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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第19章

作者:呈墨
更新时间:2018-11-13 04:10:46
一夜纵情。

    冬日和暖的阳光从薄纱窗帘中透进来,顾城睁开眼的时候,陌生的房间猝不及防的映入眼帘,他脑中空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空气里欢爱的味道还残留着,手边的床铺已经空了,他摸了摸她躺过的位置,凉的,走了不是一时半会了。

    顾城翻身下床,站在软软的地毯上朝四周观察了一下,昨晚太晚……摸着黑进的房间,他还未曾好好打量过这里。

    江月照不在会所的时候应该都睡在这里,这里处处都是她留下的痕迹。都说随身的物件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那么房间这种私密度极高的地方则最能体现一个人性格。

    她——和小时候的她很不一样。

    顾城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江月照像一只带着刺的小孔雀。傲慢,又不怎么善意。十五六岁的年纪,不算小,但说大也不大,她却从头到脚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奢华。色彩鲜亮的印花裙在她身上半点都没能喧宾夺主。

    如果是那时候的她,房间必定不是现在这样的布置。

    黑白灰三种颜色交错,处处都透着冷意。

    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他想是从他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开始的。

    那会的她,大概是顾城此生见到的最为狼狈的她。父亲刚出车祸横死,自己就被迫踏上亡命之路,经历过这样的人生转折,又有谁会一成不变呢?

    顾城的思路被楼下的声音打断,好像是有人来了。说明她还在。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转身去浴室,里面崭新的洗漱用具已经摆好了,看那个专业的摆法,一定不是她做的。家里还有佣人。那昨天晚上——?

    他挤牙膏的手顿住,僵了片刻后才继续动作,镜子里的自己有点陌生,凌乱的头发,散漫的姿态。昨天实在是有点不受控制,他是一个自制力很好的人,可每每碰到她,就全乱了。

    他洗漱完出来的时候,迎面迎上一位女佣,矮矮胖胖的身材,脸上却挂着亲和无比的笑容,让人一看就顿生好感,“顾先生,您起啦?”阿珠问候了一声,然后道,“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您下去用吧。”

    顾城怔了怔,点头道了声谢,看起来无任何异样。

    “小姐一大早就把我叫来,她最近都住会所里,我还很意外呢,怎么突然回来了,”说到这里她掩嘴笑了笑,“原来是有重要的客人来啊。”

    阿珠话里话外明显有调侃的意思,不过面对除了江月照以外的人,他总能够不动如山,而且他本来就是少话的人,遇上话多的,就更没什么话了,闻言只笑笑。

    下到楼下餐厅,他注意到客厅西面有一扇门关着。

    阿珠端来了粥和一叠叠小菜,瞥见他的目光,道:“小姐在忙,您先吃早餐吧。”

    顾城发现阿珠并没有说屋里还有其他人,看着话无禁忌的佣人,实际上碰到要事,嘴却很紧。江月照做得很不错,御人很有一套。

    与此同时,书房里,江月照正在和冯管家谈事。

    谈的就是她昨晚碰到的人。

    “我说我要考虑。”

    “但实际上你已经做好决定了,是吗?”冯管家很了解她。

    江月照点头。

    “你知道你这样做可能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江月照沉默了一下,“不出事没事,一出事就是大事。如果他不遵守约定保住我,或者哪一天,保不住我了——”她没再说下去,可意思都明白了。

    司珵让她做的是窃听一切来春意阑珊客户的信息,搜集情报。

    春意阑珊的客人非富即贵,但凡有一位察觉了,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江月照完全不确定她是否能顶得住。

    风险很大,可她还是决定去做。

    因为司珵帮他摆平司家的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冒着再高的风险,就算攸关性命,她都会答应。

    冯管家心里是不赞同的,可他知道江月照打定了主意的事情,谁人也改变不了,可——

    “这件事还有个问题。”

    “什么?”

    “司珵要替代司文景收过司家在江家的所有权利,总得有个由头。”

    “嗯。”江月照淡淡的应了一声,看起来并不吃惊。

    冯管家有了不好的预感,试探的问:“你们已经有对策了?”

    “司文景负我,我决不能容他在江氏呆下去。”江月照冷厉的道。

    冯管家一震,明明知道她说的并不是心声,而是演戏,可他还是心惊。

    江月照表现得对司文景越是在意,那司文景就越是呆不下去,这是策略,可是……冯管家过了好久才道:“这样合适吗?我是说,顾城那边会误会吧?”

