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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31

作者:书海沧生
更新时间:2015-01-10 10:00:00
因无知,只有忍冬知道,她划定了一个虚无的前世,只是因为,太想得到。

      当烈火烧遍她的全身,她想,她确定,她上辈子欠了云琅,只是,从未想过,欠他这样多。

      忍冬不知,自己竟还能活着,可是,当她睁开眼时,人间已经变了天。她昏迷了不知多久,听说,云琅在那十日之内大败突厥元帅忽而朗,之前三战皆败不过是诱敌深入之计,如今早已战胜回朝,听说,她的母亲庆德太后对天子极度不满,听说,听说……青城殿下已然薨逝。

      忍冬被母亲接到了身边,保护了起来。她住在侧殿一个小小的院子中,孤独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生辰。直到她三十三岁的时候,她的弟弟景宗听说因为行事不当,被太后怒斥,次日,百国诸侯便联名上书,希望天子退位。云相退朝,闭门不理此事,无论诸王谁请,一概不纳。

      再后来,又过了些日子,听说她的弟弟病逝了。新一任天子,是她的侄儿,景宗的嫡子成汕,人称真宗。

      她若还“活”着,恐怕已成“长又长公主”。

      太皇太后娘娘宫中没有铜镜,是一件世人皆知的事。如同太液池畔的双柳墓,竟然因为当今的帝后邂逅于斯,如今已经成了天下万民心中有名的姻缘圣地。这个载着她那样绝望的爱恋和不堪的少年时光的曾经,就这样,随着她的死亡,也渐渐逝去了。

      她的母亲垂垂老矣,抚摸着她的面庞,流泪道:“我儿若颜色如故,此时想必也已生了皱纹。”

      忍冬少年时就一直闯祸,一把年纪才肯消停了。她一直觉得她爹是不世出的明君,她娘是史册排名前三的贤后,从他们忍了她这么久,从没有亲手宰了她,就可见一斑。

      忍冬挺沮丧的,自己这么个鬼模样,烧焦得连皱纹都不长,那些曾经有过的,只有公主殿下才有的霸道和单纯,似乎早已随着恭桶倒进了粪坑。

      她喜欢云琅的第十五年,已经足足有五年没见过她的情郎。她知道云琅也许没有忘记自己,因为她为他争取的十天就这样变成了一辈子。

      可是,依照云琅素来的模样,没有忘记也仅仅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忘记。

      太皇太后去世了。国丧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太后,也就是她的弟媳带着三尺白绫来了。她恨了自己很久,如果不是自己这个长姐,也许到现在,她还是皇后,而非太后。

      忍冬觉得人虽固有一死,但他娘的绝不是这个死法。所以,忍冬带着金银珠宝,很大气地从老娘给她准备的地道逃跑了。

      外头的人间终究是太平了,比五年前的人心颓靡不知好了多少。她隐姓埋名,置办了宅子,又喜气洋洋地做了云相的邻居。

      第一日,她命人给云相府送了一把热情洋溢的菠菜,重新调戏到心上人,她乐不可支。第二日,她又命人送了一把新采的粗绿野草,想起云琅那张困惑无奈的脸,忍冬窝在椅上十分开心。

      她很喜欢读些志异怪闻,但是自从被火烧了,眼睛便不大好使了,命账房先生念了几段,终觉有些不是味道,便作罢了。

      夏日的黄昏,漫天的橙红云霭,染了整个院落。黑暗之前最后的光明让人那样眷恋。昏昏欲睡的忍冬似乎是惊怔间才想起,她的美人椅不在了,她身旁的那些陪伴了她半辈子的小美人们也都不在了,一睁眼,终究物非人也非了。再也没有人不停地挥着手帕,对远方的她温柔道:“殿下,这里,也可以瞧见云郎呢。”

      她叉着腰,踩在竹色的摇椅上,意气风发地张大嘴时,对着隔壁竹影婆娑的院落,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无论是爱还是恨,她都无法再告诉云琅。

      那一场火,烧坏了她的嗓子。

      云琅常常在竹林中走动,她听得出他的脚步声。他常常站在林中读书,林影斑驳时,沙沙作响时,忍冬便坐在泥土上,双手抱膝,听他念书。

      云琅似也喜爱那些鬼怪狐灵,常常读些此等异闻。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清淡淡中,一些字句却已带了吸引人的温柔。

      “时有雨,张生背书奔于荒野,四郊悄然,只闻乌啼。夜半子时,隐约灯笼,红黄四提,无有归依,遥遥荡来。生大骇,跌步而陷污泥,瑟瑟不能举身。久,陡然睃目,笼中竟非火色也,盖美人抱珠环舞,皆烛芯高低,莹润不可方物。生痴怔,触之,却轰然火光,付之一炬。”

