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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9

作者:马伯庸
更新时间:2015-03-15 10:00:00
成邮政包装再寄出去――这一套手续看似繁琐,却是遮掩痕迹的最好手段。”

      “那个办事员,大概没想到我们能从一堆垃圾里分析出这么多吧?”钟爱华兴奋地一拍巴掌。

      我得意地摆了摆手指:“他们千算万算,却漏算了办事员的懒惰。这家公司并不真的做业务,所以办事员对门面卫生没那么上心。她发完货,用了几个震远运输的空箱子,随手扔在门口懒得打扫,这才让咱们看出了端倪。”

      钟爱华佩服得直拍桌子:“您可真是个福尔摩斯啊!”

      “你这个华生也不差嘛,每个问题都问在了点儿上。”我微笑着回答道。这些推理,其实都是古董鉴定里的小应用。眼睛毒的人,连瓷釉上的小气泡都能看出讲究,别说几个破纸盒子了。

      “震远运输的事就交给我吧!”钟爱华舔舔嘴唇,自告奋勇。

      这方面的调查,他一个本地记者自然比我在行,我便让他放手去做。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位华生比小说里的华生能干多了,没一个小时就拿到了结果。钟爱华说他在工商局和交管局有朋友,打了几个电话就查到了震远运输的底细。

      原来这家运输公司是挂在一个国企下面,私人承包,专门跑郑州、开封和洛阳三地的短途运输。承包人姓孙,不过这八成只是个挂名的幌子。钟爱华还查到了它的公司地址,就在郑州西北方向的城乡结合部。

      “现在有点晚,明天等我朋友都上班,还能查得更细。”钟爱华不好意思地说。

      “已经够了,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一件事要做,就要立刻去做,要不就不做。”我做了个决断的手势。现在当着钟爱华面前,我有意无意总会说一些短促有力的警句,好像一位导师。这个年轻人对我很崇拜,我有责任去教导他。

      我们离开刘记,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听我们要去那里,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握着方向盘嘟囔了一句:“你们可得小心点。那个运输公司路数不正,简直就是一帮子熬糟。”我虽然不懂郑州话,但也知道这不是好词,忙问到底怎么回事,司机却不肯说了。我想回头问问钟爱华,却看到他在后座正忙着调校镜头光圈、装胶卷,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我们出了城,公路上就没有路灯了。两侧的房屋低矮黑暗,时不时还有几片农地与工地闪过。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出租车突然停了下来,司机一指前头说到了。我眯着眼睛往前一看,在右侧路面出现一片红砖围墙。这墙足有两米多高,墙头上拉着铁丝和玻璃碴子,还挂着一溜儿小黄灯,气势好似古代坞堡一样。

      出租车说啥也不往前走了,司机只收了一半钱,慌慌张张调头离去。我和钟爱华在黑暗中下了车,摸着这红砖高墙走了一圈,花了有二十来分钟。可见这片围墙围的面积不小,估计连油库、维修车间、办公室、停车场全包进去了。它唯一的入口在正门,两扇裹着铁皮的大门紧闭着,旁边还有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郑州市震远运输公司”。

      我仰起头来,看着高不可攀的围墙,有点为难。凭我们俩的身手,像武侠片里的大侠那样飞檐走壁是绝无可能,看来只能从正门硬闯。我正琢磨着,忽然发现钟爱华没了。我左右张望,没看着人,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压低的呼喊声,我循着声音找过去,看见钟爱华正挣扎着从靠近围墙的一堆灌木丛里爬起来,模样狼狈。

      “怎么回事?”我过去把他搀扶起来。

      “我想来解个手,没想到一脚踏空了。”钟爱华疼得龇牙咧嘴。他揉揉屁股,把挂到身上的苍耳、木刺都拍掉。我往下一看,发现在灌木丛底下有一条很深的水沟,从围墙根部延伸出来,一直通往远处。钟爱华大概是踩进沟里,被绊倒在地。这条沟的边缘参差不齐,沟道也是曲里拐弯,不像是人挖的,而是长年累月被水冲刷出来的。我沿着水沟的来路把灌木丛拨开,看到围墙根部居然有一个大洞。

      这洞跟盗洞差不多宽窄,附近墙皮斑驳不堪,甚至能看见裸露出来的墙基。我耸耸鼻子,洞口散发着一股腥臊的异味,估计是围墙里的人把这里当下水道用了。我俯下身子,把脑袋往里探了探,发现可以钻进去,便回头让钟爱华噤声,做了个钻洞的手势。钟爱华犹豫了一下,把相机小心地揣到怀里,带着一脸为革命不怕牺牲的神色跟了过来。

