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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76

作者:张爱玲
更新时间:2015-01-10 10:00:00
死人了,”三奶奶笑着说。“还看见什么?”

      “别的没有了。”

      “红脸,就光是脸红红的,还是真像关公似的?”

      “说是真红。”

      “做贼心虚,当然应当脸红。是男是女?”

      “他说看不出。”

      “这孩子怎么了?是近视眼?”

      三爷忽然吃吃笑了一声。“也许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干净。”

      “你反正――”三奶奶啐了他一声。

      他高兴极了,想想真是侥幸,幸亏预先防备,自己还觉得像个傻子似的,在那臭虫窝里受了半天罪。

      七

      在浴佛寺替老太爷做六十岁的阴寿,女眷一连串坐着马车到庙里去,招摇过市像游行一样。家里男人先去了。银娣带着女佣,奶妈抱着孩子,同坐一辆敞篷车。她的出锋皮袄元宝领四周露出银鼠里子,雪白的毛托着浓抹胭脂的面颊。街上人人都回过头来看,吃了一惊似的,尽管前面已经过了好几辆车,也尽有年轻的脸,嵌在同样的珍珠头面与两条通红的胭脂里。在头面与元宝领之间,只剩下一块菱角形的脸,但是似乎仍旧看得出分别来。那胭脂在她脸上不太触目,她皮肤黑些。在她脸上不过是个深红的阴影,别人就是红红白白像个小糖人似的,显得乡气。她们这浩浩荡荡的行列与她车上的婴儿表出她的身份,那胭脂又一望而知是北方人,不会拿她误认为坐马车上张园吃茶的倌人。但是搽这些胭脂还是像唱戏,她觉得他们是一个戏班子,珠翠满头,暴露在日光下,有一种突兀之感:扮着抬阁抬出来,在车马的洪流上航行。她也在演戏,演得很高兴,扮作一个为人尊敬爱护的人。

      马路边洋梧桐叶子一大阵一大阵落下来,沿路望过去,路既长而又直,听着那萧萧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下来的。她微笑着几乎叫出声来,那么许多黄色的手飘下来摸她,永远差一点没碰到。黄包车、马车、车缝里过街的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横在街心交错着,分外显得仓皇,就像是避雨,在下金色的大雨。

      一条蓝布市招挂在一个楼窗外,在风中膨胀起来,下角有一抹阳光。下午的太阳照在那旧蓝布上,看着有点悲哀,看得出不过是路过,就要走的。今天天气实在好。好又怎样?也就跟她的相貌一样。

      一行僧众穿上杏黄袍子,排了班在大门外合十迎接,就像杏黄庙墙上刻着的一道浮雕。

      大家纷纷下车,只有三个媳妇是大红裙子,特别引人注目。上面穿的紧身长袄是一件青莲色,一件湖色,一件杏子红。三个人都戴着“多宝串”,珠串绞成粗绳子,夹杂着红绿宝石、蓝宝石,成为极长的一个项圈,下面吊着一只珠子穿的古典字坠子,刚巧像个S字样,足有四寸高,沉甸甸挂在肚脐上,使她们娇弱的腰身仿佛向前荡过去,腆着个肚子。老太太最得意的是亲戚们都说她的三个媳妇最漂亮,至于哪一个最美,又争论个不完。许多人都说是银娣,也有人说大奶奶甜净些,三奶奶细致些,皮肤又白。她不过是二奶奶,人家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丈夫是谁。很少提到他,提到的时候总是放低了声气,有点恐怖似的,做个鬼脸,“是软骨病――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他们家不愿意人多问,他也很少出现,见是总让人见过,不然更叫人好奇。她喜欢出去,就是喜欢做三个中间的一个。

      今天他们包下了浴佛寺,不放闲人进来。偏殿里摆下许多桌麻将。今天他们亲戚特别多,许多人从内地“跑反”到上海来。大家都不懂,那些革命党不过是些学生闹事,怎么这回当真逼得皇上退位?一向在上海因为有租界保护,闹得更凶些,自己办报纸,组织剧团唱文明戏,言论老生动不动来篇演说,大骂政府,掌声不绝,现在非常出风头,银娣是始终没看见过。姚家从来不看文明戏。唱文明戏的都是吊膀子出名的,名声太坏。难道就是这批人叫皇上退位?都说是袁世凯坏,卖国。本来朝事越来越糟,姚家就连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也已经失势了,现在老太太讲起来,在愤懑中也有点得意,但是也不大提起。