      忍冬听得入迷,一墙之隔,云琅读到“轰然火光,付之一炬”,突然想起什么,沉默了下来。第二日,他已换成别的故事。

      忍冬翻遍了藏书,却找不到那些故事的源头。他总是讲着教忍冬开心的故事,书里的书生和妖怪全是圆满的结局。院中的桑葚果子熟了,她握着一大把,边吃边听故事,看着满手的红紫,料定嘴唇也是这等妖怪颜色,云琅再一本正经没有语调地念着书生迷上了哪家的妖怪,便显滑稽了。故事就是故事。忍冬笑得乐不可支。

      她决定吓他一吓。她教下人寻来了野猪牙和灰色兔耳,嘴上、指甲上涂满了桑葚汁。晡时,晚霞漫天的时候,忍冬爬上了院墙。她的记忆一闪而过,前世兴许也有这样忐忑的时候,院墙让人心颤,只是因为隔壁风光秀美。

      云琅背对着青苔满布的瓦壁,手中握着一本书,颀长的手指点在了书页中的某一处。他靠在竹树上,认真地念着什么,她模模糊糊地瞧见他的影子,便从院墙上栽了下来。

      竹叶似乎也受了惊吓,全落在了云琅的直裾长袍上。

      云琅没有转身,他继续读着:“有怪踩月而来,美如秋水,清如山河……”

      然后,果真有个兔耳獠牙的黑色妖怪踩月而来,从背后缓缓又缓缓地踮脚抱住了他。她的泪水全部沾在了他的长衣之上。若是她还能美如秋水,清如山河,还能时时刻刻寻着理由见到他,该有多好。

      这是忍冬这辈子第一次抱云琅。云琅怔了怔,书掉在了厚厚的竹叶之上,瞳孔一瞬间放大,握着书的手有些晃动。他低头看着环着他的那双手,枯瘦焦黑而伤痕斑驳。

      云琅闭上了眼,他轻声道:“殿下,臣曾说过,对于殿下的靠近,臣不能忍受。”

      忍冬六十七岁的时候,按照纪元,是喜欢云琅的第四十九年。那一年,并没有什么大事,除了,云琅离世。

      他临终的时候,她没有去。世人相传,云相临终时面目十分安详,他无愧万民,含笑而终。忍冬想起了自己还年轻时的那些日子,所有的人都说她在蔷薇丛中对云琅一见倾心,她依旧没有那刻的记忆,只是现在仔细想来,这辈子,兴许只有那一刻,自己才和云琅真正的心意相通。

      那时,蔷薇丛中的小殿下忙着东挑西拣,蔷薇丛外的小状元忙着低头喂鱼。还身为少年人时,瞧着这世间,真的真的很无聊。无论是嫁人,还是考取功名,都一样无聊。而人生最快乐的一日大抵便只在死前的那一日。将死之时,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觉得这样有意思,只因知道,明天再也不会继续。

      他们未曾互通情谊,他们不是夫妻,所以,一生都是那一墙之隔。她想起自己还没有失去声音,还在太液池奔驰的时候,每一日问云琅的问题。

      云琅,这件周代的爵你觉得如何?是假的吗?

      是的,殿下。

      云琅,你觉得那只猫生得怎么样?我瞧着胖了些。

      是的,殿下。

      云琅,你说,这百国之中,我可是最美的姑娘?

      是的,殿下。

      云琅,你喜欢我吗?

      不,殿下。

      君心何坚决,到死无两意。

      云琅入殓时,听说怀中只有一本磨破了的《孙子兵法》,这是他临终叮嘱。不必依山河而居,不必厚待云氏,不必享宗庙配祀,只要此书陪伴便可。

      陛下悲痛万分,曾经翻过那本《孙子兵法》,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些蝇头小字,甚是潦草,似是每日赶写。无人辨认出那些字究竟写的什么,只剩下卷尾一段空白处,字迹勉强瞧得出。

      那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有怪踩月而来,美如秋水,清如山河,生呆若木鸡,爱而不能忍,甚倾之。”

      爱到何处,已不能忍受咫尺之距。

      甚倾之。

      生甚倾之。

      忍冬一直在想,她这辈子究竟为何来到这等红尘浊世,前半生荣华富贵,后半生形同鬼魅,这样的起伏不定,生命中还有什么是恒常的。后来细细思量,她的来与去,似乎一直在持续一件事,那便是,和时间赛跑。

      和这一生的时间赛跑,还能喜欢他多久?

