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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83

作者:张爱玲
更新时间:2015-01-10 10:00:00
似的。他气得冲口而出:

      “三叔借给我的。”他知道她最恨这一点。

      “好,好,你三叔有钱,你去给他做儿子去。你要像了他,我情愿你死,留着你给我丢人。打死你――打死你――”一面说一面劈头劈脸打他。“他的钱好用的?一共借了多少,带你到哪儿去,要你自己说,不说打死你。”

      他又不作声了,两只手乱划护着头,打急了也还起手来。

      老郑连忙进来,拚命拉着他。“嗳,少爷!――太太,今天晚了,太太明天问他。少爷向来胆子小,这是吓糊涂了,没看见太太发这么大脾气。少爷还不去睡觉去?”

      她也就借此下台,让老郑把他推了出去。打这样大的儿子,到底不是事。要打要请出祠堂的板子打。就为了他出去玩,也说不过去。年轻人出去遛遛,全世界都站在他那边。

      她叫人看着他不放他出去,第二天再问他,说:“不怪你,是别人弄的鬼。你说不要紧。”他还是低着头不答。追问得紧了,她又哭闹起来。对他好一天坏一天,也没用,他像是等她闹疲了,也像别的母亲们一样眼开眼闭。过了一向又想溜出去,要把他锁起来,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叫亲戚们听见,第一先要怪她不早点给他娶亲。男孩子一出了书房就管不住,他的老先生去年年底辞馆回家去了。现在不考秀才举人,读古书成了个漫漫长途,没有路牌,也没有终点,大都停止在学生结婚的时候。但是现在结婚越来越晚,他的几个堂兄表兄都是吊儿郎当,一会又是学法文德文,一会又说要进一家教会中学。二十四五岁的人去考中学。教会学校又比国立的好些,比较中立。大爷现在出来做官了,大房当然是不在乎了。反正到了他们这一代,离上代祖先远些,又无所谓些,有的儿女多的亲戚人家顾不周全,儿子也有进国立大学的,甚至有在国立银行站柜台的。做父母的把这项新闻淡淡地宣布出来,听者往往不知所措,只好微弱地答应一声:“好哇……

      银行好哇,“或是”进大学啦?“买得起外汇的可以送儿子出洋,至少到香港进大学。

      是英属地。

      近两年来连女孩子都进学堂了――小些的。大些的女孩子顶多在家里请个女先生教法文,弹钢琴,画油画。只有银娣这一房一成不变,遵守着默契的祖训。再看不起他们二房,他们是烟台姚家嫡系,用不着充阔学时髦攀高。玉熹顶了他父亲的缺,在家里韬光养晦不出去。她情愿他这样。她知道他出去到社会上,结果总是蚀本生意。并不是她认为他不够聪明,这不过是做母亲的天生的悲观,与做母亲的乐观一样普遍,也一样不可救药。她仍旧相信她的儿子一定与众不同,他可以像上一代一样蹲在家里,而没有他们的另一面,他们只顾得个保全大节,不忌醇酒妇人,个个都狂嫖滥赌,来补偿他们生活的空虚。她到现在才发现那真空的压力简直不可抵抗,是生命力本身的力量。

      她所知道的堂子,不过是看那些堂子里出身的姨奶奶们,有些也并不漂亮。一嫁了人,离开了那魅丽的世界的灯光,仿佛就失去了她们的魔力。在她,那世界那样壁垒森严,她对于里面的人简直都无从妒忌起来。她们不但害了三爷,还害他绝了后。堂子里人差不多都不会养孩子,也许是因为老鸨给她们用药草打胎次数太多了。而他一辈子忠于她们,那是唯一合法的情爱的泉源,大海一样,光靠她们人多,就可以变化无穷,永远是新鲜的,她们给他养成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习惯。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老是有点心不在焉。现在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剩下这么点她们也要拿去了。

      十三

      她叫了媒人给儿子说媳妇。

      “以后他有少奶奶看着他,我管不住了。”

      他结婚是他们讲家世的唯一的机会,这是应当的,不像大房利用祖上的名字去做民国的官。但是亲戚们平日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到了这时候就看出来了――谁都不肯给。他们家二房,老子是个十不全,娘出生又低,要是个姨太太倒又不要紧,她是个十足的婆太太,照她那脾气还了得?说是他们有钱,也看不出来,过得那样省。做媒的只好到内地去物色,拿了无为州冯家一个小姐的照片来,也是老爹,门当户对,相貌就不能挑剔了。

      “嘴这么大,”玉熹说,但是他没有坚决反对,照规矩也就算是同意了。结了婚他就是大人了,可以自由了。他母亲这两天已经对他好得多,他也就将计就计哄着她。

      “你替我烧个烟泡,这笨丫头再也教不会,”她说。“你小时候就喜欢烧着玩。”