    静默了一瞬。

    “总有主次。”江月照轻描淡写的说。

    什么都比不过夺回江氏重要,她没有犹豫过,也不会犹豫。

    阿珠敲门来报顾城已经起了的消息,江月照和冯管家谈事收了收尾就结束了。她出去时他正端着碗在喝粥,就那样的动作,姿态都很优雅。

    江月照也坐下来跟他一起吃,只不过她吃的是西式早餐,两颗煎得半生的鸡蛋、三片烤得香脆的培根、一碗冰牛奶冲麦片,和对面的顾城截然不同。

    他先吃完,坐着看她,等她。

    江月照不紧不慢的吃完后,放下刀叉,执起腿上的餐巾拭过嘴角才道:“你今天不用去酒吧?”

    顾城一愣,“我过会就去。”其实不用,他们请了职业经理人,他和王朝根本不用管具体的事。可是,他又怎么会听不出她话背后隐藏的意思呢?今天她的安排里没有他。

    不是不失落的,好像落差太大了,和昨晚。

    江月照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行,我也要出门了。”完了仿若忽然想起了什么,叫来阿珠低声吩咐了几句。

    过了没一会儿,阿珠就去而复返,手里捧了一只小盒子给江月照。她接过给顾城,道:“里面有楼底的门禁卡,和家大门的钥匙。”

    顾城没有立刻收下,“有阿珠呢,而且一般你不在,我也不会来。”

    江月照挑眉,“那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要。”他利落的将小盒子收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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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面》

    第一章

    世界第三极,珠穆朗玛峰。

    海拔6500米,珠峰东南山脊,二号前进营地。

    帐篷外的世界寂静无声,二号营地在冰川的相对高处,没有烈风,夏尔巴人屯珠正在为整个登山队生火做最后一顿热食,也就那动静给“寂静之谷”带来了点生气。

    从灵躺在睡袋里,摘下了氧气面罩一段时间后的脑子逐渐开始迷糊,连外头人声渐起她都没有发觉,直到有人站在帐篷外叫她吃饭,她才迟钝的醒过神来,然后外面纷纷扰扰的人声才入了她的耳。

    “有新的登山队来扎营了吗?”她从睡袋里钻出来穿羽绒衣,隔着帐篷问来喊她吃饭的屈曾。

    “不是,倒是有不速之客。来人他们那个登山队在过昆布冰瀑时出了事,向导被冰柱砸伤了,他们没了向导,所以来投靠我们潘总。你也知道我们潘总一向慷慨善心,当下就答应了,”他徜徜徉徉的马屁话还没说完,就见从灵猫着腰从帐篷里头出来,迎面第一句就问他:“没人员伤亡吧?”

    兴致高昂的话语被她突兀的打断,屈曾有点不高兴,可瞅着从灵肃穆的神情,他又不好在这点‘小事’上发火,显得他多没同情心似的,只好忍下,不过语气生硬了许多:“我怎么知道?他们也才刚来,一来就找潘总,你感兴趣的话到时候你自己去问吧。”

    从灵仿佛没注意到他的态度变化,点了点头道:“走吧。”

    这让屈曾很有种一拳头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可转而想了想从灵的身份,他又歇了这份劲儿了。跟她计较个什么呀?不过是临时随队跟拍的摄影师罢了。

    直到吃完饭,他们整队准备拔营前往三号营地时,从灵都没见到那几个“不速之客”。这件事就在之后那麻木的一步一步往前走中,淡却了。

    他们沿着固定好的绳索和梯子,和尼泊尔的“冰川医生”提前在冰川间用梯子开好的线,格外迟钝地攀爬过峻峭晃眼的冰壁。

    每个人的体能和攀爬技巧是不同的,然而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所有人只能被迫和前后的人保持完全一致的移动速度。艰难跋涉让每个人都再也没有了说话的欲望。徒留冰刀扎入冰块的声音,一下一下,阴凉得匝人,直往人心底钻去。

    从灵氧气面罩全天候戴在脸上,加上护目镜,整张脸被掩得严严实实的,像是随时准备进入毒气室的人一样。

    不止她一个人这般全副武装,团队里所有的业余登山者都是一模一样的装束,毕竟谁都不想死,除了天意难违之外,总得尽最大的努力保护自己的生命。

    不知走了多久,才千辛万苦的走到了三号营地。然而向导们只准他们在地势陡险的三号营地略作休整,即出发前往四号营地。

    三号营地至四号营地的这一段路格外难走,稍有闪失,就可能丧命,他们从白天走到黑夜,严重的体力透支和寒冷怖人的暗夜,所有的一切都在摧残着每个人仅剩无几的意志力。

    夜色里,耳边只剩下鞋钉和冰雪摩擦的声音,从灵到最后完全是毫无知觉的、机械的顺着前面的人的脚印攀爬,亦步亦趋。

    然而有时候即便是亦步亦趋,也还是无法保证万无一失。

    在一脚踏空的那一瞬间,从灵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早在来珠峰之前,她就被科普过,看起来严实的雪地未必底下就真的是山石,很有可能厚厚的积雪下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冰裂缝。