      她垂垂老矣,经常昏昏入睡,那一日,再次醒来时,才发现,一切不过是一个赌局。

      她赢了,变回了那个痨病鬼模样的奚山君。转身时,一袭白衣蓝袖,芝兰玉树的扶苏,倚着不知从何处跑来的梅花鹿,正坐在橘树下读书。

      他抬起了眼,淡淡笑道:“你回来了,好险。”

      好险,没有输。

      奉娘欺瞒了些事实,那个六十年前,只是天尊造的幻境,并非真正的六十年前。没有人改变得了过去,更何况真正的云琅是仙体,一举一动关碍苍生,诸仙自有分寸,不愿打扰。奚山君以阐教门徒之身,代奉娘做了回冤大头,奉娘却颇不厚道,未说出天君的最后一道意旨。

      哪派门徒若是输了,便永远留在幻境之中。

      奚山君有些惊讶,“那上了云琅身的是道德门下的哪位高徒?我临行前,特意把对前生心上人的爱意保留在青城身上,让她对云琅一往情深至斯。云琅六十五岁寿终,之后如何了?”

      奚山君笃定,只有真情,才能换取爱意。

      奉娘笑了,“山君虽赢了,可云琅至死也未承认喜欢过你,故而并不算输,你不必为他担心。他费尽全力,设了一个双赢的局,实乃我两教之幸。”

      奚山君眉头微蹙,问道:“是哪位仙人如此仁厚,对我这样关照?”

      奉娘苦笑道:“天君突下旨意择的人,只知是个十分聪慧仁厚的公子,带着记忆进入赌局,除此之外,奴也一概不知晓内情。这四十九日心中十分忐忑,总怕把你害了。”

      奚山君面上笑道:“我拿着对前世心上人的欢喜对陌生人,不曾动摇半分道心,又如何能输?陛下过虑了。”

      奉娘斟酌良久,才掏出一面镜道:“这面镜是灵宝天尊赐下,若我方局势危急,便会显现红光。这四十九日,可一直是红光啊,山君,故而我这样担心。莫非,误打误撞,奉旨入了幻境的便是山君前世的心上人?”

      奚山君不动声色,似笑非笑地伸出手,“陛下马上就要飞升,我这等微末小人尽了全力,只为讨生活,还顾及什么前世的心上人呢?只请陛下把你珍藏的那几套人皮赏与我,我那小夫君马上要出山念书,不置办几个身份怕被人生吞了呢。”

      

    第七章 大昭卷・三公

      三公者,素来两相一将。此余与诸君皆无异议。然则将星可为女子耶?孝武朝曾有例,女子一时掌三军。余与晋阳令泽辩,泽曰一时之计,终成将星者乃武忠公芸也。芸逝,天子泣于堂,三日不朝,由此可见一斑。余笑言,女将纳后宫,安得复提。泽不以为然,道皆妄言,武天子与女无私情。泽素慕武朝,自与吾唇枪舌剑,然则,史辙早消,余与友不过野话一二,窥探圣朝事罢了,岂有定论耶?

      ―《野趣・说史篇》

      十年前,平王找了相士算平境大运,那相士据说是前朝国师褚上人之子,文王卜卦极准,敲一敲龟壳,便知乾坤。平王此人一生,便应了他的封号“平”,幼年不出彩地在王子堆里混着长大,封王的时候默默混在哥哥们身后,谁当天子都没他什么事儿,待到大婚,又娶了个不起眼的王妃,不出两年,安安稳稳地得了个儿子,虽然这个儿子生来瘦弱,太后太妃们看一眼便撂到脑后了,但平王还挺满意,至少是个男孩儿。而平王世子渐渐长大,也同平王幼年时一样,混在一众秀美钟灵的王子中间,又开始了平淡无奇的一生。

      相士晃晃龟壳,睁开一双晶亮的小眼睛,笑着说:“卦象好啊。”平王眼睛都亮了。如何好?莫非他有朝一日能成诸位王兄里最有钱、最受百姓喜爱如穆王一样的大贤王?莫非他哥哥的儿子一朝死完后他儿子有朝一日顺位继承当上皇帝,而他临老当个皇帝爹?莫非全天下的土地,有一半在某一年寸草不生,他哥哥一怒之下道,全给了平王吧?!平王想入非非,心肝直跳,问道:“怎么个好法?”

      相士哈哈笑,“王爷大福,有生之年,平境都如今日一般太平。”

      平王瞬间两眼发花,挥挥手,蔫了起来。那相士却捻着山羊胡,不肯走,迟疑道:“不过,大运之中倒有个小小的劫,不知当讲不当讲……”

      平王兴味索然,打着哈欠道:“先生但讲无妨。横竖不过哪年又发了水,封地粮食又不够了……”

      相士断然打断他的话道:“并非如此简单。依照卦象,平境倒像是要出女祸。”

      “怎么个女祸?”平王眼睛亮了,生活已然如此索然,若是有个美貌的妲己、褒姒挠去他的心肝倒也不枉此生。

      “似乎,似乎……若无意外,贵宝地应是要出两个王妃,一个……祸国殃民的皇后了。”

      平境共分三郡,东郡、澄江和金乌。东郡为边境重兵把守之地,澄江以大昭第一淡水澄江为名,而金乌取名,则是因钦天监手册记载,此地为日头最圆最大,观日景最美之处,后才以“金乌”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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