      “我是喜欢这套小玩意,”他捻着白铜挖花小盾牌,滴滴溜地转。

      “你现在坐小板凳太矮了,躺下舒服点。”

      他躺着替她装了两筒。

      “一口气吸到底,”她吃了说。“所以烟泡要大,要松,要黄,要匀,不像那死丫头烧得漆黑的。你一定是在外头玩学会的。”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他出去玩没发脾气。他喃喃地笑着说没有。

      “这一筒你抽。闹着玩不要紧,只要不上瘾。你小时候病发了就喷烟。”

      他接过烟枪,噗噗噗像个小火车似的一气抽完了。

      “你一定在外边学会了。”

      “没有。”

      “玩归玩,这一向不要往外跑,先等冯家的事讲定了。不然他们说你年纪这样轻,倒已经出去玩。”

      难怪人家在堂子里烟铺上谈生意,隔着那盏镂空白铜座小油灯对躺着,有深夜的气氛,松懈而亲切。不过他并不在乎这头亲事成功与否,她也知道,接着就说:

      “我就看中冯家老派,不像现在这些女孩子们,弄一个到家里来还了得?讲起来他们家也还算有根底。你四表姑看见过他家小姐,不会错到哪里。你要拣漂亮的,等这桩事办了再说。连我也不肯叫你受委屈。我就你一个。”

      别的父母也有像这样跟儿子讲价钱的,还没娶亲先许下娶妾,出于他母亲却是意外。他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望着他们中间那盏烟灯,只有眼镜边缘的一线流光透露他的喜悦。

      “自己可是要放出眼光来拣,不要像你叔叔伯伯那样垃圾马车。你三叔自己招牌做坏了,你犯不着跟着他在一起混。一个人穷极无赖,指不定背后拿成头,揩你的油剪你的边。这些堂子里人眼睛多厉害,给他们拿你当瘟生,真可以把人一吊吊几年,吊你的胃口。”

      他脸上有一种控制着的表情,她觉得也许正被她说中了。

      他要是尝到了甜头,早就花了心,这次关在家里这些时,没这么安静。烟灯比什么灯都亮,因为人躺着,眼光是新鲜的角度,难得又近。头部放大了,特别清晰而又模糊。一张脸许多年来渐渐变得不认识了,总有点怪异可怖,但是她自己也不是他从前的年轻的母亲了。

      他们在一起觉得那么安全,是骨肉重圆,也有点悲哀。她有一刹那喉咙哽住了,几乎流下泪来,甘心情愿让他替她生活。他是她的一部分,他是个男的。

      他脸上出现一种胆怯的好奇的微笑,忽然使他的脸瘦得可怜。这些年来他从来对她没有什么指望,而她现在忽然心软了,仿佛被他摸着一块柔软的地方。她也觉得了,马上生气起来,连自己儿子都是这样,惹不得,一亲热就要她拿出钱来。

      她岔开来谈论亲戚们,引他说话。他有时候很会讽刺,只有跟她说话才露出来。

      “那天大爷去了没有?”他们还在讲那天做寿。

      “就到了一到。”

      一提起来就有种阴森之感。究竟现官现管,就连在自己家里说话,声音自会低了下来。

      “马靖方没去?”她仍旧是悄悄地问。大奶奶的哥哥马靖方做过吴佩孚的秘书长,吴佩孚倒了,又回上海来了。提起外围的亲戚,向来都是连名带姓,略带点轻视的口吻。

      “他一直没出来吧?有人去找他,也不见客,说老爷不舒服。”

      “所以现在这时势,怎么说得定?”

      “呒!小报上照这样捧。人家是‘诗人马靖方’。新近还印诗集子,我们这儿也送了一本。老吴那些歪诗都是他打枪手。”

      “也真是――刚巧他们郎舅两个。都出在他们那房。”那是她最快心的一件事。这还是老太太最得力的一个儿子。

      “捧吴佩孚捧得肉麻,什么儒将,明主。”

      “他们马家向来不要脸,拍你们家马屁。大爷又不同。大爷不犯着。所以老太太福气,没看见。”

      “要是老太太在,大概也不至于。”

      “那当然。那天是谁――?还说‘他本来从前做过道台’,好像他自己在前清熬出资格来,这时候再出来,不是沾老太爷的光。真是!他哪回上报,没把老爹爹提着辫子又牵出来讲一通?”