    走在她身后的夏尔巴向导多杰,就在刚才被调到前面去了,现在没有人能够保护她,在这遍布着冰裂的冰川上,她这一脚下去,就是直接坠入万丈深渊。

    说不定等到百年以后,后人找到的就是她的一具冻尸,是不是完整的,还两说。

    死亡从未离她那么近过。

    就在从灵几近绝望的时刻,突然被身后的人拦腰拽住。就算透过两人厚厚的衣料都能感受到那人手臂肌肉瞬间喷张的力量。也是那力量,生生将她从死神手里给抢了回来。

    从灵瘫软在那人的胸口,低头朝底下看,雪块豁开了一道口子,头顶的灯光顺着她的动作往下映射,一下子被无限的黑暗吞没。她凝视着那裂缝底下的深渊,凝视久了,那深渊也仿佛回过头来凝视着她,漩涡似的,要将她吸进去。直到这当口,一阵阵后怕的冷汗才从背上渗出来,贴身的速干衣瞬间全湿透了。

    “你还好吧?”

    身后的男人不确定的问。

    他的手还没松开她的腰,他们得等向导过来,重新更仔细的确认安全路线,才能移动步子,现在最好一动不动。

    从灵听到耳后陌生男人的声音,低沉、稳重,让人心安,慢慢从心悸中回魂。

    她吃力的回头,头灯照上了后面的那张脸。从灵目光一顿,氧气面罩上,那双眼睛漂亮极了。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的眼睛能生得那么漂亮,唯一遗憾的就是有点淡漠,和他的声音极其不符,像是随时要融入到这座雪峰里那般清冷,清冷到透明。

    “谢谢你。我没事。”从灵没有失神多久,就在他的搀扶下,拄着登山杖站了起来。

    理智回笼,她反应过来这个陌生男人就是屈曾嘴里的“不速之客”之一,从灵站好后拍了拍身上的雪,问他:“你们队里没人出事吧?”

    男人大概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能这么平静的问起其他事情,愣了愣后才回道:“有人受伤,但是没出人命。”

    从灵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般小声说:“那就好,被吓一吓,地狱走一遭,惜命了,也就不敢再来这鬼地方了。”

    鬼地方?

    男人听清后心里好笑,到这珠峰的大多是怀着一腔热血来的人,她倒像是被逼无奈上梁山。不过仔细一想,这里倒的确算是鬼地方,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亡灵。

    “你是潘总的员工吗?”他问。

    “不是,我是随队摄影师。”

    “随登山队的女摄影师?”他难掩惊讶。

    “的确是少见,但不是没有。”从灵淡声道。

    男人看向她,缓缓道:“——没错。我叫王朝。”他伸手过来。

    从灵抬手搭上他的,“沈昔。”

    “沈夕,一朝一夕,咱们倒是有缘。”

    不料从灵很不给面子的纠正,“不,我是今非昔比的昔。你也是朝代的朝。”

    王朝被堵笑了,不再出声。

    从灵后知后觉的感觉到是不是有点不妥?人家毕竟刚救了她。大概是脑子缺氧了,就容易说实话。

    而在他们言谈间,夏尔巴向导们小心翼翼的围到了他们前后。

    领队班滇观察了下从灵刚才差点陷下去的冰裂缝,抬头佩服的看了眼王朝,竖起大拇指:“厉害!”

