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小说网,上万本全本小说供您下载阅读。
最新网址:www.shukuge.com

分节阅读 7

作者:马伯庸
更新时间:2015-03-15 10:00:00
货非要来惹我,我也就不必客气了。鉴赝识伪,是明眼梅花的天然责任。临走之际,我随手行侠仗义一次,也算不虚郑州此行。

      一念至此,我便拨开他的手指,冷冷笑了一下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在爱民旅馆抢东西,传出去也不怕抹了盘子?人家既然没倒拦头,你们也别欺人太甚,不然可莫怪我刨你们的杵。”

      这是玩古董的暗语春点,“抹盘子”是丢人,“倒拦头”是上当受骗的人回来要钱,“刨杵”是指同行人拆台。听了这些话,他们就该知道我也是同道中人。果然,那为首的壮汉听了我的话,态度稍微收敛了点,指着小个子:“这浑小子来偷我们店里的货,我们抓贼拿赃。朋友你借条道,彼此都方便。”

      “就是那个香炉?”

      “那可是正宗的宣三炉!你说这小子罪过有多大?”大汉一本正经地说。我一听,“扑哧”一声差点乐出声来了。

      宣三炉是指在大明宣德三年炼出来的铜器。当时宣德皇帝亲自监督,从暹罗进口铜料,前后精炼十二遍,质地极纯。这些铜一共炼成三千件铜器,再也没有多的了,收藏者谓之“宣三炉”。咱们如今说的宣德炉,严格来说指的就是宣三炉。后世虽然一直仿制,但都未能达到这一年的制作水准。所以能流传至今的宣三炉,每一件都是稀世珍品――这家伙张嘴敢说宣三,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

      小个子在地上大喊:“他们是在撒谎!他们卖的是假货,我买来当证据去曝光,他们就想给抢回去。”

      我点点头。其实刚才我一听那响动,就知道这玩意儿真不了。真的宣德炉,铜质均匀,铜声恢宏大气,赝品往往声音发闷。而且正经的宣德炉,表皮黯淡,收敛在内,如同炉中有火光而不冒。小个子怀里揣着的那个玩意儿,表面抛得贼光贼光,假得没法再假了。

      但重点不在这里,而在于怎么说这话。古董界从来不说“假”,而是说“不旧”“挺新”,就是不想得罪人。何况现在那群流氓占着武力上的优势,话不可说绝。我略转了转心思,便笑道:“您这尊宣三炉,宝光不是很足啊,拿出来可有点烫手。”

      我把范儿端得足足的,行内术语一露,那几位就有点迟疑。为首的还嘴硬:“我们这可是真品,专家鉴定过的。”

      “好,你们既然说他偷了宣三炉,这东西的价值够得上立案了。要不这样,咱们去派出所去报案,你看如何?”

      我将了他们一军。若是去派出所报案,这假炉子稍加鉴定就得露馅;若是不去,那就承认给小记者栽赃了。造假都是为了求财,不是为了争气。被行家刨了杵,明白人不会继续纠缠,免得自取其辱。

      我本来打算让他们知难而退就得了,可冷不防那小个子又大叫一声:“对,去公安局!他们是个古董造假窝点,骗了很多人!不能放过他们!”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恨不得踹他一脚,这些事你他妈的不会等脱身了再说啊!果然,那几个汉子听了小个子记者的话,重新目露凶光。为首的大汉一挥手:“管他妈那么多,先把这小子的东西掏出来!还有,把他那相机给我砸了!”其他人立刻七手八脚去撕扯那小个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三四个警察冲了进来。警察一见屋里这阵势,如临大敌,连忙掏出枪来,喝令不许动。人民警察面前,一切黑势力都是纸老虎。那些汉子一见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一个个全跪下双手抱头,气焰全没了。

      “刚才是谁报的警?”带队的警官放下枪,环顾四周。

      “是我。”我从怀里拿出我那只摩托罗拉3200大哥大,晃了晃,机器上的通话绿灯还一闪一闪的。

      早在跟他们说话之前,我就知道这事决计不能善了,所以事先用大哥大拨通了报警电话,藏在怀里。接下来我们的对话,警察在那边都听得一清二楚,我还故意大声报出爱民旅馆的名字,指引他们过来。