      所谓的钻狗洞,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我和钟爱华趴在地上手脚并用,拼命憋住呼吸,一口气从这个下水洞穿过围墙,顺利进入震远公司的大院,眼前豁然开朗。

      这个院子颇为空旷,远处是个二层楼的办公室,一楼车间,二楼办公,旁边还有个仓库。在我们钻过来的围墙附近停车场,一字摆开七辆绿色的东风大卡车。我扫了一眼,这七辆车有六辆是空的,只有一辆的后车厢盖着军绿色的苫布,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我心里暗自盘算,这辆装货的车既然满载,应该是刚从制假作坊送到郑州的,里面装的一定都是全国订制的各类赝品。而其他六辆车都是空车,应该是卸好了货,准备返回作坊的。

      钟爱华举着相机,好奇地在这六辆车之间来回溜达。我正要说些什么,突然眼前白光一闪,差点没把我晃晕了。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钟爱华这小子,为了拍照居然把相机闪光灯给开了!此时已经入夜,他这么干,就跟在院子里扔一枚闪光弹似的,别人想不注意都难!

      果然如我所料,对面办公室立刻亮起灯来。过不多时,有人声和脚步声传过来,由远及近。我顾不上责骂钟爱华,飞快地环顾四周,发现除了那辆满载的货车,别无隐遁之处。

      “快上去!”

      钟爱华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惶恐不安。我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像是犯错误的学生一般,乖乖地踩着轮胎攀上那辆车,扯开苫布。我也赶紧爬了上去,正看到抓着苫布的钟爱华面露惊疑,似乎要跟我说什么。我哪有时间听他说,把他头往下一按,低声喝道快盖上!顺手把大哥大关机,免得关键时刻突然来电话。

      我们两个手忙脚乱地把苫布盖在身上,仆倒在地。一直到这时候,我才觉出不对劲来。按照我的猜测,这辆车里应该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坛、罐、炉、盘之类的“仿古工艺品”,可我现在却觉得像是趴在软绵绵的沙滩上。我伸手一抓,居然抓到一把沙土。

      这就是为什么钟爱华刚才一脸诧异,这辆货车居然不是运的赝品,而是运的灰土――敢情是辆泥土车!这些泥土明显是直接铲过来的,没有细筛过,里头还掺杂着青草根、石子甚至一些碎砖烂瓦。我把泥土放到鼻前闻了闻,这些湿黏泥土散发着一股轻微腐臭的味道,让人微微有些不适。

      但事到关头,也不能挑拣了。我和钟爱华扑在沙土里,深深埋下去,像两只冬眠的青蛙。没过一会儿,车子旁边传来脚步声,有那么三四个人走过来。

      “东子,这没人啊,刚才你到底看见啥了?”一个声音道。

      “哎,我是看到一道闪光,白白的跟鬼火似的,好像还有人喊了一嗓子。”

      “操,真的假的,你可别吓唬我们,老子是吓大的,懂吗?吓大的。”

      “我是真看见了啊!就在这位置。我要骗你我就跟你姓。”

      “小心起见,大家再找找吧!”

      脚步声朝着不同方向而去,我和钟爱华缩在苫布里,大气也不敢喘。过不大工夫,脚步声又重新凑到了一起。

      “都找了,没人啊。”

      “我这儿也没看见。”

      “我说诸位……不是咱们运的这批货出了问题吧?”

      这句话一说出来,外面顿时一阵奇特的沉默。隔了好久,才有一个声音干笑道:“老三你别瞎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真的,东子看到的那玩意,保不齐是鬼火。我奶奶以前跟我说过,说只有死不瞑目的厉鬼,才会化成鬼火,到处找人麻烦。”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这都是封建迷信吧?咱们这里又不是乱葬岗,哪来的鬼火?”

      “你忘了这车里装的是什么了?”

      车子下面又是沉默了一阵,一个浑厚的声音咳了几声,发了命令:“这样吧,我看这车也别在这儿搁着了,大晚上的怪人的。六子,你给村里送过去。我一会儿打个电话,让他们那头接一下。”

      那个叫六子的很不情愿:“走夜路开不快,到那儿都得半夜了。”不过他只是嘟囔了几句,到底不敢反抗。没过一会儿,驾驶室的门“咣当”响了一声,随即发动机嗡嗡地发动起来,整个车厢里的土都开始沙沙地抖动。

      苫布下的我和钟爱华面面相觑。事情出现意外转折,看来这个六子已经上了车,打算开着上路了,至于去哪儿,我们完全没有头绪。

      我们的身子此时都半埋在泥土里,只勉强露出两个脑袋来。钟爱华压低了嗓子说:“许老师,咱们一会儿怎么办?是跳车啊还是……”我没回答,而是沉着脸抓起一把土,细细捻动,又放到鼻子下闻了一回。钟爱华不明白我的举动,又重复了一次问题,我摆手让他安静些,又抓起一把土,朝他伸手:“拿来。”

      “什么?”