    然后向导们迅速重新将路线确认过,又安装了绳索增强安全性。

    在午夜到临前,他们一行人,排成一列,踏着星辰与冰雪,再次上路。

    直到后来从珠峰下来,下到底下夏尔巴人的村落,听到别的山友们聊起时,从灵才真正明白班滇的那句简简单单的厉害,分量有多重。

    王朝捞起她的这个在平地上看起来并不困难的举动,在超高海拔、超低氧气的情况下,却十分不易。

    绝大部分人在这种情况下早已丧失了敏捷的行动力,只剩下麻木的、迟缓的进行连走带爬的机械动作,能够保持住自己不停往前走都已然是很不错了,根本没有余力去救别人,很多时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人死。

    这无关乎是否凉薄,因为一着不慎,救人,很可能意味着大家一起去死。更别提很多人根本就没有救人的能力。

    而王朝做到了。

    他救了她的命。

    到达将近8000米的四号营地时,已然凌晨。

    南坡的四号营地,他们要在这呆两到三天,休整以储备体能,等待最合适的登顶时机。

    在营地扎好帐篷,安顿下来后,从灵的帐篷人来人往,她方才的意外让大家都跟着心紧了一紧,潘总自然也要亲自来慰问一番,送走他后,从灵一度觉得无所事事,队里其他人都去打电话向家里人报平安了,而她呢?她转着手机,目光盯着颠来倒去的屏幕。

    她只需要等待指示。

    这一夜并不像在二号营地时那么安静,整夜整夜,帐篷外狂风大作,地底下又时不时传来冰裂的低沉声响,超高海拔带来的是身体的极度不适,加上这环境,从灵根本无法入睡,翻来覆去一夜,不间断的吸着氧,直到天光微亮时才迷迷糊糊的眯了一会儿觉。

    早上起来后,大家都不太有精神,显然也都不大适应,向导倒是不以为然,只道让他们回帐篷好吃好睡,尽量储备体能。

    别称为“死亡区”的四号营地,顾名思义不是什么观光的地方,基本来说,人到了这里,身体就处在濒临死亡的状态,因此一般不建议在四号营地待超过三天。

    从灵没能那么强烈的感受到死亡区的意义,直到下午,她在四号营地向下十几分钟的路途上,遇到了第一具尸体。

    远远走过去的时候,从灵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具尸体,因为它还完整的、新鲜的穿着一件宝蓝色的登山鹅绒衣,她就平躺在那,好像只是累极了,在雪地里稍微休息一下,可当她走到离它五米左右的距离时,从灵才突然顿住了脚步。

    她看清了她的脸。

    棕色的长发从帽檐里钻出来,被风吹得到处飞舞,和飞舞的长发有着极鲜明对比的是已经呈一片死灰色的脸。

    那一瞬间,从灵呼吸都窒住了,鸡皮疙瘩直爬到了头顶上,整张头皮都跟着呲啊呲啊的发麻。

    透过她,从灵仿佛看到了自己,昨天她差点也变成了这样。

    她盯着那具尸体,大脑里有个声音疯狂的在喊:快走!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快点离开这里!然而脚却像是被钉在了雪地里,寸步难移。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像魔怔了一般,有一刻她甚至想到了是不是那个人的灵魂还没走,把她锁在了这里。

    然后她的右肩被人拍了一下,那一下像解了她的穴道一样,骤然打散了她浑身的僵固。从灵扭头就跑,她以为她跑得很快,实际上却只是蹒跚前行,没几步就被身后那人抓住了手臂。

    为什么不让她跑?

    她愤恨的去甩,扭头却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眼。

    第二章

    男人一身极黑的登山服,站在遍地是白的雪地上,有着极强烈的冲突,一眼望过去甚至有种眩晕的感觉。

    护目镜被他掰到了额头上,从灵从那镜面上看到了惊慌失措的自己,目光下移,对上了他的眼。

    “没事吧?”王朝问。

    从灵松了口气,有个大活人和她在一起,就要好许多,她点头,一边害怕却又忍不住的还要往不远处的地上瞟。

    王朝身子一侧,不着痕迹的挡住了她的视线,“这很正常,其实昨晚我们一路过来,就有路过几具了,你应该没注意到,不然黑灯瞎火的,更吓人。”

    的确。

    从灵皱了皱眉,这世上她怕的东西没几样,死人是其中一大。

    看她平静下来,王朝松开了手,解释道:“这里不能跑,慢慢走吧。”

    他说话的时候,又把护目镜戴上了,刚才应该是怕她认不出来他才摘下的。从灵心里一暖。

    两个人顶着六七级的大风,缓慢的向营地走去。这回她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们一共有几个人?”

    “三个。”

    从灵一愣,只有三个?