      “跑反”虽然是一劫,太普遍了,反而不大觉得,年轻的媳妇们当然更不放在心上。银娣倒是有点觉得姚家以后不比从前了。本来他家的儿子一成年,就会看在老太爷面上赏个官做。大爷做过一任道台,三爷是不想做官,老太太也情愿他们安顿点待在家里,宦海风波险恶。银娣总以为她的儿子将来和他们不同。现在眼前还是一样热闹,添了许多亲戚更热闹些,她却觉得有一丝寒意。她哥哥那些孩子将来也没指望了。她的婚姻反正整个是个骗局。

      在庙里,她和一个表弟媳卜二奶奶站在走廊上,看院子里孩子们玩,小丫头们陪着他们追来追去。一个孩子跌了一跤,哇!哭了。领他的老妈子连忙去扶他起来,揉手心膝盖。

      “打地!打地!”她打了石板地两巴掌。“都是地不好。”

      三奶奶在月洞门口和李妈鬼头鬼脑说话。仿佛听见说“还没来……叫陈发去找了。”“陈发没用……”

      “又找我们三爷了,”银娣说。

      三奶奶走过来倚着栏杆,卜二奶奶就笑她:“已经想三爷了?”

      “谁像你们,一刻都离不开,好得合穿一条裤子。”

      “我们好不了,天天吵架。”

      “吵架谁不吵?”

      “你跟三爷相敬如宾。”

      “我们三奶奶出名的贤惠,”银娣说。难得出门一趟,再加上这么许多年貌相当的女伴聚在一起,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连她们妯娌们都和睦起来。“我们三爷欺负她。”

      “连老太太都管不住他,叫我有什么办法?”

      “还好,你们老太太不许娶姨奶奶。只要不娶回来,眼不见为净。”卜二奶奶说。

      “所以我情愿他出去,”三奶奶说。“难得有天在家吃饭,我吃了饭回到老太太房里,头发毛了点都要骂。”她低声说,大家都吃吃笑了起来。“青天白日,谁这么下流?”

      “你们三爷的事,不敢保。”卜二奶奶说。

      “我们难得的。”

      她们这些年轻的结了婚的女人的话,银娣有点插不上嘴去,所以非插嘴不可。“你这话谁相信?”

      三奶奶马上还她一句话:“我们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提二爷,马上她没资格发言了。

      “我们才真是难得。”她红了脸,仿佛大家同时看见他跟她在床上的情形。那两个女人脸上也确是顿时现出好奇的笑容。“我敢赌咒,你敢赌么?三奶奶你敢赌咒?”

      卜二奶奶笑。“你刚生了个儿子,还赌什么咒?”

      “老实告诉你,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生出来的。”话一出口她就懊悔了,看见那两个女人一面笑,眼睛里露出奇异的盘算的神气,已经预备当作笑话告诉别人。她们彼此开玩笑向来总是这一套,今天似乎太过份了,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但是仍旧在等着,希望她还会说下去,再泄漏些二爷的缺陷。刚巧有个没出嫁的表妹来了,这才换了话题。

      “老太太叫,”一个老妈子说。

      两个媳妇连忙进去。老太太在和三奶奶的母亲打麻将。

      “三爷呢?怎么叫了这半天还不来?亲家太太惦记着呢。”

      “三爷打麻将赢了,他们不放他走。”三奶奶说。

      “别叫他,让他多赢两个。”她母亲说。

      她的小弟弟走到牌桌旁边,老太太给了他一块戳着牙签的梨,说:

      “到外边去找姐夫,姐夫赢钱了,叫他给你吃红。”

      “姐夫不在那儿。”

      “在那儿。你找他去。”

      “我去找他,他们说还没来。”

      老太太马上掉过脸来向三奶奶说:“什么打麻将,你们这些人捣的什么鬼?”

      三奶奶的母亲连忙说:“他小孩子懂得什么,外头人多,横是闹糊涂了。”

      “到这时候还不来,自己老子的生日,叫亲家太太看着像什么样子?你也是的,还替他瞒着,难怪他胆子越来越大。”

      三奶奶不敢开口,站在那里,连银娣和丫头老妈子们都站着一动也不动,唯恐引起注意,把气出在她们身上。三奶奶母亲因为自己女儿有了不是,她不便劝,麻将继续打下去,不过谁也不叫出牌的名字。直到七姑太太摊下牌来,大家算胡了,这才照常说话。老太太是下不来台,当着许多亲戚,如果马虎过去,更叫人家说三爷都是她惯的。

      一圈打下来,大奶奶走上来低声说:“三爷先在这儿,到北站送行去了,老沈先生回苏州去。”

      她们用老沈先生作借口,已经不止一次了,他老婆不在上海,身边有个姨奶奶,但是姨奶奶们不出门拜客。所以她们无论说他什么,不会被拆穿。他这时候也许就在这庙里,老太太反正无从知道。她正看牌,头也不抬。大奶奶在亲家太太椅子背后站着,也被吸引进桌子四周的魔术圈内,成为另一根直立的棍子。

