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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

作者:易中天
更新时间:2015-01-12 10:00:00
易中天中华史:奠基者

    武王砍下了纣王的脑袋,不等于拔掉了殷商的根子。生于忧患又偷天换日的周人,必须证明革命的合理性和政权的合法性。

    第一章

    生于忧患

    胜利者的惊悚

    据说,殷纣王是自焚而死的。

    据说而已,并无证据。[1]

    没人知道他当时怎么想,也没人解释周武王为什么能在一片火海和焦土中找到纣王的尸身,并把他的脑袋割下来。这就正如没人知道埃及女王克娄帕特拉在跟屋大维打得不分上下时,为什么会突然撤出自己的舰队,抛下情郎安东尼,匆匆忙忙回到王宫自杀。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失败者就像水里的鱼,即便流泪也没人在意,更不会留下痕迹。

    我们只知道,周武王甚至来不及脱下战袍,就借用商人的宗庙向皇天上帝和列祖列宗秉告胜利,并宣布接手政权,以“中国”自居了。[2]

    当然,真正的开国大典,还必须以更盛大更隆重的祭祀仪式在周的京城举行。那时,他们将在天帝的身边看见早已去世的先祖文王,看见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正以欣慰的眼光,慈爱地看着自己表现出色的子孙。

    然而周公却是心头一紧。[3]

    周公是文王的儿子、武王的弟弟、成王的叔叔,也是周文化和周制度最重要的创始人之一。在这样的仪式上,他诚惶诚恐是可能的,心存敬畏是可能的,庄严肃穆更是可能的,怎么会惊悚呢?莫非看见了什么?

    正是。

    他看见战败的殷商贵族,看见那些往日的人上人,正排着队伍毕恭毕敬地鱼贯而入。

    一股悲凉之情,在周公心底油然而生。

    也许还有酸楚。

    是啊!想当年,殷商的祭祀何等气派而奢华。上百头的牛羊,数不清的酒具,琳琅满目的珠宝,还有献祭的活人。作为附庸小国的周,不也得派出代表助祭,规行矩步地行礼如仪,甚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大开杀戒吗?然而现在,这些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殷商贵族,却只能充当助理,拜祭周人的祖先。

    天,真是说变就变!

    据周公后来自己说,那一刻,他想了很多。他想,商的祖先,不也光荣伟大吗?商的子孙,不也万万千千吗?然而天命一旦改变,他们就成了这副德行。那么,我们周的子孙,会不会也有一天穿着别人的礼服,戴着别人的礼帽,跟在别人的后面,祭祀别人的祖宗?

    完全可能。

    周公清楚地记得,武王伐纣,出兵是在正月(子月),胜利是在二月(丑月),实际只用了三十多天。这实在太快了!如果他知道,后来全副现代化武装的美英联军,推翻萨达姆政权尚且用了五十六天,恐怕真会倒吸一口冷气。

    高耸的楼台,为什么说倒就倒?铜铸的江山,为什么不堪一击?历史的悲剧,会不会再次重演?新生的政权,能不能长治久安?

    周公忧心忡忡。

    没错,皇天上帝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他钟爱过夏,眷顾过商,现在又看好周,这可真是“天命无常”。看来,没有哪个民族是“天生的上帝选民”,也没有哪个君主是“铁定的天之骄子”。一切都会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变。

    这就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必须以殷商的灭亡为教训,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居安思危。显然,在突如其来的胜利面前,周人没有骄傲得像得胜的公牛,反倒如同站在了薄冰之上、深渊之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这是一种忧患意识。

    是的,忧患。事后,周公在他创作的赞美诗《文王》中,曾这样告诫自己的族人和同盟――

    殷的贵胄来到了周京,

    天的心思可真没有一定。

    请把殷商当作明镜,

    想想怎样保住天命,

    保住万邦的信任。[4]

    周人,为什么这样理智冷静?