    王朝扯了扯嘴角,“我,随队医生,还有一个挑夫。”

    既能自己负重,又有医生,怪不得潘长云乐得做这个好人。

    “我们要从北坡下的。”从灵提醒他。不同路线,下到不同国家,不知道他们是否提前有准备。

    “没关系。”王朝不以为意。

    没关系?那完全不一样啊。

    如果他们没预计从北坡下的话,那也就是说他们对路线完全没有规划和预判,那么之后下山的一段,就等于完全要把命交给不认识的人了。

    “你是第一次上珠峰吗?”从灵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不是。第二次。”

    果然。

    只是无论曾经登顶过珠峰几次,都不意味着下一次一定能够平安归来。

    从灵拢了拢登山服的领子,模糊的字眼从口罩下泄出来,“你们要跟紧了。”

    王朝闻言看了她一眼,她却抬头在看天,隔着厚厚的眼镜和面罩,王朝都能感觉到她严肃的气息。于是他顺着她的视线抬眼,也逐渐拧起了眉。

    云层很厚,并且迅速的汇笼在他们的顶端,要下大雪了。

    这对他们来说绝不是好事,两人默契的一言不发加快了脚步。

    十月的珠峰,天气变化莫测,有可能上一分钟还晴空万里,下一分钟暴风雪就席卷而来。

    他们的担心并没有错,在距离营地直线距离五十米左右时,风妖异得一下大了起来,卷着冰雪粒子朝人迎面砸来。从灵一度要蹲下身才能稳住重心不往后倒,那步子迈得愈发艰难,大口大口的呼吸,却依然喘不过气来。

    “没时间到你的帐篷了,就近吧!”王朝凑到她身旁冲她喊,尽管如此,声音还是被巨风冲撞得支离破碎。

    从灵没劲儿出声,正想点头,手心的对讲机里,领队班滇也警告她立刻就近找一个帐篷避风。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王朝就二话不说的抓住她的胳膊往左侧一个帐篷走去,从灵丝毫没停滞的跟上。

    风雪越来越大,如果没有他拉着,在厚厚的雪地里开拓路子,她可能都寸步难行。

    一刻钟后,两人弯腰钻进帐篷,齐齐松了一大口气。

    从灵愣在那缓冲,大脑还处在停滞状态。

    今天出去原本计划只是随便散一散,预期中并没有剧烈运动,所以她没有随身携带氧气装备,现在她已经有些缺氧了,思维也变得格外迟钝。

    直到手套被人摘掉,无名指上夹上一个夹子时,她才低头看去。

    “心肺监测。”王朝言简意赅的解释道。

    从灵这才迟钝的抬眼观察了下这张帐篷里的摆设,“这是你的帐篷?”扫了一圈后她问。

    王朝目光不离监测显示仪,“嗯。75%,还好。在平地上是非常危险的,但在这里算正常。”

    从灵抿了抿嘴,“我来之前有做过严密的准备训练,包括身体和心理。”

    王朝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拔掉她手上的夹子,夹到自己的手指上。

    “你知道吗?曾经登顶珠峰的人当中,平均六个人里就有一人死亡。”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时候的经验、科技都不成熟。”

    “所以在有条件依赖科技和设备的时候,就尽情依赖。和保命比起来,面子根本不值一提。”

    他并没有用很严肃的语气说这些话,可听进从灵耳里就觉得微微发刺。她不是爱面子,她只是不习惯生人这般“无微不至”的照顾到她。

    不过她没有解释。

    帐篷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他们却得到了一个更糟糕的消息——暴风雪在短时间内不会结束,登山队已经向大本营发出求助。

    然而温度正在迅速的降低,在救援来到之前,他们只能靠他们自己挺过今晚这漫长的夜晚。

    如果从灵是在她自己的帐篷里的话,那么她并不担心,潘长云几乎是砸钱来的,几十上百万的资源,保证了团队里每个人的补给都十分充足,可王朝这呢?

    从灵确定以她的专业水准,她脸上绝对没有泄露出一丝一毫的忧虑,而王朝不知是猜出来了,还是碰巧,直接开诚布公的和她说:“我这里只有一个睡袋,今晚你睡睡袋里,我要把火炉留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点,所以现在你就先忍一忍。”

    从灵在听到他说把唯一的睡袋让给她时就嗖的抬起了头,听他说完,她几乎条件反射的回道:“这怎么行?没有睡袋你会失温的,轻则冻伤,重则死!”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王朝苦笑了下。

    从灵心里咯噔一声,随即立马反应过来,“氧气储备不够?”

    “只有一个人的储备。”

    那很可能会失去意识的……而在这个地方失去意识,就等于死。

    看她皱着眉苦大仇深的模样,王朝觉得有趣,浑身的紧张也散了不少,凑到她跟前,意有所指的低声道:“我们可以交替吸。”

    交替吸?共用氧气面罩,呼吸交融?

