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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94

作者:张爱玲
更新时间:2015-01-10 10:00:00
老实人,可是她有时候故意发惊人的论调,她以为那是时髦呢。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她爱你的!她爱你的!”

      海立道:“可是……我对她……也不过如此。小寒,对于你,我一直是……”

      小寒垂下头去,看着脚踏车上的铃,海立不知不觉伸过手去掩住了铃上的太阳光,小寒便抬起眼来,望到他眼睛里去。

      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没敢对你说,因为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纯洁的。”

      小寒微笑道:“是吗?”

      海立道:“还有一层,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

      我纵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一切献给你,恐怕也不能够使你满意。现在,你爸爸这么一来……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兴,也许你愿意离开你的家……“

      小寒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里满是汗,头发里也是汗,连嗓子里都仿佛是汗,水汪汪地堵住了。眼睛里一阵烫,满脸都湿了。她说:“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

      海立道:“光是好,有什么用?你还是不喜欢我!”

      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

      海立还有点疑疑惑惑地道:“你真的……”

      小寒点点头。

      海立道:“那么……”

      小寒又点点头。她抬起手来擦眼泪,道:“你暂时离开了我罢。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海立连忙跨上自行车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里来,恰巧误了电梯,眼看着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地揿铃,电梯又下来了。门一开,她倒退了一步,里面的乘客原来是她父亲!她木木地走进电梯,在黯黄的灯光下,她看不见他脸上任何表情。这些天了,他老是躲着她,不给她一个机会与他单独谈话。她不能错过了这一刹那。二楼……三楼……四楼。她低低地向他道:“爸爸,我跟龚海立订婚了。”

      他的回答也是顶低顶低的,仅仅是嘴唇的翕动,他们从前常常在人丛中用这方式进行他们的秘密谈话。他道:“你不爱他。你再仔细想想。”

      小寒道:“我爱他。我一直瞒着人爱着他。”

      峰仪道:“你再考虑一下。”

      八楼。开电梯的哗喇喇拉开了铁栅栏,峰仪很快地走了出去,掏出钥匙来开门。小寒赶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虑过了。我需要一点健康的,正常的爱。”

      峰仪淡淡地道:“我是极其赞成健康的,正常的爱。”一面说,一面走了进去,穿过客堂,往他的书房里去了。

      小寒站在门口,愣了一会,也走进客室里来。阳台上还晒着半边太阳,她母亲还蹲在凉棚底下修剪盆景。小寒三脚二步奔到阳台上,唿朗一声,把那绿瓷花盆踢到水沟里去。许太太吃了一惊,扎煞着两手望着她,还没说出话来,小寒顺着这一踢的势子,倒在竹篱笆上,待要哭,却哭不出来,脸挣得通红,只是干咽气。

      许太太站起身来,大怒道:“你这是算什么?”

      小寒回过一口气来,咬牙道:“你好!你纵容得他们好!

      爸爸跟段绫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许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关你什么事?我不管,轮得着你来管?”

      小寒把两臂反剪在背后,颤声道:“你别得意!别以为你帮着他们来欺负我,你就报了仇――”

      许太太听了这话,脸也变了,刷地打了她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胡说些什么?你犯了失心疯了?你这是对你母亲说话么?”

      小寒挨了打,心地却清楚了一些,只是嘴唇还是雪白的,上牙忒楞楞打着下牙。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母亲这样发脾气,因此一时也想不到抗拒。两手捧住腮颊,闭了一会眼睛,再一看,母亲不在阳台上,也不在客室里。她走进屋里去,想到书房里去见她父亲,又没有勇气。她知道他还在里面,因为有人在隔壁赶赶咐咐翻抽斗,清理文件。

      她正在犹疑,她父亲提了一只皮包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小寒很快地抢先跑到门前,把背抵在门上。峰仪便站住了脚。

      小寒望着他。都是为了他,她受了这许多委屈!她不由得滚下泪来。在他们之间,隔着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痰盂,小撮的烟灰,零乱的早上的报纸……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

      她说:“你以为绫卿真的爱上了你?她告诉过我的,她是‘人尽可夫’!”

      峰仪笑了,像是感到了兴趣,把皮包放在沙发上道:“哦?

      是吗?她有过这话?“

      小寒道:“她说她急于结婚,因为她不能够忍受家庭里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过是换个环境,碰到谁就是谁!”

      峰仪笑道:“但是她现在碰到了我!”

      小寒道:“她先遇见了龚海立,后遇见了你。你比他有钱,有地位――”

      峰仪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爱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顾一切地跟我么?她敢冒这个险么?”

      小寒道:“啊,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你多么对不起绫卿!你不打算娶她。你爱她,你不能害了她!”

      峰仪笑道:“你放心。现在的社会上的一般人不像从前那么严格了。绫卿不会怎样吃苦的。你刚刚说过:我有钱,我有地位。你如果为绫卿担忧的话,大可以不必了!”

      小寒道:“我才不为她担忧呢!她是多么有手段的人!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你别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女孩子!”

      峰仪微笑道:“也许她不是一个天真的女孩子。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约都跟你差不多罢!”

      小寒跳脚道:“我有什么不好?我犯了什么法?我不该爱我父亲,可是我是纯洁的!”

      峰仪道:“我没说你不纯洁呀!”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爱你!你哪里还有点人心哪――你是个禽兽!你――你看不起我!”