      “那个造孽的相机闪光灯!”

      钟爱华脸色大愧,连忙从怀里把它掏出来。我让他调到长时闪光,然后把泥土放到灯下细细看。反正外面的苫布很厚,不必担心被人发现。研究了一番,我把闪光灯关掉还给他,然后说:“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先听好的吧……”钟爱华怯怯道。

      “好消息是,咱们歪打正着,这辆车应该会带着我们抵达我们想要去的地方――造假作坊。”

      “为什么?您怎么知道的?”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坏消息。”我抓起一把土,松开手掌,慢慢让它滑落。这泥土黏性很大,沾在手上不掉下来,好像长在手上的疮疤一样。钟爱华看我的笑容诡异,不由得紧张起来。

      “现在咱们藏身的这个土堆,不是一般的泥土,而是墓葬土,埋过死人的。”我似笑非笑。

      钟爱华的脸色急遽变化,他拼命与自己的面部肌肉搏斗,有那么一瞬间差点要吐出来。此时汽车已经上了公路,速度慢慢提升上去。土堆的形状随着车身抖动而缓缓变化着,仿佛里面随时会有苍白的手臂或头颅破土而出。钟爱华坚持了一阵,实在无法承受这种心理压力,四肢一撑,整个身子从土里抬出来,把苫布拱起一个大包。

      “他们……他们运这东西干吗?盗墓?”钟爱华战战兢兢地问道,尽量让自己不接触到这些泥土。

      “不,这是为了做旧。”

      反正这车子要半夜才到,路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有必要为这个愣头青上上课,不枉他崇拜我一回。

      鉴定文物的一个重要手段,是看器物缝隙里残留的土壤颗粒。一件东西在土里埋得久了,会和周围的土壤产生种种化学变化。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埋设手段、不同的材质,变化都不同。只要检验颗粒成分,大致就能判断出其真伪。这种特征是经年累月形成,很难做旧――所以造假者们就想了一个办法,去找盗墓贼合作。盗墓贼挖开一座坟墓,偷了里面的明器,而挖出来的那些几百年老土,就被这些人给收走了。他们不动明器,只收土,有点买椟还珠的意思,所以叫“买椟”。老土弄回来以后,堆到一个坑里――不同年代的不能混堆――然后再把赝品埋进去,浇上催化剂,这叫“焖锅”。一般埋上几年,这老土跟新器就粘紧了,破绽就算是给抹平了。

      钟爱华听得瞠目结舌,甚至连害怕都忘了:“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手段!这些造假的可真想得出来。”

      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土里,双手枕在脑后勺,眯起眼睛道:“不要小看这些造假的,他们才是真正站在时代最前沿的人。我告诉你吧,最新的科技成果,总是先被造假者利用,然后才会被鉴定师掌握。我们这些鉴定者,永远是落后于造假者一步。”

      “那岂不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没错,所以真品和赝品之间的斗争,永远不会停止,就算是到了二十一、二十二世纪,这事也完不了。”

      “但您不会因此放弃,对吧?”

      “正确的事情,总得有人去做。你当记者的责任是揭露真相,我们鉴宝的责任,就是去伪存真。这是我们许家的宿命,也是我的职责。”我望着眼前的苫布,若有所思。忽然“喀嚓”一声,又是白光闪过,原来是钟爱华拿起相机给我拍了一张。我笑了笑,问这种环境你能拍出什么,钟爱华道:“您刚才说那话的时候,实在太帅了,我得拍一张。说不定以后给五脉修史,这一张也是历史文献呢!”

      车子的速度忽然变快了一些,估计是小六在反光镜里看到车后白光一闪,更加害怕了吧?

      “给五脉修史?听起来你似乎对五脉的历史很热心嘛。”我随口问道。钟爱华一听这个,立刻就精神了,当下也顾不得这泥土邪性,趴下来得意洋洋地说道:“那当然了,关于明眼梅花的资料,我可搜集了不少。明清的、民国的、建国后的,挖出不少有意思的东西。您都不知道吧?如今五脉的掌门人,和我们郑州可是还渊源颇深呢。”

      “刘一鸣?”我心里一颤,“他跟郑州有什么渊源?”

      这个老头子的神秘程度,其实不比老朝奉差,总是若隐若现,极难捉摸。我没在五脉待过,只偶尔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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