    从灵挑眉,朝他看去,也觉得挺有意思的,这人眼里分明淡漠到清澈,嘴边调笑的意味却半分不浅。

    真是个表里不一的男人。

    可从灵却不觉得这有何不妥,活在这世上的人,谁没藏着几层画皮?

    她不也是么。

    于是她目光直视着他,大大方方的点了点头应道:“好啊。”

    王朝一愣,正常姑娘这会儿早面红耳赤了,他以为她多少会害羞窘迫,却不想是半点阵脚都没乱。

    继而王朝第一次认认真真的打量她,昏暗的暖黄灯光下,从灵半边的脸都陷在黑暗里,看不大清。

    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漂亮,是真的漂亮。她是那种端正大气的美,美得没有攻击性,所以应该很容易招人喜欢。

    那她到底是真的不解风情呢?还是太解风情了?

    从灵也无所谓他的打量,一副任他看个够的姿态。

    一时间两人的目光在稀薄的空气中对峙,谁都没有针锋相对的意思,可谁都不率先移开眼。

    手边的对讲机打断了帐篷中这诡异的气氛,夏尔巴向导再次向她确认她的位置和安全,最后再三警告她,不准离开帐篷。

    随着夏尔巴人的警告,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这下我们要同生共死了。”王朝还有心情打趣,“可惜不能喝酒,不然还能壮壮胆。”

    从灵低着头不说话,她有点头痛,身体在变得糟糕,高原反应起来了。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阳光的褪去再为这死亡区增添了一层阴霾。

    王朝摊开睡袋,在防潮垫上铺好后示意她钻进去,从灵很难受,整个后脑到脖颈的神经都绷得很紧,一言不发的听话躺了进去。

    过了会王朝去而复返,拎来了氧气瓶,接上氧气面罩后递给她,“你高反了吧。”肯定语气。

    从灵不客气的接过戴上,闭上眼点了点头。

    “尽量保持清醒,不要睡。”王朝的声音在她耳边越来越模糊,到了末尾像是从云端传来的似的,轻柔到不行。

    王朝眼看着她秒睡,不免郁结,却也只好搬来心电监测,别睡着睡着就睡死了。

    然后自己坐到一旁的折叠椅上,不能抽烟、不能喝酒,无事可干,视线转了一圈后就自然而然的停在了帐篷里除了他以外的唯一一个人身上。

    从灵缩在睡袋里,整个人只露出张脸,脸小小的,不是近几年流行的瓜子脸,她的下颚轮廓分明,一看就是没整过的天然美人。

    看着看着,王朝思绪飘远了。

    一次次挑战生命的极限,很多曾经自以为执着的东西,都变得不再重要;而很多曾经面目模糊的东西,却是看得越来越清楚。他想他还是有所收获的。

    从灵一直处在浅眠中,没睡多久就醒了,她知道她不是缺眠,而是缺氧。清醒前她就感觉到了手指被夹着,睁开眼后看到王朝坐在一边,盯着心电监测仪不动不动,雕塑一样,而他的脸冻得发青,嘴唇苍白,看起来比她刚才的状况还要糟糕。

    从灵心里登时就升起种鸠占鹊巢的愧疚感,她从睡袋里坐起身,惊动了王朝,“你干什么?”他质问的口气带着威压,镇得从灵一下就停住了动作,张了张嘴,摘下氧气面罩,“换你吧。”

    王朝看了她一会儿,接过面罩,“你好好躺着。”

    语落却见从灵还是竖着身子坐在那,拧眉思考着什么,过了片刻,她掀起睡袋的一侧,对他说:“你也躺进来吧。”

    王朝惊诧的望着她。

    “生死关头,这种小节就不必在意了。”从灵解释道,“而且万一你出事,我也实在救不了你。”她又补充了句。

    这话倒是够赤|裸的实在,也让王朝彻底放弃了顾虑。

    “行,不过如果你事后追究名节受损的话,我不会负责的。”王朝冲她勾唇一笑。

    从灵看得一呆,很少有男人的笑会堪称绚烂,如果真有那样的男人的话,那她相信那人一定是祸水。

    想到这里她失笑,手拍了拍身侧的睡袋,话不由自主的就脱口而出了,“祸水,来吧。”

    语落,世界就静了。

    王朝轻笑了声,“你说什么?”