    也许,因为他们是农业民族。

    泾渭之间

    按照周人自己的说法,他们的始祖叫“弃”。

    弃,是一个实在的人名,还是部族的族名?不清楚。但周人说他是一个人,母亲叫“姜”。姜因为踩到一个巨大的脚印,便怀孕生下了弃。据说,弃在尧舜的时代,担任过联盟的农业部长,叫“后稷”。后即领导,稷为谷子,后稷的意思,就是“主管农业”。为什么尧让弃主管农业呢?因为他是最早种谷子和麦子的人,被人们尊为农神。

    弃,是三四千年前的“袁隆平”。

    这当然是传说。但要说周族重农,则不成问题。周的甲骨文和金文字形,就是一块农田。事实上,夏商周能够轮流坐庄,先后成为先进文化的代表,是因为有先进的生产力撑腰。他们的优势,夏是水利技术,商是青铜技术,周是农业技术。周,是一个农业民族。

    ◎甲骨文的“周”(新1269)。

    ◎金文的“周”(德方鼎,王在成周)。

    然而到夏文明衰落时,周人却放弃农业,把自己变成了游牧民族,“奔于戎狄之间”,直到公刘的时代才重归农业。公刘是人名,准确地说叫“刘”,公则是头衔,相当于王或侯。他应该是周人靠得住的始祖。号称“公刘”,则可能是这时周人已经建立了部落国家。

    公刘之后若干代,是公父(读如胆)。公父的名字是父,公也是头衔。[5]他后来被追认为“太王”。父有三个儿子,老大太伯和老二虞仲据说是吴国的始祖。老三季历接班,被称为公季或王季。

    季历的儿子就是周文王,文王的儿子则是武王。周族的世系,大约如下――

    当然,所谓公刘的时代重归农业,也可能是周人的粉饰之词。实际情况,是之前他们文化落后,不被看作“诸夏”,而被看作“戎狄”。但不管怎么说,到公父时,他们迁到了岐山之下的周原(今陕西省岐山县),族名也开始叫“周”。

    周原可是个好地方。

    说起来周原也是“美索不达米亚”,即“两河之间”。这两条河,就是“泾渭分明”的泾水和渭水。这里土地肥沃,水草肥美,据说就连野菜都是甜的,猫头鹰叫起来都像唱歌。[6]移民到这里的周族,开荒种地,也放牧牛羊。《诗・小雅・无羊》这样唱道――

    谁说你没有羊?

    三百只喜洋洋。

    谁说你没有牛?

    七尺长九十头。

    你的羊来了,

    角和角挤在一起;

    你的牛来了,

    大耳朵摇来摇去。[7]

    其实,早在公父之前三四百年的公刘时期,周已俨然农业大族。公刘是带着族民迁徙过的,但那显然是为了开拓进取。所以,他只带走了部分族民,还有一部分留在原地。留在原地的作了安顿,打算迁徙的准备充分。《诗・大雅・公刘》这样唱道――

    不安于现状,

    不安于小康。

    划清田界,

    装满谷仓。

    备足干粮,

    背起行囊。

    干戈斧钺,

    全副武装。

    我们这才奔向远方。[8]

    呵呵,他们是不会贸然行事的。

    这是典型的农业民族风格。

    是的,农业生产周期长,劳作苦,收获又没保证。不违农时是必需的,精耕细作是必需的,费心费力也是肯定的。然而秋收时节的一场暴雨或冰雹,便前功尽弃,颗粒无收。这就忧患,就理性,就必须精打细算,未雨绸缪,不可能像商业民族那样“豪赌”:既敢一掷千金,又能一本万利。

    因此,一直在内陆腹地春耕夏耘的周族,不会像来自渤海岸边又把生意做到世界各地的商族,披着海风,带着贝壳,靠着青铜器和甲骨文,沉醉于科学、技术、预言和政治化巫术,把自己的文明演绎得浪漫而神奇,诡异而绚烂。

    商与周,就像泾水和渭水。

    这两种文明的风格差异,甚至表现于他们对待神和祖宗的方式――商人请神喝酒,周人请神吃饭。考古发现证明,商的礼器多为酒器,周则多为食器。不难想象,周人的祭祀仪式要庄严肃穆得多。他们会严格按照礼制的规定,摆放好煮肉的鼎和盛饭的簋(读如鬼),在钟鸣声中默默与神共食,绝不会像商人那样觥筹交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最后变成步履蹒跚的裸体舞会。[9]

    哈!商人是“酒鬼”,周人是“食客”。

    尼采说过,希腊艺术有两种精神: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酒神精神又叫狄俄尼索斯精神,即感性精神。日神精神又叫阿波罗精神,即理性精神。感性和理性的统一,是希腊文明的秘密所在。