      “他大概也是没办法,据说是亏空太大。”他学着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字斟句酌的。

      “他那个花法――!”她只咕哝了一声。她向来说他们兄弟俩都是一样,但是她暂时不想再提起三爷。其实大爷不过顾面子些,老太太在世的时候算给他弥缝了过去。一到了自己手里,马上铺开来花,场面越拉越大,都离了谱子,不然怎么分了家才几年,就闹到这个地步?但是遗产这件事,从来跟玉熹不提的。

      “小丰要出洋了,”他的口气有点妒羡。

      “大太太倒放心,不要娶个洋婆子回来。人家都是娶了亲去。”

      “结了婚回来也会离婚的,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

      “这样喜欢小普,总算没送小普出洋。”

      “舍不得他嘛。”

      她做了个鬼脸。“那小普那讨厌哪――!”大爷就是这样,自己有儿子,还要在族里过继一个,表示他对族里的事热心,而且刚巧他祖父也认过一个族侄做干儿子,就是后来的二老太爷,行二,因为本来已经有儿子。大爷就喜欢人家说他有祖风。“说是小普坏,”她说。二老太爷也坏。做官出名的要钱,做公使带了个法国太太回来,本来已经收集了一大堆姨太太。现在这小普当然不比从前了,一个穷孩子跟着大爷跑跑腿,居然也嫖堂子,长得又难看,矮胖、黑油油的一张脸,老是嘟着嘴不服气的神气,还又有点鬼鬼祟祟。大爷是这脾气,越是大家都讨厌这人,想必对他更忠心。弄上这么个儿子,好更觉得自己的权威,不像自己的儿子是天生的、应该的。三爷这些地方比他还明白些,花的钱也值些。他长住在一个小公馆里,也就是官第,小普一天到晚在眼前当差,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儿子到底有点不便。大奶奶有时候好久见不到大爷。然后由小普带个信来。“大奶奶恨死他了,”银娣说。

      “姨奶奶倒给他拍上了马屁。”

      “嗳,他要是太漂亮倒又不好了。”她打开一只图章形的小白铜盒子,光溜溜的没有接缝,挑出一点生烟,就着烟灯烧。“那天堂会,王家姊妹俩出风头,打扮得像双生子。你看见没有?”

      “看见。”他不屑地掉过眼睛去淡笑着。她们是他表姊妹里最漂亮的,也最会笑人,一提二表婶、熹哥哥,就笑得前仰后合。

      “这两个――”银娣说。“讲起来没爹没娘,跟着寡妇婶娘过,王三太太自己没钱,就不沾小姐们的光,人家当她总也省点。吓!一天到晚闹着要婶娘请客。算是带着小姐们做针线,陪着出去,吃馆子听戏当然是婶娘会帐,难道叫孩子们给钱?嗳,别看人家阔小姐,就喜欢占小便宜。男朋友送礼,送得越重越喜欢。这些男朋友也肯下本钱,可把王三太太吓死了,说闹得简直不像样。”

      “那位太太哪管得住她们?”他脸红红地嗤笑着。

      “年纪轻轻的这样刮皮,嘴又刻薄,不是我说,不是长寿相。老子娘都是痨病死的。”

      “她们也有肺病?”他似乎吃了一惊。

      “都有,忌讳说。不过说良心话,要不是老子死得早,也不会有钱丢下来。所以她们家就是她们那房有钱。说我们二房没有男人,我们二房也还幸亏没有男人。”

      现在有了。她这话一出口就想到,他倒似乎没想到自己身上。他还喜气洋洋的,又有点羞意,包围在一层玫瑰色的光雾里。

      “刘二爷当上银行经理了,”他说。

      “还不是要他入股子?”上海这地方,有点钱投资的人,再危险也没有。谁像她憋得住?这些男人都是随心所欲惯了的,这时候也是报应,落得都跟她一样,困住了一动都不敢动。有的憋了多少年,闷狠了又大花一阵,或是又弄个人,或是赌钱,做生意,一看去了一大截子,又吓得安静下来。

      “他做股票赚了点钱。”

      “他有钱,”她只咕哝了一声,就此把刘二爷撇下不提。他本来有钱。

      “陈家还住在静安寺路?”

      “嗳,他们的小笳说是喜欢跳舞。”

      “陈家现在靠什么?”

      “他们老太太有钱,”她咕噜了一声。

      只要提起这个名字就使人作会心的微笑,这些人一个个供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各自有他的一角,还不肯安静,就像死了闹鬼似的,无论出了什么新闻都是笑话奇谈。亲戚们自从各自分成小家庭,来往得不那么勤,但是在这一点上是互相倚赖的,听到一个消息,马上眼睛一亮,脸上泛起了微笑,人也活动些,浑身血脉流通起来,这新闻网是他们唯一的血液循环,自己没事干,至少知道别处还有事情发生,又是别人担风险。外面永远是风雨方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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