    第三章

    王朝深深看了她一眼,利落的脱下外衣到她身边躺下,从灵感觉身边仿佛突然置了个大暖炉,烘得整个睡袋都热热的,温暖又安心。

    鼻尖后知后觉的捕捉到男人清洌的气息,可没有氧气补充的她很快又昏昏欲睡起来。

    这一次,是深眠。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帐篷外依然狂风大作,从灵盯着顶上昏黄的吊灯眯了眯眼,然后才侧头去看王朝。

    他一手垫在脑后,闭着眼,睡得悄无声息。

    一看之下,从灵的视线就没再挪开。

    和他漂亮的眼睛不同,王朝脸部的轮廓很硬朗,特别是分明的眉骨和挺直的鼻梁,在昏黄的灯光下,斑驳的阴影让他的脸更立体,更深邃,也更有男人味。

    不得不说,很迷人。

    王朝其实在她醒来的那刻就醒了,只是没有睁眼,准备闭目养神,然后就感觉到了身侧那人将目光移到了自己脸上,徘徊不去,不热烈,但那存在感也足以让他忽视不了,盯得他难得有了一丝浮躁。

    他刚在想要不要“醒来”,帐篷顶上突然冒出一声极小的“咯吱”,身侧的人就猛地起身,连带着睡袋都被撕开了一角,王朝诧异的睁眼。

    “快起来!帐篷支架被雪压断了!”从灵冲王朝喊,还踢了他一脚。

    王朝嘶一声按着膝盖骨起身,翘着脚跳过来逼近她冷冷地道:“你还真下的了脚。”

    从灵的臂力撑不了多久,说话的档口已经在一点一点的往下蹲了,实在没空理他。

    王朝只好接替她撑过帐篷,等她脱离出来后,指着帐篷口道:“先拉开内帐,把睡袋拖到口子上,然后对讲机告知你们向导首领我们的情况。”

    从灵依言照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完了回头看他才发现他脸憋得通红,用劲儿用得额角到脸腮的青筋都狰狞得浮凸起来了,然而身子却还在不停地下沉。

    “我撑不了多久,”王朝喘着气说,“现在我沿着支架梁,慢慢的挪过来,你到帐篷口子去,躺睡袋里。”

    不知为何,在这个紧要关头,明明不相熟,从灵却信任他,对于他的话没有半丝的质疑。

    等王朝彻底挪到了她身边,整个帐篷也随之压塌了。

    好在王朝在过来的途中踢了几张椅子隔在那,多少留了些缝隙给他们,不至于直接被厚雪压死。

    “我们会不会就这么冻死?”

    半小时后,外面依然没有人声,从灵问王朝。

    他们俩面对面的躺着,帐篷外的风雪不停地往里灌,从灵的脸已经没有了知觉,连开口说话时,舌头都是麻木的。

    王朝听了她的问话轻笑出声,盯着她看了会儿,末了却不答反问:“在你嘴里,祸水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

    从灵一愣,用力的想了想,“可褒可贬,就像亦正亦邪。”

    “我问你刚才说出来的那一瞬。”

    他缓缓靠近,气息扑在她眼睫。

    从灵缓缓吸气,“褒义。”她垂下了眼。

    “说心里话。”鼻尖与鼻尖相蹭。

    她抿了嘴。

    在他吻过来时,她心里的答案清晰无比。

    ——邪。

    从灵没有抗拒,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的发生本身就是鬼使神差的,而在此时此刻,她并不排斥他的亲近,所以她任由他细细研磨着她的唇,任他轻轻含咬着她的舌尖,从温柔到强势,她放任,任他为所欲为。

    温度从舌尖开始缓缓上升,热息蔓延开来,气势汹汹的吻调动了她全身的敏感,当他离开她后,她依然忍不住的喘息和发抖。

    “这才是祸水行径。”王朝望着她说。

    和之前不同的是,他这时候的眼神还带了点人气。

    从灵闻言笑了。

    一闪神间,王朝仿佛在她嘴角看到几丝明晃晃的不屑?轻蔑?王朝觉得荒谬,他一定是看错了。再定睛,果然,那笑不带着任何意味。

    可不带着任何意味的笑,又为何在这一刻出现呢?他想不通。

    凌晨将至时,暴风雪彻底小了下来,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雪粒子,落在帐篷上,寂静无声,山间朦胧的雾气弥漫进帐篷。