      “吃!”老太太抓住一张好久没出现的五条。

      空气松懈了下来。连另外几张牌桌上说话都响亮得多。大奶奶三奶奶尝试着走动几步,当点小差使。银娣看见她房里的奶妈抱着孩子,在门口踱来踱去。

      “你吃了面没有?”她走出去问。“去吃面。”她把孩子接过来。“叫夏妈抱着他。夏妈呢?小和尚,我们去找夏妈。”孩子叫小和尚。他已经在这庙里记名收做徒弟,像他父亲和叔伯小时候一样,骗佛爷特别照顾他们。

      她抱他到前面院子里,斜阳照在那橙黄的墙上,鲜艳得奇怪,有点可怕。沿着旧红栏杆栽的花树,叶子都黄了。这是正殿,一排白石台阶上去,彤花排门静悄悄大开着。没有人,她不带孩子去,怕那些神像吓了他。月亮倒已经出来了,白色的,半圆形,高挂在淡清色下午的天上。今天这一天可惜已经快完了,白过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像乳房里奶胀一样。她把孩子抱紧点,恨不得他是个猫或是小狗,或者光是个枕头,可以让她狠狠地挤一下。

      廊上来了些挑担子的,系着围裙,一个跟着一个,侧身垂着眼睛走过,看都不看她。扁担上都挑着白木盒子,上面写着菜馆名字,是外面叫来的荤席。不早了,开饭她要去照应。

      院心有一座大铁香炉,安在白石座子上,香炉上刻着一行行蚂蚁大的字,都是捐造香炉的施主,“陈王氏,吴赵氏,许李氏,吴何氏,冯陈氏……”都是故意叫人记不得的名字,密密的排成大队,看着使人透不过气来。这都是做好事的女人,把希望寄托在来世的女人。

      要是仔细看,也许会发现她自己的名字,已经牢铸在这里,铁打的。也许已经看见了,自己不认识。

      她从月洞门里看见三爷来了,忽然这条典字栏杆的走廊像是两面镜子对照着,重门叠户没有尽头。他的瓜皮帽上镶着帔霞帽正,穿着骑马的褂子,赤铜色缎子上起寿字绒花,长齐膝盖,用一个珍珠扣子束着腰带,下面露出沉香色扎脚裤。

      他走得很快,两臂下垂,手一半捏成拳头,缩在紧窄的袖子里,仿佛随时遇见长辈可以请个安。他看见了她也不招呼,一路微笑着望着她,走了许多路。她有点窘,只好跟孩子说话。

      “小和尚,看谁来了。看见吗?看见三叔吗?”

      “二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他走到跟前才说话。“在等我?”

      “呸!等你,大家都在等你――出去玩得高兴,这儿找不到你都急死了。”

      “怎么找我?不是算在外边陪客?”

      “还说呢,又让你那宝贝小舅子拆穿了,老太太发脾气。”

      他伸了伸舌头。“不进去了,讨骂。”

      “你反正不管,一跑,气都出在我们头上,又是我们倒霉。

      小和尚,你大了可不要学三叔。“

      “二嫂老是教训人。你自己有多大?你比我小。”

      “谁说的?”

      “你不比我小一岁?”

      “你倒又知道得这样清楚。”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低下头来逗孩子。孩子舞手舞脚,心神不定起来。她颠着他哄着他,“噢,噢,噢!不要我抱,要三叔,嗯?要三叔抱?”

      她把孩子交给他,他的手碰着她胸前,其实隔着皮袄和一层层内衣、小背心,也不能确定,但是她突然掉过身去走了。他怔了怔,连忙跟着走进偏殿,里面点着香烛,在半黑暗中大大小小许多偶像,乍看使人不放心,总像是有人,随时可以从壁角里走出个香仗来,上首的佛像是个半裸的金色巨人,当空坐着。

      “二嫂拜佛?”

      “拜有什么用,生成的苦命,我只求菩萨收我回去。”她绕到朱漆描金蜡烛架子那边,低下头去看了看孩子。“现在有了他,我算对得起你们姚家了,可以让我死了。”她眼睛水汪汪的,隔着一排排的红蜡烛望着他。

      他望着她笑。“好好的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因为今天在佛爷跟前,我晓得今生没缘,结个来世的缘吧。”

      “没缘你怎么会到我家来?”

      “还说呢,自从到你们家受了多少罪,别的不说,碰见这前世冤家,忘又忘不了,躲又没处躲,牵肠挂肚,真恨不得死了。今天当着佛爷,你给我句真话,我死也甘心。”

      “怎么老是说死?你死了叫我怎么样?”

      “你从来没句真话。”

      “你反正不相信我。”他到了架子那边,把孩子接过来,放在地下蒲团上,他马上大哭起来。他不让她去抱他,一只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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