      那时候手机还是个稀罕东西,普通人根本没这概念。那些汉子怎么都想不到,我穿着朴实,怀里居然揣着个大哥大。

      警察把我们几个全带去了附近的派出所。做笔录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个小个子记者叫钟爱华,二十出头,刚毕业参加工作不久,在当地晚报负责文化版面。他最近有个选题,调查郑州市文物市场状况。这孩子是个傻大胆,顺藤摸瓜摸到一家黑店,打算买一件赝品当证据做曝光,结果不慎被对方发现,一路追到此处。若不是我见义勇为,钟爱华怕是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这孩子真够糊涂的。在郑州这龙蛇混杂的地方开古玩店的,背后多少都有点势力。何况古玩圈子的真赝之争,从来都是闷起来自行解决,找警察或找媒体曝光,都是坏了行规的大忌。他这是捅了马蜂窝,怪不得会被一路追杀。

      那伙人涉嫌人身伤害、非法禁锢和诈骗,直接被收押了,我和钟爱华被盘问了几句以后就放了出来。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想回旅馆取票回首都,钟爱华却一把抓住我胳膊,非要请我吃饭道谢。我本想拒绝,但架不住他生拉硬拽,就差没痛哭流涕了,只得勉强答应下来――反正火车下午四点才开,吃个饭来得及。

      钟爱华见我答应,高兴得不得了,说我带您去吃羊肉烩面,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

      我算是看出来了,钟爱华这家伙用一个字总结,就是“愣”,或者用个好词形容,叫直爽。他似乎根本不懂什么叫委婉和掩饰,有什么说什么,所有情绪都亮堂堂地表现在脸上,活蹦乱跳。这种人去古董行调查,不被识破才怪。

      他带着我七转八拐,来到一处其貌不扬的小店,叫刘记羊肉烩面。钟爱华说您别看这店小,年头可不短,东西着实好吃。我们坐下来,一会儿工夫就端上来两个白瓷大碗,热气腾腾的红油汤面浮着几丝香菜。我拿筷子一搅和,里头羊汤的浓郁鲜香扑鼻而来,让我浑身筋骨为之一酥。我这几天为了监视阎山川家,没怎么正经吃东西,闻到这味道,肚子立刻就饿了。

      于是我也不客气,低下头稀里呼噜吃了起来。直到把里头面筋捞干净,汤喝光,我才抬起头来,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对面钟爱华也吃得差不多了,一嘴都是羊油,一脸难为情地掏出手帕擦了擦。

      “你上午干吗那么冲动?”我问他。

      一提这话题,钟爱华打开了话匣子:“我有个中学语文老师,人特别老实,兢兢业业教了一辈子书攒了点钱,听人说古玩能升值,就去了今天那家店里转悠。没转几圈,就有人凑上去偷偷告诉我老师,说他瞧见店后头扔着一个小铜炉,店主没当回事,其实是件宝贝,是宣德炉,一转手就是几十万。老师说这么好的机会你干吗不捡漏?那人说今天可巧没带钱,又怕前脚走,后脚这便宜就让人占去了,我看你是人民教师,信得过,这才找您。您先掏钱给炉子盘下来,回头我本钱还您一半。等倒手卖出好价钱,咱们一人五分。我老师信以为真,以为捡了个大漏,连忙取出毕生积蓄,把那炉子盘下来了。等交完了钱,我老师一回头,那人就不见了。请专家一鉴定,假的,一辈子心血就这么没了。老师再去找那家店,人家压根不承认,说那人跟他们没关系。老师急得脑溢血住了院,老伴也急病了,好端端一个家,就这么毁了!”

      我微微一笑。这招叫作借花献佛,可以算是最常见的古玩骗局。别看这骗术简单浅显,偏偏上当的人最多。没办法,人总想占便宜,一存了这个心思,利令智昏,就会上当。尤其是那些外行棒槌,一骗一个准。

      “所以你去那家店里,是想替你老师出一口气。”我问。

      “不光是出气!我做这个选题,就是打算好好曝光一下现在的赝品乱象。现在多乱啊,假货遍地都是,不曝光的话,恐怕会有更多人上当。”

      “你就不怕遇见今天这样的危险?”

      “怕,但总得有人来做这件事情啊――揭露真相,是我们记者的神圣天职。”说到这里,他摸了摸脖子上的凤凰205相机,露出坚定的神色。

      这个年轻人冲动了点,但这份还没被俗世磨去的正义感却让我对他心生好感。钟爱华忽然盯着我的脸,一脸狐疑:“我看您刚才说那几句话,挺内行的,您在首都也是玩古董的吧?”

      “嗯。”我夹起一块海蜇皮,咯吱咯吱嚼了起来。

      “那您知道明眼梅花不?”钟爱华问。

      我嘴里“咯吱”一声,把舌头给咬了。

      明眼梅花是五脉的别称,古董界知道这词的人都不多,一个刚毕业的郑州记者怎么能一口叫出这名字?

