出皇帝身份。而且这四个字在宋徽宗手里,写得极有特色:先写一横,然后再向下空出一段,写上一个不出头的“大”字。如果把上面一横和下面三划合起来看,形状近似一个“天”字,单看下面那个不出头的“大”字,又很像是“下”的草体。那一横如果单看,可视为“一”,下面那个字去掉一横单看一撇一捺,恰好又是个“人”。

      宋徽宗只用四画,就把“天下一人”四个字都包括在内。这个创举,被书法界称为“绝押”,是宋徽宗最鲜明的特点。这个特点,刘一鸣在301医院给我突击培训时,曾经特意提及,还伸手给我画了一个样式,我记忆很深刻。素姐讲故事的时候也提到过这个细节,阴阳眼斗刀山火海的时候,亮出《及春踏花图》也带有此押。

      《及春踏花图》是赝品,但它上面的双龙小印是真的,以常理推之,那么小印上的徽宗绝押,应该也是真的。

      现在这枚残片和故宫本上残留的墨痕能对出一个不出头的“大”字,这说明宋徽宗原题在这里的,就是“天下一人”四字绝押。那一捺写得有点过长,划过双龙小印。造假者在盗挖时挖走了印记,连这个花押也带走了一半。

      这一个证据,明白无误地证明,故宫本才是真正的《清明上河图》,百瑞莲本是赝品!板上钉钉!

      最后一段迷雾,终于散去。漫长的求索之旅,终于到了光明的尽头。

      我双肩轻松,开心到简直想要放声歌唱。《清明上河图》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心中一直压着几尊沉重的大鼎,愧疚、焦虑、愤怒,让我一直沉浸于灰暗的情绪中。现在《清明上河图》终于真相大白,我胸中的积郁顿时烟消云散,一下子感觉浑身轻快得不得了。

      我站起身来,兴奋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又转回去再验证一遍,唯恐只是空欢喜一场。验证的结果让我很满意,残片与故宫本上能很完美地拼接出“天下一人”真迹,理论解释也合情合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说服力。

      我正坐在那儿傻笑,VIP厅的门被刘局推开了。他一看我这样子,先是吓了一跳,随即会意,整个人也如释重负。他对我说:“你准备一下,要去化妆,还要和导播沟通一下。”

      “具体什么流程?”我问。

      “他们想安排得更有戏剧性一点,这样对收视率有帮助。哼,资本主义,娱乐至上。”刘局说到这儿,又补充道,“当然,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可以按照原来的路数来。”

      “没关系,什么形式我都不介意。”我略抬了抬下巴。现在自信在我体内茁壮地成长,滋养出压倒一切的乐观情绪。

      刘局让一名工作人员带我去化妆间,然后吩咐其他几个人去搬运《清明上河图》真迹,准备登台。

      我坐在化妆间镜子前,一名化妆师拿出一堆奇怪的道具往我脸上扑。这时一个长发披肩的导播凑过来:“许先生,你知道吗?前几天你抵港后突然失踪,全港报纸都疯狂报道,现在可是比四大天王还火。”

      我不能动脸,就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鉴于您的焦点地位,也为了让这次的《清明上河图》鉴定更加公正、透明,我们为您量身定制了一个环节。是这样的,我们给您在舞台上安排了一个绝对隔音的单向玻璃间。在前十位专家的点评期间,您待在这个房间里,看不到外面,也听不到声音,但观众可以全程看到您。等到专家们的点评结束之后,两幅画会送进那个房间门,您进行现场鉴定。我们的大屏幕会重放专家发言,予以配合。”

      导播说得很委婉,但我听出来他隐含的意思了。把我放在房间里隔绝,是为了确保我听不到前面专家们的一系列点评,鉴定时只能靠自己的学问。如果我犯了什么低级错误,导播就会直接在大屏幕上放前面专家的话,现场打脸――这确实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表现形式。

      这个安排背后,恐怕也是有百瑞莲的影子在里面,当场打了我的脸,就是打了五脉的脸,这该多么有宣传效果啊。

      但我又有什么怕的呢?我摸了摸手里的残片,无比自信地想。

      于是我对导播说我没有意见,他高高兴兴走开去安排了。我则闭目养神,任由化妆师在我脸上任意施为。

      到了两点半差十分,我被一位旗袍美女引上了会展中心的舞台,此时舞台上挂着厚厚的幕布,但另外一侧仍能隐约听到入场的喧闹声,我知道在场的观众一定不会少。

      这个舞台装饰得相当漂亮,完全仿照《清明上河图》的宋代汴梁风貌,一条虚拟的汴河横贯舞台,后面垂下三四层彼此相隔半米的透明薄纱,纱上绘着水墨画风格的房屋、竹林、行旅、牲畜,在精心布置的灯光照射下,这几层纱画互相映衬,画面陡然变得立体,鲜活欲动。主办方真是下了不少工夫。

      专家席的设计更是匠心独运,做成了蚱蜢舟的模样,摆在那条“汴河”上的两边。我看到十位专家已经就座,看上去就好似是几位文人雅士正在泛舟汴河。

      在“汴河”前方,摆放着两个特制超长展台,平行而放,里面各铺展着一卷长长的画卷――不用问,这就是今天的主角:故宫和百瑞莲的《清明上河图》真本。两台摄像机对准了它们,下面还接了轨道,观众随时可以看到任何一个位置的特写。

      而我即将要进入的房间,则是在汴河的正中间,两卷《清明上河图》的分界线上。这是一个钢结构加玻璃的正方形小屋,被修葺成了隐士草庐的风格。在草庐上方,悬吊着一面大屏幕,此时正播放着我一步步登台的画面。

      我一登台,十位专家二十只眼睛齐刷刷一起看过来。我知道这段时间,许愿这名字已经成为古董界的一个热门话题,所以他们如此好奇也不为怪。我扫了一眼,一下子发现王中治。他作为百瑞莲的代表,自然也坐到专家团里。他似乎对我的意外出逃没怎么懊恼,还友好地冲我笑了笑,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装腔作势。”我冷笑道。到现在百瑞莲都不知道我的底牌是什么,他们输定了。

      我再去看其他专家,一位认识的都没有了。不知道哪些是我们的人,哪些是百瑞莲的人。

      不过无所谓,谁来都是一样。真相是客观的,证据永远不会变。文物鉴定可不是民主选举,不是人数多的一方就是对的。

      我昂首挺胸,钻进那座草庐里去。一进去,我才发现,里面跟外面完全不同。从外往里看,这就是个透明玻璃房子,可从里往外看,却只看到一面面镜子。我一坐进去,四面八方都是我的镜像,眼花缭乱。等到门“咔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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