      她扑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峰仪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她在挣扎中,尖尖的长指甲划过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滴。穿堂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峰仪沙声道:

      “你母亲来了。”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镜中瞥见了她自己,失声叫道:“我的脸!”她脸上又红又肿,泪痕狼藉,再加上那鲜明的血迹子。

      峰仪道:“快点!”他把她从地上曳过这边来,使她伏在他膝盖上,遮没了她的面庞。

      许太太推门进来,问峰仪道:“你今儿回家吃晚饭么?”

      峰仪道:“我正要告诉你呢。我有点事要上天津去一趟,耽搁多少时候却说不定。”

      许太太道:“噢。几时动身?”

      峰仪道:“今儿晚上就走。我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有什么事,可以找行里的李慕仁,或是我的书记。”

      许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给你打点行李去。”

      峰仪道:“你别费事了,让张妈她们动手好了。”

      许太太道:“别的没有什么,最要紧的就是医生给你配的那些药,左一样,右一样,以后没人按时弄给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记得。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一样一样交代给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过一过目。”

      峰仪道:“我就来了。”

      许太太出去之后,小寒把脸揿在她父亲腿上,虽然极力抑制着,依旧肩膀微微耸动着,在那里静静地啜泣。峰仪把她的头搬到沙发上,站起身来,抹了一抹裤子上的皱纹,提起皮包,就走了出去。

      小寒伏在沙发上,许久许久,忽然跳起身来。炉台上的钟指着七点半。她决定去找绫卿的母亲,这是她最后的一着。

      绫卿曾经告诉过她,段老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糊涂而又暴躁,固执起来非常的固执。既然绫卿的嫂子能够支配这老太太,未见得小寒不能够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没有知道绫卿最近的行动。知道了,她决不会答应的。绫卿虽然看穿了她的为人,母女的感情还是很深。

      她的话一定有相当的力量。

      小寒匆匆地找到她的皮夹子,一刻也不耽搁,就出门去了。她父亲想必早离开了家。母亲大约在厨房里,满屋子鸦雀无声,只隐隐听见厨房里油锅的爆炸。

      小寒赶上了一部公共汽车。绫卿的家,远虽不远,却是落荒的地方。小寒在暮色苍茫中一家一家挨次看过,认门牌认了半天,好容易寻着了。是一座阴惨惨的灰泥住宅,洋铁水管上生满了青黯的霉苔。只有一扇窗里露出灯光,灯上罩着破报纸,仿佛屋里有病人似的。小寒到了这里,却踌躇起来,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天黑了,忽然下起雨来,那雨势来得猛,哗哗泼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层白烟。小寒回头一看,雨打了她一脸,呛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掏出手绢子来擦干了一只手,举手揿铃。揿不了一会,手又是湿淋淋的。她怕触电,只得重新揩干了手,再揿。铃想必坏了,没有人来开门。小寒正待敲门,段家的门口来了一辆黄包车。一个妇人跨出车来,车上的一盏灯照亮了她那桃灰细格子绸衫的稀湿的下角。小寒一呆,看清楚了是她母亲,正待闪过一边去,却来不及了。

      她母亲慌慌张张迎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道:“你还不跟我来!你爸爸――在医院里――”

      小寒道:“怎么?汽车出了事?还是――”

      她母亲点了点头,向黄包车夫道:“再给我们叫一部。”

      不料这地方偏僻,又值这倾盆大雨,竟没有第二部黄包车,车夫道:“将就点,两个人坐一部罢。”

      许太太与小寒只得钻进车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怎么了?”

      许太太道:“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上了公共汽车,连忙赶了下来,跳上了一部黄包车,就追了上来。”

      小寒道:“爸爸怎么会到医院里去的?”

      许太太道:“他好好地在那里。我不过是要你回来,哄你的。”

      小寒听了这话,心头火起,攀开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许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发疯了?趁早给我安静点!”

      小寒闹了一天,到了这个时候,业已精疲力尽,竟扭不过她母亲。雨下得越发火炽了,拍啦啦溅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视觉的世界早已消灭了,余下的仅仅是嗅觉的世界――雨的气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气味,油布的气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气味,水滴滴的头发的气味,她的腿紧紧压在她母亲的腿上――自己的骨肉!

      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她母亲?她自己?她们只是爱着同一个男子的两个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亲!

      她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儿干什么?”

      许太太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点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逼着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装着不知道!”

      许太太道:“你叫我怎么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后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自己那么想,可是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

      ……他也跟着笑……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小寒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她母亲也感到那震动。她母亲也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细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

      许太太的声音空而远。她说:“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好在现在只剩了我们两个人了。”

      小寒急道:“你难道就让他们去?”

      许太太道:“不让他们去,又怎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

      小寒道:“可是你――你预备怎样?”

      许太太叹了口气道:“我么?我一向就是不要紧的人,现在也还是不要紧。要紧的倒是你――你年纪青着呢。”

      小寒哭道:“我只想死!我死了倒干净!”

      许太太道:“你怪我没早管你,现在我虽然迟了一步,有一分力,总得出一分力。你明天就动身,到你三舅母那儿去。”

      小寒听见“三舅母”那三个字,就觉得肩膀向上一耸一耸的,熬不住要狂笑。把她过继出去?

      许太太又道:“那不过是暂时的事。你在北方住几个月,定下心来,仔细想想。你要到哪儿去继续念书,或是找事,或是结婚,你计划好了,写信告诉我。我再替你布置一切。”

      小寒道:“我跟龚海立订了婚了。”

      许太太道:“什么?你就少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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