    他们被完好无损的救了起来,一直到最后登顶,从灵都没再和他有什么交流过。

    王朝看起来也没甚反应,那一个晚上的独处,还有那个清醒却又失控的吻,好像就在两人默契的淡化处理中,就此埋在雪山里,不见痕迹。

    到登顶前一刻,从灵还对潘长云花了一百多万来这一趟不以为然。

    可当她最终站在了珠峰顶端,看着云海从脚底的山谷翻涌而上,整片天都被自己踩在脚下,那种无以伦比的震撼扑面而来时,她才知道了为什么。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只为征服这座世界之巅而疯狂。

    珠峰激起人的野心,那种豪情万丈,是用所有的勇气乃至死亡去换,都值得的。

    连她站在那时,心底都被一股子疯狂的冲动怂恿着,热血澎湃,更别提那些手握重权、心怀大志的男人们了。

    从灵深呼一口气,收回目光拿起单反,测光、选视角后支起三脚架,调焦距、光圈、快门速度,她一人有条不紊的做着这些,布置完后又默默等候了一会儿,等观察到潘总脸上的兴奋劲儿稍微平息下来了一点,才开口提大家一起拍一拍照吧。

    潘总听见后立马召唤他的员工们站好,几人举着公司的Logo,变换着各种姿势好让从灵抓拍。

    而从灵前前后后的一系列小动作,全被一旁的王朝收入眼底,他微微勾了勾唇角。

    最好的准备,最好的契机,不简单的人。

    他们一行人并没有在顶峰停留多久,底下的希拉里台阶上还有一长串人顶着寒风瑟瑟发抖的等着上来,于情于理都应该让位了。

    下山比上山更艰难,一是登顶的目标已达成,心理上容易松懈;二是到这时候很多人的体力已经接近耗竭了。

    好在潘总财大气粗,队里的资源补给充足,下到顶峰下100米的第三台阶,氧气储备就立刻跟上了,外加几个夏尔巴向导时不时的给他们紧紧弦儿,让他们下山时一直吊着心,最后总算安然无恙的下到5300米的北坡珠峰大本营。

    他们在西藏了。

    这和在尼泊尔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脚踏着自己国家的土地,踏实。

    王朝和潘总一行就在大本营分道扬镳,他们走时,从灵正好自在营地里遇到的喇嘛处回来,颈上系着根洁白的哈达,王朝看到她的时候,那哈达正好被风吹得扬起,遮住了她半张脸,露出一双眼睛,沉静而明亮。

    她也看到他了,向他走来,王朝站定。

    明明知道他在等她,她的脚步却还是不紧不慢的,迎着他的目光慢悠悠的走到他跟前。

    从灵没说话,解下哈达,踮起脚,伸手绕过他的颈后,他微微低头配合她,看她在他胸前给他系哈达,纤长白腻的手指晃在眼前,不知怎的,心神一晃,这画面就成了她给他系领带的模样……

    丝柔的哈达摩挲着颈侧的皮肤,无端激起一阵战栗,王朝的心猛的一顿。

    哈达还没系好,他却突然按住了她的手,想要拉开,从灵停下了动作,眼波却瞟向了他。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又轻又软,被那眼神拂过的地方又酥又麻。和之前那个眼神清明的她全然不同!

    她在诱惑他。他意识到了,竟然还摆脱不了?王朝整个儿怔在了那。

    就他愣怔的间隙,从灵已经将他的手轻轻拨开,系好哈达,又借着为他整理领后的哈达,凑近到他耳边低声道:“其实那天晚上,我有想给你小费的冲动。Good job.”

    说完这话她飞速的与他拉开距离,宛若正常朋友间似的对他笑道,“一路顺风。”

    迷魂中的意识骤然清醒,王朝反应过来,她这是在报复他之前在帐篷里吻她,不,不是吻的问题,是他在亲完她后说的那句话。

    这明晃晃的嘲讽都扇到了他脸上。

    不远处,同伴在高声喝着催促他,王朝却挪不动脚步,他目光复杂的审视着眼前这个气质迥变的女人,这是他第一次看走眼。可沉默的摄影师和诱惑的女郎,谁又能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

    转瞬的现在,她又变回了沉静的模样。

    有意思。

    王朝玩味的轻笑,“能留个联系方式么?”

    目光冷漠却言语暧昧,从灵将这矛盾清楚地看在眼里,嘴角微微勾了勾,然后报了一串数字。

    王朝当场拨了,听到铃声从她的身上悠悠扬扬的传来,方才满意的笑了笑,转身前,他确定的向她昭示:“沈昔,我会联系你的。”

    从灵没说话,目送他随着牦牛队伍,在一阵阵摇响的牛铃声中,逐渐远离她的视线,直至那一串人变成了遥远的一个小黑点。

    再见。

    永远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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