      这什么情况?我心中升起一团疑惑。

      “那是个老词儿了,你知道的还不少嘛。”我反套了一句,仔细盯着他的脸。钟爱华大为得意,眉飞色舞地晃着筷子:“为了做这个古董市场现状的选题,我着实去查了不少资料呢――前一阵有个玉佛头事件你听过吧?”

      我缓慢地点了一下头,不置可否。玉佛头那次事件在业内很是轰动,但在刘局的刻意管控下,并未在媒体上大肆报道。不过当时记者很多,有心人若是想查的话,还是有不少资料能找到。他若对古玩有兴趣,查到这件事也不足为奇。

      “据说在玉佛头的背后,就是明眼梅花。人家一共有五脉传承,现在改名叫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在首都管着古董鉴定。你想想,五大家族专注打假几百年,往那一坐,就是泰山北斗,说真就真,说假就假,多牛逼呀!”钟爱华说到这个,眼睛直发亮,跟阎小军看见变形金刚似的。

      “你好像很崇拜他们?”我饶有兴趣地问道。

      钟爱华一拍胸脯:“那当然了,那都是我的偶像。我本来大学就想报考考古系的,家里不让,这才选了新闻系。不然我就直接去首都投靠五脉了。说起来,明眼梅花的事,我可知道不少,跟我们郑州也是颇有渊源啊……”说到这里他整个人突然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圆,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我:“你……你……你?”

      “我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许一城的孙子,敲佛头的许愿!”钟爱华的嘴唇开始哆嗦。

      我心想我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绰号,当下点了点头:“嗯,你怎么认出来的?”

      钟爱华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手来想要抓我胳膊:“真瞎了我的狗眼啊!我明明看过新闻发布会的照片,怎么刚才就没认出来呢!你就是许愿啊!那个许愿啊!”

      我算是体会到那些港台明星在内地是什么待遇了,他两眼发亮跟个追星族似的,热情得让人受不了。我有点不胜其扰,但也有了一点点得意――哥们儿我也算是有拥趸的人了。

      周围的食客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我好不容易把钟爱华劝回到座位。他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倒了满满一杯啤酒,又站起来:“英雄,我敬你一杯!”

      “坐下喝,坐下喝。”

      “我能给许老师您做一期专访吗?”

      “不必了。”我赶紧拒绝。我是偷偷离开京城的,这要是上了郑州的报纸,行踪岂不全曝光了?

      “您来郑州,一定是和古董鉴定有关系吧?是不是又有惊天大案等着破?”钟爱华一脸期待地问,然后还没等我回答,又自己敲了敲头,自嘲说,“对啦,这都是机密,怎么能跟我一个小记者讲呢。”

      这家伙还真不是一般的直爽。

      我看着钟爱华,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看得出,这家伙对古董行业很有感情。他是本地人,又要做郑州文物市场的专题报道,手里一定有不少关于造假的资料。从他那里,说不定可以挖到一点关于老朝奉的资料。我再怎么熟悉鉴宝,在郑州毕竟是外地人,得有当地的帮衬才好施展。强龙不压地头蛇,就是这个道理。

      于是我让他冷静一点,一脸严肃地开口道:“我来郑州,确实有件事想查清楚。要不你听听,帮我参详一下。”钟爱华激动得满脸涨红,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拿出个记事本和圆珠笔,唯恐漏听一句。于是我把阎山川家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当然,我隐去了老朝奉的名字,只说追查到一条制假贩假的线索。我问他:“你觉得这信,是如何送进阎山川家的?”

      钟爱华这会儿已经稍微恢复了点冷静,听我说完,他把圆珠笔搁在嘴里咬了几下,又问了我几句在阎山川家的遭遇,一时陷入沉思。忽然“咔吧”一下,他竟把圆珠笔头给咬碎了。钟爱华吐出塑料碎渣,咧开嘴乐了:“许老师,我想明白了。”

      “哦?”

      “大眼贼告诉您的地址,应该没错;阎山川对此毫不知情,也没错。”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我皱起眉头。

      “不矛盾啊,您忽略了一个重要环节。信,可不会自己跑到阎山川家里啊。”钟爱华笑着做了个送信的动作。

      钟爱华这么一提示,我脑海里一下子豁然开朗。

      对啊,能接触到这些订货信的,除了阎山川以外,还有每天上门送信的邮递员啊!如果邮递员是老朝奉的人,那么他便可以在派送的时候,把所有写给阎家的信截留下来。这样一来,订货信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工坊。就算这个地址被警方关注,调查者首先也会把方向对准毫不知情的阎山川,给老朝奉留出足够的预警时间。

      老朝奉这个安排,可谓是大隐隐于市,巧妙至极。

      我看看手表,现在是一点半。还有半个小时,那个邮递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