    如果借用这个说法来看待中华史,那么,商就是我们的狄俄尼索斯,周则是我们的阿波罗。所以,商灵性,周理性;商浪漫,周严谨;商重巫官,周重史官;商重鬼神,周重人文。只不过西周以后,周文化成了“主旋律”,商传统则变成“亚文化”,只能在南方地区和少数民族那里若隐若现。

    商文化退居二线,几乎是必然的。

    因为中华文明的底色,连同我们民族的历史和文化心理,都将被周人刷新。

    农村包围城市

    周人开始打商的主意,大约是在他们迁到岐下的时候。

    这是周人自己说的。他们的赞美诗《诗・鲁颂・宫》(读如必),就说“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大王就是太王,即公父,也有学者认为是文王之父王季。总之,按照这个说法,周人似乎刚从部落变成部落国家,就耗子腰里别了杆枪,起了打猫的心思。

    然而考古学的发现和史学家的研究都证明,周的政治力量、经济力量和军事力量,其实跟商相距甚远。那么,他们靠什么成功?

    谋划和经营。

    第一步是“笼络友邦”。友邦包括诸羌和诸夏,代表分别是羌族的姜,夏族的召(读如绍)。周是以夏族自居的。他们与召族都姓姬,与姜族则是婚姻关系。弃的母亲,就是羌族女子姜。以后,姬姜世代通婚。父之妻是太姜,武王之妻是邑姜。西周天子,每隔一代就有一位姜姓的王后。姬周与姜,亲如一家。

    相反,羌族跟商则是死敌。卜辞中经常提到,商人俘虏羌人,用来做献祭的牺牲品。所以周初三公,就是周公、召公和姜的太公。太公望是太师,周公旦是太傅,召公(读如是)是太保。

    他们也都是炎黄子孙,因为炎帝姓姜,黄帝姓姬。

    第二步是“经营南国”,包括周族和召族向南发展为周南和召南,也包括在江汉平原建立据点。还有东南吴国,开国君主是文王的两个伯父。他们跑到吴,据说是为了让位给文王的父亲。现在看来,说不定倒是父派出去的,目的是要抄殷商的后路。

    周人的布局,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羽翼丰满的周人开始实施第三步,这就是“大挖墙脚”。文王号称西伯,成为商西霸主后不久,就毫不客气地灭了商的若干附庸国,比如密(甘肃灵台)、黎(山西上党)、(河南沁阳)、崇(陕西西安)。灭崇以后,他们还把那地方变成了自己的前线指挥部,叫“丰邑”。

    这就几乎到了商的大门口,而且南、北、西三面,都是周的势力范围或者同盟军,正所谓“三分天下有其二”。当然,这三分之二的天下,主要是农村。作为农业民族,也作为后起之秀,周人只能在商王鞭长莫及的农村做文章。物质财富、人力资源和精锐部队,仍然集中在城市,在商王的手里。

    农村包围城市,能成功吗?

    难讲。

    周人不能不忧患。

    也就在这时,他们完成了《周易》一书。古人说它是文王的作品,这当然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但说《周易》产生于殷周之际,作《易》者“其有忧患”,是不错的。因为《周易》的核心思想就是“变”,主要内容则是六十四卦的演变。那么,你怎么知道老天爷变不变卦?

    然而历史常常会有惊人之笔,事情的发展和变化也比人想象的快。就在周人从西、北、南三面包抄殷商时,东边的夷族也揭竿而起。东夷动手比西周早,殷纣王当然要先对付他们。结果,殷商虽然获胜,却实力大损,元气大伤。战败的夷人也心存怨恨。因为按照惯例,他们被俘后不是变成奴隶做牛做马,便是变成祭坛上的人肉包子。

    周武王的机会到了。

    武王信心满满。在多国部队的誓师大会上,他把握十足地对联军将士说:别看“受”(殷纣王)有亿兆夷人,没有一个跟他同心同德!

    事实证明,正是如此。

    我们不知道武王出兵前,有没有读他父王的遗著。如果他读了《易》,也许会在乾卦下面看见这样一句:“飞龙在天,利见大人。”[10]

    是时候了,干吧!

    新政权面临危机

    胜利还是来得太快。

    突如其来的胜利让周人措手不及。好在他们头脑清醒,很快就认清了形势,找到了对策。

    且看天下大势。

    当时的天下,大约有相当多的族群。商,就是由他们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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